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2 / 2)

內娛第一花瓶 三三娘 15115 字 6個月前

他下樓去,摸黑衝了個冷水澡,又打開門,站在門口吹了幾分鐘的風。

雨停了,路上的積水倒映出圓月,遙遠的海邊,風下湧著巨浪。他靜靜地抽完了一支煙,感到渾身的躁動都冷卻下來。

以前覺得喜歡上誰很難,現在知道了,原來假裝不喜歡也很難。

不知道這場停電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天氣似乎有了好轉跡象。空氣中湧動著雨後獨有的清新,混雜著淡淡的海洋氣息。雲被吹散,露出奶白色的天空。柯嶼第一反應是看手機電量——好歹是充上了。小房間裡沒人,柯嶼下樓去,見商陸蹲在門口,逗一隻小土狗。

“怎麼起這麼早?”他跟著蹲下,對小狗伸出手嘖嘖兩聲,說一聲“早啊”。

商陸聽得笑起來,“狗有早安,人沒有?”

柯嶼搭著他的肩膀起身:“狗有早安,人有早餐——等我洗漱好帶你去吃,有一家海鮮湯配粿條很好吃。”

到鏡子裡一看,頭發亂得慘不忍睹,眼神裡卻是壓抑不住的笑。心情和天氣一樣好。柯嶼對自己笑了笑,搖了搖頭:“跟狗比。”

他平常穿衣服就簡單,回了家鄉更是從頭到家一身優衣庫完事,連帽衛衣運動褲配帆布鞋,漁夫帽壓著臉,看著就柔和舒服。木門落鎖,商陸跟在他身後在窄巷內穿行。

台風的預警讓島民心慌,到處都是搬貨物釘木框的忙碌身影,但生活還是要過,沿路兩邊該擺的攤位一個沒少,籮筐簸箕裡盛著鮮靈靈的瓜果蔬菜,紅色水桶裡遊著河魚,海魚貝類則整齊碼著。稱還是古老的杆秤,電動車騰挪轉移靈活又擁擠,討價還價的聲音都是潮汕話,商陸隻能聽個熱鬨。他偏過頭看柯嶼,對方破天荒沒有戴口罩,一張明星臉坦然地暴露。

到路口了,又轉進小巷,一家簡易的門麵外支著幾張圓桌,已經有客人光顧。柯嶼走進屋子,用潮汕話喊“忠叔”。碩大的灶台下沉嵌著一口大鍋,鍋後掌勺的男人抬頭看過來,“島島!”

他一喊,食客都回頭張望,柯嶼豎起手指噓一聲,“兩碗海鮮湯配拌粿條。”

揀了張沒人的桌子坐下,給商陸倒茶。潮汕人走到哪兒,茶就喝到哪兒,從睜眼喝到閉眼,從清晨喝到深夜。

“以前在這裡幫過工。”柯嶼支著下巴看商陸,眼神被帽簷遮住了,商陸幫他卷了卷,露出漫不經心的雙眼。

“上次去你家,還以為你不會做飯?”

“是不太會,偶爾興致來了對著食譜試一試而已。小時候在這裡隻是幫忙磨米漿,做腸粉時幫著打包打下手。”

“雇傭童工犯法。”商陸壓低聲音。

柯嶼笑了起來,“好天真啊少爺,他不雇我,我連學都上不起。”

“你奶奶……”

柯嶼笑容淡了些,熱氣騰騰的海鮮湯端上,他給商陸遞過筷子,“先吃飯。”

海鮮湯臥著鮮蝦、青口、蛤蜊和生蠔肉,湯色清淩鮮香撲鼻,粿條是拌沙茶醬的,入口口齒生香。

“吃得慣嗎?”柯嶼問。

“嗯。”商陸回他,覺得一口海鮮湯把整個人從裡到外熨帖。行動勝過言說,他吃得乾淨,柯嶼托著腮調侃:“我要是有個像你這麼乖的弟弟就好了。”

商陸沒理他,等付過錢走上街,他很輕地勾住柯嶼的手指:“不要是弟弟。”

柯嶼心提到了心口,手指動了一下想抽走,商陸更深地彎曲、更緊地扣留。

兩人成了勾著手指並行的模樣。

“鬆開。”柯嶼低聲命令。

“彆緊張。”商陸聽話地鬆開,“什麼時候才可以光明正大地牽著你上街?”

“我是明星——”柯嶼止住話,抬頭,商陸似笑非笑,他臉紅了一下,故作鎮定地改口:“你誰?憑什麼讓你牽?”

商陸沒回答他。兩人走回巷口開車,柯嶼連藍牙,在APP裡找到收藏的地點,“跟著導航走。”

近四十公裡的路,地點在山上。

上午九點未到,濱海公路上空無一人。這裡的天一刻一變,早上還澄澈的天空現在已經布下了陰雲,連帶著海水都看著渾濁。

“你的電影是有關賭徒的,所以我今天帶你去見一個真正的賭徒。”

盤山公路越走越高,因為風大的緣故,滿山的風車都已經停止運轉,隻巨大而靜默地站立,像機械怪物。

“你劇本裡描寫的那種賭徒的癲狂太懸浮。賭到傾家蕩產從樓頂跳下的有,但一般是內地過去的大老板,還有一種賭徒,他本身就沒有錢,本身就是下水道裡的蛆泥坑裡的豬狗,他是不會跳樓的,好死不如賴活著,他寧願被高利貸砍斷手砍斷腳,寧願逼自己的妻子出去賣,寧願東躲西藏暗無天日,也還是要賭。”柯嶼平靜地說著,轉過臉麵對商陸:“我今天就帶你去見見。”

半個多小時後,車子在一棟白色樓房前悄無聲息地停下。見有車來,保安出來詢問,戒備的臉半道變成客氣的笑臉:“柯先生。”

柯嶼點點頭,商陸隨他走進院內,一個穿護士服的人迎上:“柯先生好。”看向商陸,“這位是……”

“你不用管。”

護士點點頭,“良叔在活動室。”

樓很老了,但看得出來有翻新修葺過。風格還是老式的蘇聯式聯排辦公樓,看著像工廠廠房,又像學校。格局很奇怪,麵朝外的長廊一間挨一間,隻有很小的窗戶和門。

“隻有最外麵的房間可以看到天,每個月,表現最好的病人才有機會搬到這些房間裡,其他的都在無窗房裡。”柯嶼介紹得漫不經心,甚至笑了笑:“是不是很科學?”

護士微笑著點頭:“對的,我們遵循完全科學的治療方法,激發每一位病友積極的自救、自證之心。”

……病友?商陸抹去這是個療養院的看法,低沉詢問:“什麼病?”

護士疑惑地睜大眼睛,又客套地笑了起來:“是精神病,先生,我們是一所精神病院。”

穿過中庭,一個巨大的羅馬風的座鐘型門洞出現在眼前,潔白的外牆看著明淨簡潔,但跟剛才蘇聯式的風格連起來看,隻覺得怪異詭異。門洞縱深足有近三十米,商陸跟在身後,不免抬頭看了看封得嚴實的洞頂。這上麵坐落的,就是柯嶼所說的不見天日的病房。

穿過門洞,一道階梯出現在左手邊。上二樓,護士與值守保安打招呼,在登記簿上寫下時間和到訪人。窗戶開得很高,以商陸的個子才能一窺究竟。裡麵三三兩兩坐了七八個人,有的口角流涎,有的三兩聚在一起高談闊論。電視裡播放著機械的精神安撫錄像,屏幕熒光閃爍,看著電視的幾個人莫不是眼神呆滯。

“這裡就是我們的活動室了。病友們每天都會輪流在這裡放鬆一個小時,可以打牌,可以聊天,也可以看電視。當然,有些病人不適合社交活動,所以是不能出現在這裡的。”護士介紹道,敲敲一扇窄小的玻璃門:“帶良叔去一號房。”

像探監。

隻是寫的是探親。

探親的一號房用玻璃隔開,上麵用紅色油漆寫著大大的一個“1”字,已經掉了漆,屋子裡是綠色的半麵油漆,護士笑著道:“眾所周知,綠色是能夠讓人安靜下來的顏色。”

過了片刻,一個形容佝僂的老頭被另一個男護士領了進來。他很瘦,不同尋常的瘦,簡直瘦得應該出現在戒毒所。走路顫巍,一隻手半舉著,不住地顫抖,另一隻手……卻是隻剩下了一節胳膊,是硬生生從手腕處齊齊斷掉的,經年累月,隻留下一個碗口的渾圓的疤。老頭子走進房間,抬起頭,掩藏在花白頭發後的渾濁雙眼迸發出精光,猛地便上前一步抱住柯嶼的雙腿:“叨叨!叨叨!我沒病,你讓他們放我出去!我沒病啊……”

老了,對身體的控製不如從前,幾句話的功夫,已經難看得涕淚橫流。

商陸要把他拉開,柯嶼抬手製止了他,男護士很熟練地把人拉起,固定在靠背椅上。

“醫生沒說你痊愈,我怎麼接你出來?”柯嶼在他對麵坐下,兩手支著交疊於下巴,饒有興致地觀察著他,“幾個月不見,你看上去氣色好了不少。”

“我沒病,我沒有精神病,你知道的……”名叫良叔的老頭神經質地重複這句話,“是你!是你說我有病,把我送進來……我沒病,我沒病,我沒有精神病……”褐色的眼珠在已經泛黃的眼白裡空洞地左右閃爍,“我沒病,你把我送進來就是要折磨我……六年了,六年了,夠了叨叨……”

柯嶼溫柔地看著他:“爺爺,您又在說糊塗話了,我怎麼會故意把你送進來?難道,我能串通這麼多的醫院,這麼多的醫生護士嗎?”

良叔抖了一下,眼裡閃過渾濁的疑惑,喃喃:“對,對……不對,不對——”

商陸嚇了一跳,眼看著他抱住腦袋開始砰砰往桌上撞。他看向柯嶼,柯嶼溫柔地凝著笑,眼裡也是帶著笑的,渾身卻散發出冰冷嫌惡的氣息。

冰冷的腿上貼上了一隻手。溫暖而寬大的手。柯嶼幾不可察地抖了一抖,回眸看向商陸。商陸眉頭蹙起,對他輕微地搖了搖頭。

柯嶼一瞬間湧上恐慌。

他不該帶商陸來的……他為什麼要帶商陸來看這些,為什麼要讓他看到這個不堪的畜生和自己罔顧人倫的下作手段?不,商陸一定會對他失望。自始至終,他看到的柯嶼,……都是那麼好。遊刃有餘的姿態和手腕,漫不經心的從容,很好的皮囊,眾星拱月的星光。

他喜歡他,就像那些粉絲一樣,都在喜歡他光鮮的、正常的一麵。

如果他看見這樣的他……卑劣、下作、膽怯又卑鄙的他,一個陰暗的角落裡的自始至終都照不到陽光的他,他是會躲開,還是……繼續喜歡他。

有神經病的是他。

他是神經病,才會生出這種充滿妄想的假設。

他憑什麼繼續喜歡他?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爺,是天賦絕倫的天才,他年輕、天真、專注、自信、從容,連床墊都不用將就的少爺,為什麼要將就喜歡他?

“叨叨……你讓我出去,我一定好好對阿華的,我再也不去賭了!”

老頭子的話像豬圈裡發出的嗬嗬聲,喚回了他的神智。

“晚了,”柯嶼輕輕地說,“阿華認不出你了。”

不僅認不出你,也不再認識自己,把“阿華”的名字放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放在護工身上,千方百計地對她好,給她糖吃,給她買衣服。攥著壽衣看半天,也不認識當初自己一針一線繡上的那個好看的紋樣……是“華”。

“你當初也是這麼說的,第二天你逼她去賣。”

有外人在場,良叔窘迫地瑟縮了一下,“我那時候鬼迷心竅……鬼迷心竅……”

“把我帶到澳門要賣給泰國佬,也是你鬼迷心竅,是嗎?”

商陸猛地抬頭,死死地盯著柯嶼,“你說什麼?”

“十四歲那年,他說帶我去澳門打工,賺得比大陸多,說澳門十四歲就算成人了,不算雇傭童工。澳門島葡京賭/場外麵的那片貧民窟,裡麵數不儘的暗娼賭館高利貸,他把我帶過去,把我扔在那裡,就為了換一萬賭資。”

良叔低下頭,半晌,諂媚地笑了起來:“你看,你不是跑出來了嗎?那時候就知道你肯定有出息!叨叨,你看你現在,穿得好,吃得好,是不是在外麵做大生意當大老板?”

“住嘴!”

卻不是柯嶼,而是商陸。他冷冰冰地睨著良叔,高大的身影像山一樣,黑沉沉地壓著他,讓他連脖子直不起,隻吊著一雙眼睛覷他,硬著頭皮虛張聲勢:“你、你you算個什麼東西?”

“買賣兒童犯法。”

十四歲的柯嶼在澳門島無儘的暗巷裡瘋狂奔跑,鞋子跑掉了,手掌擦破了,腳趾甲翻了,他不停地跑,跑過霓虹燈閃爍的娼/妓館,跑過烏煙瘴氣的麻將館,跑過凶神惡煞的高利貸馬仔,憑記憶和路牌倉皇地跑向海關。

九歲的商陸在父親的宴會上無所事事。商家與彆人合資拍下的賭牌正式掛牌運營了,香檳酒水晶燈,他西衣西褲小領帶打得板正,覺得今晚的管弦樂隊不夠悠揚,而他怎麼都發不好平舌音和翹舌音,老師一定會打他。

二十九歲的柯嶼把最難堪的傷疤袒露給他看,聽到“買賣兒童犯法”六個字,忍不住在心裡莞爾。他說得不是不對,隻是天真。二十四歲的商陸依然天真,被保護得那麼好的天真。

“十四歲了不算兒童了嘛,”良叔勾著肩膀嘿嘿一笑,“再說了,叨叨不是親生的,供他吃供他穿到這個歲數,已經很仁至義儘了嘛。喂,靚仔,怎麼,你是叨叨的那個?”真正笑起來的時候,才知道他缺了好幾顆牙,但還留著一顆氧化了發黑的金牙,這讓他本來就下流的笑看上去更加淫/穢。

“彆不好意思,我們家叨叨長得漂亮,我知道,”良叔撓了撓頭發,“要不然賣不上價錢。真去了泰國很好啊叨叨!那裡客人都是鬼佬,你知道的嘛,牛子又大給錢又爽快,你又不虧的啊——”

砰!

良叔整個人連椅子帶桌子都被一腳踹翻在地。桌子壓著他,壓著他孱弱如柴的胸膛,他呼呼喘氣,哀哀呻喚:“……肋骨斷了……肋骨斷了……來人啊,這裡有人打、打、打——”一句話未出,他嗚咽一聲翻起白眼,被商陸的又一腳當胸踹得痛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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