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霍靈山驚魂(四) 生死劫(1 / 2)

百花深處 姑娘彆哭 13370 字 6個月前

花兒向後一步, 背倚一棵大樹,她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猙獰起來。那些打掃彆人屍體的人,像在打掃一片落葉, 麵無表情。而霍言山走上前去, 打開其中一個木箱,拿出一個兵器。

將那皮套套在手腕上,按動後麵的機關,一枚鏢直射到丈外的樹上, 深深嵌入, 毫不鬆動。若要射到人身上, 怕是要將身體打穿。這是奇刃, 是白棲嶺造出的奇刃。

她看著霍言山逐一開箱檢驗, 那各式的兵器無一不是直取人性命的殺器。而霍言山如一個狂人, 拿起一柄弓箭射出去, 看那箭以遁地之力穿過一根樹乾, 片刻後枝葉散開, 枝折葉落。那枯枝斷掉的聲音有如耄耋之年老人稀疏的骨頭,啪一聲, 就碎了。

霍言山開懷大笑, 花兒的心都顫了起來。此情此景讓她恐懼, 仿若她自己也將馬上被殺掉收拾了丟進那挖好的屍坑裡,自此屍首拚不到一處,魂靈也再無法歸位。

天上下起了雪, 那些麵無表情的人開始掩埋屍首。凍土上一層薄薄的雪,沾著還未完全結冰的血,轉眼間就紅了。

霍言山笑夠了,走到花兒麵前, 凜言說道:“你一定把我當成鬼魅、畜生,你一定覺得那些死了的人可憐。你大概忘了你身處亂世,亂世本就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你鐵定要說那些也是人命,但你也忘了亂世裡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若無人起義,亂世將永遠是亂世。你我將永遠是這世上卑微無用的行屍走肉!永世任人宰割!”

“花兒你不必怕我,我永遠不會傷你。我與你說過霍家人有恩必報,我甚至願為報恩於你放過白棲嶺一命!今日我所說所做你即便不懂,待盛世到來那一日,你終會懂的!”

見花兒不為所動,他又上前一步,而她將自己緊緊貼靠在樹上,凜然地看著霍言山,她自己都無法想到過去的幾個夜晚,他們在篝火前掏心掏肺,能說的不能說的都儘數說了。儘管她那時也知他們非一個屋簷下的雀子,終究要一隻向東一隻向西,但她沒想到他們竟是要踏著那麼多人的屍體話彆。她心中隱隱作痛,但仍儘力挺直瘦小的身軀,言語鏗鏘:“不錯,人不能空有抱負,若覺得這亂世不好,就該起身反抗。若你的反抗是踏著他人的屍首,那你跟你要反抗的那些人又有什麼區彆?”

“你怎知他們不該死?”

“因為他們隻是幫夫!”花兒指著地上還剩那件衣裳,那是一件根本無法遮風擋雨的紙裘,上麵的破洞刺人眼:“他們但凡穿得體麵些,我都覺得或許他們就是你口中所說的該死之人。在這個世道裡,隻有我等才穿紙裘。不過是為糊口,且沒賺到什麼銀子,不然身上的衣裳總該換一件!”

花兒聲音顫抖了,她難過地搖頭,對霍言山說道:“我不會跟你走,除非你殺了我。我自認我這一生都將身不由己,任人踐踏、任人利用欺騙,但我的命是我自己的,它不想跟你走。它覺得你可怕。”

霍言山難過地閉上了眼,他覺得他眼底有熱流湧動,但他不允許它落下來。因著極力隱忍,他的眼裡和唇角都在顫抖,過了很久才睜開眼,看向花兒,啞聲道:“我知道了,花兒。你我再也不是昨夜的你我了,在你看來,我走的這條路不是通天路,而是生屠路。我不知該如何跟你解釋,我隻能說:早晚有一日,你會知曉我的苦衷。”

霍言山伸出手從旁邊人身上掏出一錠銀子遞到花兒麵前,花兒將手背在身後,堅定搖頭:“我不要!”

“收下!你救我一命,請讓我報恩。再往後,橋歸橋路歸路,你我兩不相欠了。”霍言山這幾日體察的少年人的快意消失了,他又是那個他,為一切敢拋敢舍的他。情愫尚且淺白,不過過眼雲煙,他要將往之處,不許他多帶任何一件行李。他想:若有一日他的鐵騎踏破燕琢,她會否後悔今天的選擇?

花兒再次搖頭:“我救你之時並未想過要得你報償,當時是、當下是、往後如是。我雖然窮困潦倒,但你的銀子我不會要。我花的每一文錢都是自己辛苦賺來的,我心安。霍言山,你走罷!”

她轉身而去,他突覺胸口憋悶,伸手捂一把、捶一下,就放任它去。雪花滿天舞動,霍靈山間頃刻變白,他們一個向東、一個向西。

花兒覺得難過,但她並沒有哭。這世間有太多事惹她落淚,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霍言山絕對不算其中一件。因為她沒愧對他,而他們之間的相遇,不過是她淒苦人生的某幾個夜晚。過一段時間就會忘了。

她一直順原路向回走,走出那血腥彌散的林子,終於覺得心裡好一點。不知走了多久,小路邊的樹後突然伸出一隻手把她拽到路邊,花兒看到阿虺!她的淚水奪眶而出:“阿虺!阿虺!我以為你出事了!怎麼是你!”

阿虺忙安慰她,拍她後背:“花兒,我沒事,我沒事,你彆哭。”

“自打那個晚上,你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問白二爺和獬鷹,他們都不說!我急死了!還有飛奴,飛奴他應當是上山了!他…”

阿虺聽到“飛奴”的名字,神色忽然黯淡,但他忙看向遠方,掩藏自己的怪異。

“彆敘舊了!”

花兒聞言看向他身後,終於看到藏在那的哼哈二將。那二人顯然很急,對他們說:“該與二爺彙合了!”

“我給你們留了記號,你們下去已經晚了!他們從另一條路走了!”雪下得這樣大,林間寒冷,地麵濕滑,他們隻能棄馬而行。

“白二爺看到你的記號了。”哼將說:“但二爺沒走那條路,也不會走那條路。”

白棲嶺誰都不肯信,自然也不肯全然信花兒。花兒想:白棲嶺不過是在試探她,看看她在生死攸關之際到底是不是跟他一條心。他或許早有了自己的打算,他思慮周全,那些事怎麼會逃出他的法眼?他不過在裝瘋賣傻罷了!

那時花兒看著霍言山在掩藏那個入口,而她偷偷在樹乾上留了記號。那時她一邊與霍言山說笑一邊譴責自己對他的出賣。

花兒痛恨他們總自以為是,將她推到不忠不義的境地。

“走吧,再不走晚了。”哼將又催了一句。

花兒跟在阿虺身後,看到他肩膀似乎不太靈便,就上前問他:“你受傷了?”

“摔了一下。”

“阿虺哥哥!”花兒有點生氣阿虺不跟她講實話。

“還能因為什麼?救你!”哼將說道。

原來那一日白棲嶺故意放那胖/□□一馬,要阿虺等人暗中跟蹤,他們隨那人一直向前走,最終走進林子間一個廢棄的老宅,阿虺爬上樹,看到那老宅裡竟是密密麻麻的人。那些人麵無表情,天黑以後蟻軍一樣出沒,兵分了兩路。

阿虺隨人追了其中一路,追著追著發覺不對,他們要繞到後麵包抄。他們在驛站的那個夜晚,外頭無數隻眼睛盯著他們,裡外層疊三夥人。而她一無所知。

短刃相接,無聲搏鬥。有人舉起火箭頭要將驛站點了,阿虺想到花兒在裡麵,第一時間衝了上去,帶火的箭頭紮進他肩膀,差點沒將他整個人點燃。

那時花兒在塌上補覺,哪會想到外頭是這種情形?如今聽來不禁寒戰,想看看阿虺傷口,阿虺不肯:“你彆看了,臟眼。”

他們走得急,也的確不能耽擱,花兒小跑著跟著他們,阿虺看她腳飄了,就蹲在身去背起了他。花兒不願,阿虺則憨厚笑道:“花兒妹妹,早年間我也沒少背你。你不必覺得自己拖累誰,因為往後要用到你的時候多著呢!”

阿虺說完哽咽了一下,花兒趴在他肩膀上,看著從前少言善良開懷的阿虺這一遭不知是經了什麼事,怎會驀地就難過了。

“花兒妹妹,這次出來我想明白一件事,富貴險中求。從前阿虺哥哥前畏狼後怕虎,總想著靠著自己這一身力氣能養活全家人。可你看小阿宋,比你年幼時還不如。往後我就跟著白二爺了,我去賣命賺錢養你們,你遠離這樣的凶險罷!你打出生就沒享福過,現在又遭這樣的罪,不必了!你往後尋一個清閒的營生,阿虺哥哥賺銀子養你和阿宋,倘若有一天我死了,白二爺說了,死了,我的家人親朋他顧著,你和阿宋什麼都不必擔憂了。你隻管把我的小阿宋妹妹帶大。好嗎?”

“你在說什麼混話!”花兒如今聽不得這些“生啊”、“死啊”,她總覺得那片林子裡那個屍塚裡困著的厲鬼遊魂會聽到,會來索命。她對阿虺說道:“阿虺哥哥,這一趟咱們平安回去,回去後我們與白二爺說:這樣送命的活計我們做不了了。白二爺在京城不知卷進什麼血雨腥風,就連江南霍家都要下場與他鬥,他背後有人護著他,你我呢?死了就死了!你我死了就被隨便一埋,屍骨無存!”

花兒的手冰涼,這些日子經的事一瞬間湧入她的頭腦之間,她一次次經曆生死劫,又能毫發無損,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在庇佑她,但老天爺不會擁有眷顧她,老天爺要管的人太多了。

他二人陷入沉默,就這樣低頭趕路。前頭的哼將問阿虺還背得動嗎?阿虺說可以。哼將輕聲說:阿虺,若你在行伍之中,定會得到重用。我很少碰到你這樣驍勇善戰之人。

阿虺從前哪裡殺過人,第一次殺人是為自保,霍靈山的冰林之中,血湧出來瞬間就凍成冰,阿虺看著被自己所殺的那個人,一瞬間傻了眼。是哈將把他脫出來,給了他一嘴巴,才將他魂兒喚回來。

如今阿虺的手至少解決了五人,他已然不知自己是人是鬼了!

花兒好了些,從阿虺背上下來,她沒再言語,一直到與白棲嶺彙合。白棲嶺隻淡淡看她一眼,說:“回來了?”

花兒不想與他講話,隻是蹲在他身邊,瘦小一個人沒入枯枝裡。這條路霍靈山帶她轉過,她抬頭看月亮辯了方位,發覺這不是去往滇西的路。大雪夜裡最怕的是風,風將枯枝吹折,鈍響著聲音落下來。他們的頭發身子全白了,花兒整個人快要被凍透了。

白棲嶺往她身上丟了一件獸皮披風,命令她:“不許睡,聽遠處的動靜!若有異響告訴我。”

“這回你不怕我出賣你了嗎?”花兒問他:“比如我聽到就說沒聽到。讓人從你後頭過來,割了你的腦袋。”

“能害我殺我的人還沒出現在這世上,你且試試看你是不是那一個。”白棲嶺看她一眼,她耷拉著腦袋不知在想什麼。

至後半夜,花兒聽到有馬蹄聲,但那馬蹄聲又不像從前聽到的“嗝嘚”,而是悶著,想必是被蒙住了蹄子。她推推身邊老僧入定的白棲嶺,後者嗯一聲,亦聽到了。

他從懷中拿出一個小東西送到她麵前,湊向她:“這個東西是我改造過的“鳴鏑”,你直消按動這個按鈕,這個箭頭就會鳴叫著飛出去,與其他不同的是,它會燒著火,在黑夜中尤為好用。”

“你給我這個乾什麼?”

“鏖戰之際,放了它,會有人來救我們。”

“你既不肯信我,每每要試探我,眼下有把這保命的東西給我,我不要。”花兒拒絕,白棲嶺卻將那“小鳴鏑”丟在地上,根本不去管花兒會不會去拿。

黑暗中他擺擺手,花兒看到林子對麵暗處亮起一個小火星,緊接著滅了。白棲嶺再伸出兩根手指,獬鷹對一旁的哈將道:“兩路包抄,暗箭為號。”哈將飛一般衝了出去,然而他腳踩在雪地上,卻是幾乎沒有任何聲響。

花兒不知這些行伍講究,察覺到白棲嶺的手抓住了她衣領向上提,下意識撿起那個東西揣進衣裳裡。他們似乎是在換陣型,她隨著白棲嶺跑,抬頭認路之時看到樹上窩著的弓箭手。她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在搶東西,這分明是在打仗。

那頭的聲音漸漸近了。

大雪那頭輪廓初現,有人推著小車在緩行,大部隊在黑暗中行進像一批鬼影,穿過風雪就這樣來了。

花兒曾見過那小車在地上留下的車轍印,她隱約察覺這是霍言山。可他明明說要去滇西,去滇西該走另一條路,他不該出現在這條路上。

花兒雙手攥緊衣擺,極寒的天氣之中,她手心扔滲出了汗水。屏住呼吸努力睜眼去看,她隱約期望霍言山不要在這裡,期望他去他要去的滇西,然而她期望落空了。

那身披鎧甲背著一把弓箭,手中又握著一把纓槍之人就是霍言山。

再她還未緩神之際,已經有一支箭射了出去,身邊的人飛衝出去,她下意識去拽白棲嶺,但隻拉住他衣擺,卻被他的猛力掙脫,他頭也不回殺了出去。

這顯然在霍言山意料之外,花兒借著朦朧夜色,看到他依稀頓了頓神情,而後高舉手中的纓槍迎了上來。

這是花兒此生親眼見到的第一場真正的大戰,那撲鼻而來的血腥氣和滿地的遺骸在那以後困擾她一生,儘管她以後曾見過更慘烈的、更凶狠的。

她蹲在那裡,篩糠似地抖,她的目光一直在找尋阿虺、白棲嶺、還有霍言山。她知曉除了阿虺,另外兩人與她毫無乾係,然後她就是不肯希望任何一個人死。哪怕她曾無數次詛咒白棲嶺不得好死,然而此刻,她竟然想起白棲嶺的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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