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春人間(五)(1 / 2)

這段往事無疑是顧黎野心裡的一塊禁地。

他那年七歲,被皇上逼著弑父。他不敢動手,但他父親顧辰聲為了他和他弟弟,毅然決然地往他手上的劍撞了過去,就這樣借他的手殺了自己。

他父親用心良苦也蒙了冤,但他不能為父親喊冤,甚至不能為父親哭喪。他隻能看著顧府的屍骨都被皇上下令的一把火燒了個徹底,眼睜睜地看他父親母親都被火燒成枯骨,可他連一滴眼淚都不能留。

因為帝王在看著他。

帝王是天子,是天。他不讓他哭,他就絕不能哭。他要他恨他父親,他就一定要恨他父親。

於是在此後十二年,他都不能張嘴喊冤,還要對當年之事表現得雲淡風輕。

顧黎野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沉默良久。他紅了眼睛,感覺自己似乎語無倫次地說了些什麼,但卻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隻聽見當年的大火燒的顧府木斷人亡聲,以及在欲加之罪下被趕儘殺絕的人們的慘叫聲。

還有當年先帝笑著稱讚他年紀輕輕卻忠心耿耿的話。這些話已過了十二年有餘,但誅心之力卻隻增未減。

他就這樣如墜深海一般在折磨的回憶之中漂浮掙紮了許久之後,突然被人拉了一下,隨後陷進了一個懷抱裡。

他聞到了一股冷香味。

抱著他的人按著他的後背和頭發,把他按在自己懷裡,安撫似的一下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摸著他的頭發。

“彆說了。”他說,“皇帝都是這種混蛋東西。我知道不是你殺的,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沒有殺,我相信你。”

顧黎野紅透了的眼睛猛地睜大了。

這麼多年過去,就算皇帝下了命令不許再提起此事,但也沒說過不許談論顧黎野。因此,很多人都會在茶餘飯後或夜深人靜時說起罪臣之子顧黎野,戳著他的脊梁骨大笑著諷他天生反骨。

“真是造孽”、“什麼樣的爹就有什麼樣的兒子”、“顧家真是沒有好東西”、“小小年紀就能乾出那等惡事”、“真不是人啊”。

諸如此類。

顧黎野被戳脊梁骨戳的習慣了,也就麻木了。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他就沒有再為此掉過一滴眼淚了

但突然有一束光刺破了他所在的黑暗。和那些裹著利刃刺向他脊梁骨的話不同,它說,“我相信你”。

“我知道不是你殺的”。

於是,顧黎野花了十二年建起來的堅固城池在一瞬間土崩瓦解,他的眼淚就此決堤。

他緊緊抱住了謝人間,崩潰地哭出了聲來。雖然如此,可他多年來積累起來的隱忍和警惕不會消失,他隻敢憋在謝人間懷裡壓抑地哭。就算身在這種皇帝手再長也夠不到的邊境地帶,他也不敢哭的太大聲。

對他而言,這世間到處都危機四伏,除了謝人間。

謝人間輕輕拍著他後背,一邊抱著他,一邊垂了垂眸。

他想到了先帝那張慈眉善目的臉,想到在他父親死時,先帝侯在門口等他,等他一出來,就滿臉遺憾的抱了抱他。

謝人間還記得他說了什麼。他說,“溫嶽雖死,謝家仍在,山河也仍在”。

溫嶽就是謝老侯爺,也是他爹。

先帝當年說的情義深重,眼裡都寫滿了遺憾。現在想來,寫在他眼裡和臉上的可能不是情義也不是遺憾,而是戲。

謝人間突然有點反胃。

不得不說,有其父必有其子這話很可信,新皇那狗性子肯定遺傳自他狗親爹,倆都是狗娘養的。

謝人間悄悄在心裡罵。

他就這樣抱了顧黎野好久。

顧黎野哭了很久。這委屈他在心裡埋了十二年,十二年裡又積又累的,如果這委屈能發芽,一定早在他心裡長成參天大樹了。謝人間抱得他手都麻了,但他卻沒有鬆開,甚至連一點力度都沒有鬆。

過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懷裡的哭聲才漸漸平息下去。然後,顧黎野又在他懷裡抽抽噎噎了很久,才接著哽咽著說:“他們為什麼不放過我啊……”

謝人間沒說話,他拍了拍顧黎野的後背,無聲地告訴他有他在。

他感覺顧黎野抱住他的力度又大了幾分。然後,他聽到他懷裡的人吸了口氣,又道:“我就真的……隻想,自由一點。”

“……這個要求,很過分嗎?”

“不過分。”謝人間道,“很正常。”

顧黎野張了張嘴,剛想再說話,謝人間卻接著把自己的話說了下去。

“等我把外族全都打退,我就

把兵權讓出去。然後把你娶了,解甲歸田,找個地方過清淨日子去,總比在京城看那幫狗玩意兒的臉色活著強。”

顧黎野愣了愣,隨後笑了一聲。

謝人間以為他是開心,可隻有顧黎野自己明白,他那是一聲苦笑。

他心裡明白,這不可能的。隻要新皇還活著,那些百官還在京城裡,顧黎野就永遠不可能從顧府裡走出來。

他比誰都明白。

顧黎野有點貪婪地又抱了謝人間好半天,然後才戀戀不舍地鬆開了他,坐了起來,吸了口氣,轉移話題說:“對了,你知道嗎。因為這件事,我後來惡心的絕食了十天。”

“不知道是衝擊太大還是餓出病來了,我就厭食了。”顧黎野又苦笑一聲,說,“還是我弟弟扒在我房門門口哭了整整三天,才把我哭出來了。”

他又笑了。

笑得和以前一樣雲淡風輕,像是在說彆人的事一樣滿不在乎,仿佛剛剛的崩潰與委屈都隻不過是一場錯覺。

謝人間皺了皺眉。

他不喜歡顧黎野這樣壓抑著自己,但他又明白,顧黎野必須這樣壓抑著。

京城裡成千上百雙眼睛都在盯著他。

陳黎野突然眼前一黑。

緊接著,陳黎野感覺身前刮來了風雪。但這風雪比起深冬的寒風來柔了些許,沒有深冬那樣下刀子似的凜冽。

他感覺眼前有光。

隨後,眼前的黑暗漸漸褪去,一片景象緩緩地出現在了他眼前。他發現自己站在城關之上,麵前是關外的雪原,遠方有連綿的山峰,落日落在山與山之間,為原本潔白的雪原撒上一層黃昏的橘光。雪原之上,一堆邊境軍進進出出,有的還押著三兩個外族打扮的人,應該是俘虜。

在這片雪原上,不僅隻有人。還有一些營帳和燃起的篝火,還有一些已被雪埋沒大半的枯骨。這些枯骨有舊有新,甚至還有一些屍骨未寒的人。

顧黎野傾著上身,趴在城關上,低著頭沒什麼表情地看著這番景象,落日的餘暉灑了他一身。餘暉能把這片雪原都照得溫暖一些,卻沒辦法溫暖他臉上結了冰似的表情。

“真凶啊。”

有個人走了過來,把雪踩得嘎吱嘎吱響。

顧黎野轉過頭去。來的人是謝人間,他

一身黑袍隨著風飄,獵獵作響。

他一邊朝顧黎野走過去,一邊說道:“沒人的時候你就這個表情,一有人你就表情不一樣。你該不會其實很凶的吧?”

“我要是平時見人這個表情,那不早就被人說肯定要謀反了嗎。”顧黎野朝他一笑,又轉過頭去看關外的雪原風景,這次他表情柔和多了,笑著道,“現在的人呐,逮著什麼大不了的小事就開始拿這點事兒來陰謀論。我都天天那麼溫和了,還說我要謀反呢。要是天天再給人擺副凶相,早上斷頭台了。”

“是嗎。”謝人間一挑眉,道,“我看你弟弟倒是真的天天挺樂嗬的。同樣都姓顧,怎麼性子還不一樣。”

“那他不是跟你樂嗬嗎。”顧黎野無奈道,“他那麼崇拜你,當然天天在你跟前笑了。”

“那你呢。”謝人間又道,“你也天天在我麵前笑。”

“我當然是因為喜歡你了啊。”

“……”

謝人間的臉色肉眼可見地紅成了天邊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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