這一日午後,忽然又下了暴雨。
夏日午間暴雨，劈裡啪啦地打在青石路上，掃去暑熱。
入夏多時,這暴雨下得大家也都是習以為常。
腋下夾了傘的紛紛從容地撐起傘來，沒帶傘的便也停下腳步,走到旁邊的人家或是鋪子伸出來的簷拍子下躲雨。
孟記甜品鋪前麵的一截屋簷是新修過的，延伸到隔壁豆腐坊去，而且沒有漏雨的破洞,因此孟記門口聚的人格外的多。
孟記門板上貼了張紅布。
這紅布已經貼出來好幾日,時常光顧的客人，紅布一貼出來，便過去看了；從不光顧的也不留心不在意的過路人,任憑它貼出來幾天,也是熟視無睹。
但既然是簷下躲雨,除了看雨也沒事乾,倒不如看一看紅布上寫的是什麼。
照例是幾個墨黑大字,依舊醒目,惹眼，言簡意賅。
“本店新開外賣業務”。
左側豎寫：“限時優惠：本月免外送費。豐城內滿一百五十文起送,當日送達。明珠五城之內滿二百文起送,本日酉時前下單，次日申時前送達。”
再左側寫：“新品上架，外賣可送。”
下方一行小字注明是何新品,價錢幾多，滿多少錢可送什麼吃食。
短短幾行字，將事情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顯然是店主深思熟慮之後才寫下的內容。
簷下台階上,眾人或站或坐，議論起來。
有人喃喃念道：“我滴個乖乖……什麼雪頂奶芙、楊枝甘露、抹茶紅豆千層蛋糕、蜜桃芒果大滿杯水果茶，這些飲子點心，我竟然一個都沒聽說過……”
有人附和：“誰說不是呢！入夏之前我還時常來的，這半個夏天沒來，突然多出來這麼多新的飲子啊！”
有路過的書生細細品味一番，笑道：“依我看，這個名字取得頗為不俗。傳聞上古時候，天君化為道人，手拈芙蓉，雪山鳴道，乃有‘雪山芙蓉，醍醐灌頂’一說，旁有冥君化作女身，右手持楊枝，左手托淨瓶，瓶中露水乃為楊枝甘露……這店家取的甜品名字，似是有兩分造詣的。”
有人截口道：“這李兄便有所不知了，這店主以前是正正經經的女修呢……”
店裡正在接單的孟夜來不小心聽到議論，滿頭黑線：……真的可以解讀出這麼多意義來嗎？
紅布前的小孩子便更加直接了，黑溜溜的大眼睛看向身邊的父母，“我中午沒吃飽……爹，你帶錢了嗎？”
旁邊的漢子苦著臉摸兒子的頭，小聲咕噥：“爹也想吃，可爹哪有錢啊……錢不都在你娘那裡……”
……
有人關注點則十分清奇，怪叫道：“謔，‘豐城以外明珠五城以內，本日酉時前下單，次日申時前送達’，口氣不小啊……這外賣還能送到豐城外麵去？還次日就能送達？”
食肆做外賣的生意，豐城人倒也不是沒聽過。長街上便有好幾家酒樓飯館可以提供外賣。
比方說，今日家裡主持中饋的婦人不想做飯，或是家裡庖廚的口味吃絮膩了，便打發兒女或是仆婢前去酒樓說一聲要點外食，付一半的錢回來，到了飯點那酒樓飯館自然會派跑腿的前來送餐食，約定好了何時吃罷，到時候酒樓跑腿便會連盤帶碗收回，順便將剩下的錢付掉便是。
但送外賣的範圍一般也就是周圍的幾條街，再遠，酒樓跑腿的小廝也跑不動了。
至於什麼一頓飯能送到外城去，更是聞所未聞。
再說這紅布上所寫的“明珠五城”，其實便是豐城與周圍四城的合稱。
這五座城鎮州郡，乃是中洲腹地的五座城池，依山傍水，位置相鄰。某次幾個修士禦劍從上方飛過，透過飄渺雲霧，發現底下的五座城池周圍恰好都有大小仙山仙湖包圍，形如一張口老蚌，懷抱五顆綴連的明珠，便戲稱為“明珠五城”。
什麼東西一旦被歸類還得了個名號，叫起來便也響亮了。
原本豐城、鹿城、穎州、陽曲城、梁溪郡等地方隻是中洲幾座寂寂無名平平無奇的城鎮，忽然在中洲也有了姓名。
五城百姓，同氣連枝，有出門在外地做生意考功名的，見了五城之中任何一座城鎮的百姓，也將對方視作老鄉，互相提攜。近百年下來，明珠五城的名號越發響亮。百姓也樂見其成，有些人出去乾脆稱呼自己為“明珠人”。
隻不過這五城的地理位置雖近，但那也是從天上看才近。
明珠五城之外，各有仙山仙水，要進城，光坐車可不行，有時候要騎馬，有時候得換船，甚至有些地方隻能徒步。
這孟記的口氣真是不小，小小一家甜品鋪，也敢揚言“本日酉時前下單，次日申時前送達”——這豈非是在說，她家的鋪子有本事在一日之內抵達五城之中的任何地方？！
甜水巷口開香飲鋪子的吳老頭戴個鬥笠，也湊在人群裡，孟記離他家也就半條巷子。
此時的雷暴雨已經漸小下來，打在人身上也不發疼，吳老頭本來淋兩滴雨，快走幾步，也就到家了。
可他今日從巷尾的銀桂街穿進來，大老遠便看見孟記門口站了一大堆避雨的人，一群人好似十分感興趣般議論紛紛。
從前自家生意雖然也說不上好，但雖然自從孟記的茶點鋪子開張，自家的生意便更差了。
再想到前些日子，楊二娘為回護這孟家丫頭，當眾給他這麼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家難堪瞧，這口氣，怎麼也咽不下去！
吳老頭眉頭一皺嘴巴一歪，重重地哼了一聲，心道：“不知那姓孟的丫頭又搞出什麼花樣來，我倒要去瞧瞧！”
一看，孟記果然又有新花樣。
吳老頭湊近紅布，盯牢價錢一看，倒吸一口氣，好家夥，樣樣東西都比他家店裡最貴的飲子還要貴十幾文！
這麼貴的飲子，誰會買？！
結果抬頭一看，除了雨停之後匆匆趕路離去的過路人，竟還有不少人站在孟記的窗簷下，詢問要怎麼點外賣。
氣得吳老頭腦袋兩邊鋼針似的亂蓬蓬頭發簡直要豎起來了。
真真是氣煞人也！
都是喝的，放著他吳家十來文的香飲不喝，怎地就非要來喝她孟家的這三四十文的飲子？！
吳老頭是越想越氣，越氣便越要尋些事情來解氣。
他心念電轉，想到家中鋪子一向是兒子兒媳出麵經營，如今他在後宅，很少在前店坐櫃，想必孟家這丫頭也不認識自己，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今日定要出出這一口好大的惡氣！
吳老頭把頭上的鬥笠微微一壓，退後兩步，湊在人堆裡，嚷道：“嘿喲，世道真是變咯！三十五文買一碗水，咱們鄉下老漢進城，哪見過城裡人這麼做生意的！”
他這麼一嚷，旁邊的人不由側目來看，其間不免有幾個老街坊已經認出他了。
本來想出言相勸，但見吳老頭越說越起勁，是鐵了心要滋事，想想還是不要蹚這渾水的好，便又退回人群裡去。
吳老頭年輕時也是個混過道上的小潑皮，餘光看到周圍人聽到他的嚷叫而側目，不由更加得意。
既然有人已經認出他來了，他仗著自己是個老頭兒，誰還敢把他如何？
索性把聲音再提高幾分，朝著店內，嘿嘿冷笑了一聲，“名字取得好聽，飲子就能賣得這麼貴啊？趕明兒，大家做生意的都學一回孟家姑娘，把那些詩啊書啊的翻一翻，名兒改一改，還要愁自家東西賣不出去嗎？”
“還說能將這點心送到外城去？還隔日就能到？敢問一句，要怎麼送去啊？”吳老頭半閉著眼，沒人來阻他，更放開了來：“大家是有所不知啊，這店家，總說自己是個仙門女修的出身，可誰也沒見她使過半點仙術？你見過麼，他見過麼？是了，沒人見過！”
他說得十分得意。
這得意之情，一半是因為他終於為自家鋪子出了口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