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2)

回到程府時天色已全黑了,大哥程詠領著滿府仆從和弟妹們在門口擎燈以待。

初春剛入夜時墨藍色的天宇,夾雜著溫暖的點點燈火,仿佛用深藍色蠟紙剪裁出來的兒童畫,朦朧而溫馨。少商坐在後麵車中舉著車簾看去,入目的是幾位兄長滿麵的笑容,她彎起了嘴角。

數月未見,程府眾人的確都有不小的變化。

青蓯夫人白了,三位兄長和程姎都高了,兩個弟弟從胖不觸骨晉級為荷葉糯米排骨,變化最大的要數程母,不但氣色好了許多,原本滿臉橫肉襯著眼細如縫,看人時透著一股鬱結不散的戾氣,感覺時時要找人茬似的。如今卻因數月勞作,肉身結實緊致,連帶麵龐都小了一圈,笑起來居然很是慈祥——充分說明了運動使人快樂。

程始跪倒在程母膝前,滿嘴寬慰之言,程母也照例將兒子從頭到腳摸了一通,判斷的確無傷無痛這才宣布開飯。罷席後,眾人團坐一處閒聊。程母記掛幺兒程止的近況,有心要問少商,可礙於顏麵一直忍著;程少宮連連向孿生妹妹作眼色,少商全當看不見。

程詠忍不住道:“不知三叔父和叔母這陣子可好,嫋嫋你倒是說說呀。”

少商恭敬道:“稟兄長,我早知大母惦念叔父叔母,是以帶了一名口舌靈便的仆婦。這幾個月她一直服侍在叔父叔母身邊,聽到看到不比我少。從明日起,就讓她巨細靡遺的說與大母聽,不是更好?”

程母雖然不滿意少商的態度,但想想若非讓這死丫頭說,必然不甘不願的說不上幾句,於是她便扯了扯嘴角,勉強點頭。

程始扭頭用力瞪了女兒一眼,用眼神責罵這倔強不省心的小祖宗!

少商卻笑嘻嘻道:“阿父,我吹首曲子給大家聽罷……堂姊,兄長,你們不知道,我學會吹橫笛啦,連阿母都說不壞呢!”

——說她倔強也好,說她牛心左性也罷,但這世上總還需有一人還記得那個無辜病逝在鄉野的小女孩。那個女孩的死有間接和直接的原因,可程母絕對罪責難逃。十年間,程始夫婦曾多次派人來接女兒,都被葛氏和這老太婆擋了回去。

這老太婆比蕭夫人更不堪,蕭夫人好歹還占了個大義名分,是為了家族奮鬥雲雲,可程母卻是純然出於自私自利,哪怕孫女從鄉野久病後回來也不見她有半分歉意。憑什麼她稍微擺個低姿態,露些示好之意,少商就要顛顛的去和好?!

年紀大了不起嗎,隻要不死,誰都會老的!所以她不會原諒,絕不原諒!

……幽回清亮的笛聲響起,如同蝶兒在春日的枝頭上顫顫一東,帶落花瓣幾片,旋即拍脆弱嫵媚的蝶翅飛入花海,徒留絢爛麗影,芬芳一地。

程始閉眼傾聽,臉上總算露出笑容。說來可憐,作為長子,他非但沒繼承到親爹一丁點的美貌,連藝術細菌都沒染到幾毫。

曲至一半,程詠已叫僮兒搬出心愛的長琴,程少宮從腰間取下一枚精致的黑陶圓塤,前者撥弦,後者按住塤孔吹起,雙雙合到少商的笛聲中。

程頌不會樂器,但有一把能讓聲樂係教授搶破頭的好嗓子。他略一試音,少商被驚豔了。好家夥,低音至少能到C#2,高音起碼也有G4呀,更兼之聲域清亮宏偉,餘韻悠長。

兄妹四人起初不甚合拍,然而不過片刻就能湊成調子,端雅的琴聲,古樸的陶塤,清亮的橫笛,加上響徹屋宇的寬闊歌聲,迅即彙合成一曲英邁熱忱的《載馳》——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於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程始搖頭而笑,再也生不起氣來了。

程姎坐在一旁輕輕擊節打拍,麵露豔羨之色。其實她也學過琴與瑟,但彈的不大好,時有凝澀之態,哪敢像堂兄妹這樣在人前大方的獻技。

蕭夫人凝視廳堂中央的四個兒女,男孩挺拔剛健,女孩雪膚花貌,都那麼聰慧健康,靈氣洋溢。她忽起了個念頭,如果當年她哪怕撕破臉也要將女兒一起帶走,是不是許多年前就能看到這麼一幕了。

一曲終了,程母淌下眼淚來,悲傷不已,喃喃著:“……若你們大父還在就好了,他沒生在好時候,一輩子沒能有個知音,就那麼孤孤單單的去了。若能看見你們今日這樣,他怕是能多活幾年……”

堂內眾人俱是默然,程始上前輕聲勸慰老母。

少商撇撇嘴,不以為然。聽聞過世的程太公對程母冷暴力了幾十年,直到過世都沒給老妻一個好臉色,沒想程母卻依舊對他情深一片。‘我愛你,與你無關’,聽起來很高尚感人,少商覺得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

重逢趴體結束,侍婢們服侍著各自主家回到居寢,少商打著哈欠跟在程始夫婦身後——誰叫她的閨閣小院和爹媽屋子離的這麼近!

眼看要分岔而走,程始忽回過頭來,對女兒沉沉道:“嫋嫋先彆回去,到我們屋裡來。”

少商心裡咯噔一下,她又闖什麼禍了?剛才這麼感人的藝術熏陶後還惦記著訓斥孩子這種煞風景的事,老爹果然是個沒天分的!

“阿父,今日城門戒嚴,難道您和阿母不用好好商討一番嗎?”

進城後氣氛也明顯不對,哪怕走的偏道也過分冷清了。此時天氣已漸漸轉暖,平日裡充斥在榆陽裡的商販叫賣聲和點心鋪子的香氣全然不見了,隻餘下光禿禿的石板街道。

誰知老程同誌陰陽怪氣道:“你急什麼,人家淩大人都沒提點半句,顯見與我們家無乾的。”說完這句,他就拉著蕭夫人率先往前去了。

少商無奈的跟上。媽噠,當小孩就是沒人權!

程始夫婦居處的內堂,青蓯已備好高燭和醒酒潤腸的清湯,然後清退侍婢,自己守在緊閉的門旁,膝上擺著一個小小的竹編小籃,心不在焉的做著針線。程始夫婦一左一右跪坐在上首,女孩獨坐下方正中。

“你先給我說說這幾個月都做了什麼,見了什麼人?不許漏下一丁點!”程老爹一口飲儘清湯,將碗盞用力頓在案幾上,先把氣勢做足再說!

“全都要說嗎?這可有好幾個月呢!”少商吃驚。

程始啞然,又大聲道:“彆的以後再說!先說淩不疑,你和他究竟怎麼相識的,見過幾次麵!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我當是什麼呢,原來是這個呀。”少商絲毫沒被嚇到,還閒閒道,“這些叔父和叔母都知道呀?咦,他們沒告訴您麼。阿父呀,不是做女兒的說您,您一定是見麵就忙著訓斥叔父。好了,人家什麼都不說啦。所謂恩威並施,恩在前威在後,叔父也老大一個人了,你要用春風化雨般的手足之情感化……”

“好了!”蕭夫人聽不下去了,用力拍在案幾上,“好好說話!”

少商嗬嗬笑著:“阿父,阿母,我保證什麼都說。不過有些事嘛,聽著不大入耳,你們要是怒起來,又要打我怎辦?”

程始歎氣道:“行,你但言無妨。絕不打你!”

“也不能罰我!我和阿垚約好了要做許多事呢,可不能天天關在家裡罰抄書簡!”

老程同誌頓覺前有狼後有虎,險情處處救之不及,他恨恨的吸氣吐氣兩個回合,深覺比當年有人搶他軍功還可恨,卻隻能艱難的點點頭。

見談妥條件,少商便不再拿喬,簡明扼要的將獵屋遇險,駐蹕彆院夜談,以及贈馬娓娓道來——至於萬家初遇為什麼沒提呢。因為精明的程老爹蕭主任瞬間就會聯想到淩不疑應該也知道自己拆橋害人之事,上回已為這事挨了一頓暴打了,她可不想舊事重提。

“就這麼簡單?”程始聽罷,一臉猶疑。

少商無奈道:“本來就這麼簡單。每回見麵,都是眾目睽睽,連阿垚都在,能有什麼呀。”仔細想想,除了那次萬家初遇,她還真沒和淩不疑單獨相處過,簡直比消毒液還乾淨。

程始起身,在堂內繞著圈子踱步,心中十分為難,也不知該如何措辭。

蕭夫人忽道:“你可知…”她也覺得很難措辭,“你可知那淩不疑是何人?”

少商想了一下,遲疑道:“萋萋阿姊跟我說過,淩大人有很多很多官職,但我背不全。阿垚還告訴我,他是皇帝的養子…仿佛就這些…”

“淩不疑雖然端莊和氣,但素來沉默寡言。嫋嫋,老實跟你說,為父見過淩不疑不下七八次了,非但一句話都沒說上,也從沒見過他像今日這麼…這麼…”老程同誌又陷於辭藻匱乏的問題,最後老著臉皮大聲道,“這麼殷勤!”

少商不喜歡這個詞,皺眉道:“什麼殷勤,阿父說話真難聽!人家和阿垚猶如兄弟,大約是看在樓家的麵子上照顧我們的罷。”

“胡說八道!我從沒聽說過淩不疑和樓家有什麼了不得的交情!頂多是延請五六回,淩不疑赴宴一次!”老程也是耳聰目明之人,不然能混到今日這地步!

“那是阿父孤陋寡聞。人家有交情還要繞世界大喊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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