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門出去。
隻見沈來安沈來安兩腿夾著圓形的竹籃框,雙手靈活圍竹篾,她看眼東屋,“休息會兒吧。”
“嬸子不用管我們。”
黃氏熬了漿糊,正在桌邊黏鞋底。
老唐氏不禁道,“你們不休息,巧姐兒也睡不著。”
黃氏抹著漿糊,聲音軟軟的,“我和她爹習慣了,巧姐兒知道的。”
說著,她頓了頓,語氣更加緩和,說起另外件事兒來,“我和她爹沒教巧姐兒做農活,她可能有疏忽大意的地方,嬸子不放心去地裡看著她些。”
在菜地,聽到人議論雲巧。
雲巧沒有正兒八經種過地,把地捯飭得整齊是因為那樣看著舒服,那些人瞧不起她,張口閉口罵她傻。
但地裡的草除得乾乾淨淨,老唐氏去地裡就知道雲巧是用了心,跟那些人說的不同。
“你是不是聽到什麼閒言碎語了?”老唐氏清楚地裡的情況,雜亂紅薯藤被雲巧捋得整整齊齊的,魯先生回來就誇了,老唐氏道,“巧姐兒做事細致,走過的地連指甲蓋長的草都沒有,可見巧姐兒是個講究人。”
墩兒也說了,富裕人家種花就是像巧姐兒那樣做的。
枝葉藤蔓,修剪得井然有序。
聽老唐氏這麼說,黃氏心裡有了數,“巧姐兒給你添麻煩了。”
“哪兒的話。”
床上,雲巧睡不著,翻來覆去又熱得難受,左等右等不見老唐氏回來,溜下地,偷偷竄進堂屋。
“娘,唐鈍奶呢?”
“回屋了。”
雲巧忙去桌邊坐好,看黃氏黏鞋底。
約莫黏了五六層布,黃氏裝進籮筐,拿到外邊曬著,回來找出兩塊碎布,量她兩隻腳的尺寸。
雲巧乖乖坐著不動,“娘,唐鈍奶讓我傍晚出門。”
“聽她的罷,隻是往後娘做事你在邊上看著,彆幫忙。”
“娘會累。”
“娘累著會和你說的。”這兒是唐家,雲巧幫她乾活終究不好,哪怕老唐氏打心眼裡疼雲巧也不行,她說,“娘忙不過來還有你爹呢。”
“爹也累。”
沈來安接話,“爹不累。”
衙役們的衣服是黑色的,灰塵多,並不臟,搓幾下就乾淨了,輕鬆得很。
雲巧不插手是好的。
這些活是他和黃氏的,雲巧幫忙容易落人口舌,老唐氏此番不計較,起爭執的時候難免忍不住翻舊賬,黃氏希望雲巧挺直腰板的活在唐家。
他道,“爹會幫你娘的,你顧地裡的活就行。”
雲巧素來就聽他們的話,接下來幾日,她雖然纏著黃氏和沈來安,卻沒動手幫過忙,地裡的草除得差不多了,她發現村裡人變了風向。
家家戶戶都挑著糞桶給莊稼施肥。
她也丟了背簍,挑兩個糞桶,晃晃悠悠往地裡走。
她個子不高,兩個糞桶架在扁擔兩側,隨時要掉地上似的。
背佝得像上了年紀的老婦,步履蹣跚。
村裡又起陣議論,恰巧四祖爺沒事,出門轉悠時聽到了,罵了頓碎嘴的人,轉身就上門訓唐鈍。
唐家十幾畝田地,丟給雲巧哪兒忙得過來,況且雲巧身體沒有長開,挑著糞桶路都不會走,閃著腰怎麼辦?
儘管他看不上雲巧,可生米煮成熟飯,雲巧又是花錢買來的,人沒了,還得再花錢。
臨走時,四祖爺質問他是不是想當敗家子。
唐鈍莫名奇妙,奈何四祖爺來得快走得急,以致他沒弄清楚發生什麼事。
雲巧踩著晚霞最後抹餘暉回來的。
身邊跟著平安幾個。
她歪著腦袋,嘴裡嘰嘰喳喳的,平安則揉著太陽穴,頭疼不已。
西嶺村那邊的地形探清楚了,明天就開始動工,先挖樹開路,平坦的地兒鋪木板,陡峭的填碎石。
事情多得很。
哪兒有心思聽她絮絮叨叨,何況東屋唐鈍投來的目光太過灼熱,他有些招架不住,無辜地歎口氣,打斷滔滔不絕的雲巧,“唐公子好像找你有事。”
雲巧瞟向唐鈍,篤定地說,“他沒有。”
“”
她挑著桶,渾身臭烘烘的,丟下扁擔跑到井邊打水,唐鈍原本沒什麼話,看她嫌棄皺眉的表情倒是真有話了,“你去哪兒了?”
“施肥了呀,他們都施肥,我也施肥。”
“”
其他人家急著施肥是因為馬上要去服衙役,她整天在家,急什麼?
難怪四祖爺劈頭蓋臉的一頓罵。
十幾畝田地,她挑糞要挑到哪天?
見她拂水就讓臉上洗,他吸口氣,平靜道,“明天彆去了。”
“不行,我今天施了半塊地,剩下半塊地沒施肥,半途而廢不好,我娘說了,明天翔哥兒來幫我”
洗兩把臉,她又掀起衣服嗅味道,轉身往後院走,“我去後院看看雞。”
相處些時日,唐鈍有些懂她話裡的意思了,沈雲翔要來,她看看雞有沒有下蛋。
施肥不是普通人做得來的,她難得吃了幾天飽飯,任由她乾活,早晚得累出病來,唐鈍知她聽黃氏的話,委婉跟黃氏聊了兩句。
黃氏和沈來安回去後,雲巧就找他了。
“唐鈍,我娘說莊稼不施肥了”
“除了草就好。”
“哦。”
服徭役的告示出來了,大清早,村裡人就成群結隊往西嶺村去了,不到半個時辰,偌大的村子像陷入了沉睡,詭秘的安靜。
孩子們的玩鬨聲也聽不見了。
沈雲翔背著花架,進村後直起雞皮疙瘩,跟來接她的雲巧道,“是不是太安靜了?”
“對啊,唐鈍奶說滲得慌。”
唐鈍奶年輕時服過徭役,征的都是男子,婦人們留在家,進出能看到人影,不像這次,留下的都是老人孩童,擔心人拐子鑽空子,孩子鎖在院裡不讓到處跑,靜得連聲兒都沒了。
她出門老唐氏心驚膽戰的,怕她被人拐子擄了。
她扶著花架,小聲問,“翔哥兒,你見著雲妮了嗎?”
“沒有,她估計忙什麼事去了。”
“唐鈍說雲妮犯事了,李善他們看到她就會抓她坐牢。”
“她能犯什麼事?”
“不知道啊,李善胡說的,他可愛騙人了。”
沈雲翔來過唐家,不過那是晚上,靜謐而祥和,大白天也這樣,多少有些毛骨悚然,“村裡剩下多少人?”
“不知道,唐鈍沒說。”
整個長流村,唐鈍是最年輕力壯的,好幾家大人們都服衙役的人家托他幫忙照看家裡的孩子。
五六歲的孩子,臉蛋白淨圓潤,十分討人喜歡。
唐鈍沒答應。
想起唐鈍拒絕那些人時清冷疏離的眉眼,她給沈雲翔提個醒,“唐鈍很威武,好多人都怕他,你彆得罪他啊。”
“好端端的我得罪他乾什麼?”他掂掂花架,目光四下打量。
無論哪家,屋前屋後乾乾淨淨的,路邊光溜溜的,沒有雜草,其中還有好些是石子路,看著比長流村富裕得多,他感慨,“你得好好感激唐鈍,沒有他,你得服徭役。”
沈雲山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曹氏怕他吃不消,讓雲惠頂替他去了。
雲巧如果在家,服徭役的就是雲巧。
“我知道。”雲巧道,“唐鈍說了,我跟著他,以後不用服徭役。”
“你偷著樂吧,雲惠出門時哭哭啼啼不停罵你呢。”
“我沒聽到。”她摸耳朵,“耳朵不燙。”
“估計唐鈍震著她的。”
服徭役不能回家,吃住都在山裡,衙役們害怕出事,也不回來了,黃氏跟村裡借了兩口鍋,跟著衙役們進了山。
家裡就唐鈍是老唐氏他們。
沈雲翔先去她屋裡,順著牆將花架擺正,再放上沈來安編的小花籃。
暗沉的牆頓時亮麗起來。
沈雲翔拍拍手,“娘讓我幫你乾活,什麼活啊?”
遇到個重男輕女的奶,他這麼大沒有下過地,然而他沒有偷懶,扯豬草,撿菌子,摘野果,能換糧食的活做了不少。
“不著急,我給你拿荷包蛋吃。”
給黃氏和沈來安的是煮雞蛋,而他的是荷包蛋,紅糖煮的。
沈雲翔看了眼熱騰騰的碗,嫌棄,“大熱天吃這個不是更熱嗎?我喝水。”
他大汗淋漓,恨不得一盆冷水從頭潑下,沒食欲吃其他,推走碗,“你吃吧。”
“我吃過了。”早先雲巧每天清晨四個荷包蛋,黃氏來了後,兩天吃一個,黃氏怕她補太過,補出毛病來,她勸,“給你的。”
“我不吃,我喝冷水。”
“這是荷包蛋”
“不吃。”沈雲翔隱約不耐。
“翔哥兒,你不是說能吃肉不吃蛋,能吃蛋不吃米飯的嗎?”
“”
這話是他罵她的,年底殺豬,曹氏煮殺豬飯,沈雲山他們大口大口夾肉,就她扒著碗裡的米飯吃得香,等她抬頭夾菜,碗裡連肉渣都不剩了。
現在她竟拿來罵他,他抹把臉上的汗,“給我舀水去。”
他一拉長臉,雲巧就不作聲了。
唐鈍聽到他們的談話,忍不住想起她的那句話來。
‘唐鈍,你脾氣比翔哥兒還差。’
她到底怎麼說得出口?
然而沒機會問她,沈雲翔喝了水,姐弟兩就風風火火出門了。
廣闊的田野裡,就姐弟兩在田間忙活著,稻田的草差不多膝蓋高了,草須滑溜溜的,拔著極為費勁。
半天下來,沈雲翔手心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裝草回家時,感覺雙手不能輕鬆握緊張開,他嘀咕,“待會得問唐鈍要工錢才是。”
“娘說他們管飯就行。”
他來是黃氏的意思,黃氏怕唐家人以為雲巧沒有娘家人,暗地耍心眼,讓他幫雲巧乾活,表明他們對雲巧的態度,他們要真像表現出的喜歡雲巧,看在眼裡也高興。
他卻高興不起來。
唐家幾畝地的田,他和雲巧的手還要不要了?
他素來不會藏情緒,到了唐家也是如此。
老唐氏瞧他垮著臉,不搭理人,飯桌上不停給他夾菜,他悶著頭,吃完就回去了。
老唐氏回屋問雲巧,“是不是累著了,累的話明天不去了。”
雲巧喝著湯,“不累。”
她先前就去田裡除過草了,手心比沈雲翔更恐怖,她不愛訴苦,是以沒人留意她的手。
晚間,老唐氏洗漱完回屋睡覺,剛躺下,就聽灶間響起彭的聲。
她急忙套上鞋跑過去。
沈雲巧捏著手腕,茫然無措地站在灶台邊,腳邊是木桶,以及灑了一地的水。
“巧姐兒”走近後,她晃油燈下那雙腥紅的手,忙拉到跟前,“你這孩子,手成這樣子怎麼也不說?”
“我我提不動桶。”她驚恐地瞪著眼,“我我手使不上勁。”
她娘說了,隻要有勁兒,走到哪兒都不會餓死。
她的手沒勁了,會餓死的。
她轉著手腕,聲音顫抖著,“奶,我的手怎麼了?”
老唐氏輕輕吹了吹,瞧見掌紋邊的幾道勒痕,“該是扯草傷著了,我給你擦點藥。”
唐鈍還沒睡,從行動緩慢,來得晚幾步,隔著幾步距離,他就看到她像火燒掉層皮似的手,那幾道勒痕尤為醒目,就像浮在眉頭的皺紋,他問,“怎麼成這樣了?”
之前他就教過她,除草得帶鐮刀,貼著地一割就好。
她就不能把他的話放心裡?
他麵色慍怒,極力隱忍著。
老唐氏解釋,“稻田的草長得高,根須又深,估計傷著手了。”
難怪沈雲翔沉著臉,估計以為她們笑裡藏刀虐待雲巧,她歎氣,“你這孩子”
這麼深的口子,不知什麼時候弄上去的。
雲巧好像聽不到他們的話,神情麻木,撿起地上的桶,重新舀水。
老唐氏拉她,“我幫你。”
“我自己來我能行的。”
她很有力氣的。
她往桶裡舀了大半桶水,擱下瓜瓢,單手提著桶往上用力,臉色脹得通紅。
老唐氏按住,“我幫你。”
“我自己能行。”
她還是那句話。
唐鈍知她倔脾氣又來了,一肚子火跟著往上燒,“奶,你彆管她,她自個不愛惜自個的身體,咱操那些心作甚”
丟下這話,木拐狠狠往地上戳了兩下。
轉身一跳,出了灶房。
老唐氏道,“墩兒說的氣話,你甭聽他的,你去茅廁等著,奶給你提水。”
“奶,我自己來。”
她感覺手使不上勁,雙手緊緊握著。
地上淌著水,她每步走得很慢。
老唐氏看她脖子都紅了,不住搖頭歎氣。
出門見唐鈍站在陰影裡,抿抿唇,道,“你手傷成那樣,你慪什麼氣”
“誰慪氣了?”
茅廁沒了動靜,老唐氏不放心,不敢回屋,等雲巧出來,忙拉著她進屋,唐鈍擦腳踝的藥,她厚厚抹在她手上。
雲巧呲牙笑著,“奶,我沒事,我拎得動。”
唐鈍冷眼掃著她,“我看你這手早晚會廢掉。”
雲巧收了笑,鼓起眼,“才不會。”
“不信你等著。”
雲巧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抹上藥膏,怒騰騰走人,經過窗戶,轉身瞪唐鈍,“我的手沒事。”
唐鈍看她眼,沒有反駁。
因為看到她眼眶紅撲撲的,水光搖曳。
她說過哭會倒黴,她不哭的。
既害怕手出事就該好生護著,她滿不在乎,手早晚會落下病根,她才十幾歲,往後那麼長的日子,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