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1 / 2)

按照袁慎原本的計劃,少商睡到日上三竿,他在程家蹭一頓午膳,兩人下午再去冬柏陵園,回城時早已天黑開燈市了。誰知少商今日偏早起了,於是多出兩個時辰不知如何打發。

袁慎在肚裡一巡,想著若先送女孩回程家,天曉得再出門時會不會後頭跟來一長串老老小小。不妥,這樣很不妥,於是他提議去袁家用晚膳。

少商欣然允諾——既然考慮嫁這家夥了,還是要多了解些袁家的好。

到達袁府時已是金烏將墜,壯麗斑斕的雲霞將天際染成深秋時的楓葉顏色,晴朗而乾燥,全不見前幾日的濕寒。路上行人紛紛說這是天公作美,為今夜的燈市開恩呢。

袁慎已讓家仆提前快馬回去報信,是以當少商下車時,袁府家丁婢女已整齊的排列成兩行在門口靜候,如大雁般向後展開的兩排羊皮燈,在朦朧的昏黃中顯得分外華美。

少商難得心虛,這五年來袁慎上永安宮找自己,她要麼是不給開門,逼急了也隻給開偏門,對比袁府這樣莊重正式的迎接,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占人便宜。

於是她低聲道:“其實你家開側門就行了,不用這麼隆重的。”

袁慎立刻理解到彆處去了,不悅道:“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怕被人看見你我在一處?!”

少商歎道:“你能不能不要老把人往壞處想,其實我隻是不好意思。”

袁慎神色稍霽。

兩人由眾多奴婢簇擁著往裡走去,少商落落大方的欣賞這座府邸的風貌,猶如翻開一本古舊的書卷,庭院疏闊,山石覆雪,數十株蒼健挺拔的巨木經冬不凋,厚實的葉片墜落在積雪上發出沉沉的欸乃聲,到處都散發著一種令人舒適的陳舊感。

據說一百多年前,袁家的祖先奉當時的皇帝之命來這座都城任官,一任就是數十年,於是把妻兒老小都接了過來,將小小的院落慢慢拓展成如今龐大的規模。

後來皇老伯定都這裡,其他權貴之家要麼是另行購買家宅,要麼是由皇帝賜下原先逆臣的宅邸——不論何種情形總要稍事翻修,隻有袁家府邸還是原汁原味,所以這裡有一種彆家都無可比擬的古樸底蘊。

稍事梳洗,一名衣著不俗的和善老媼親自服侍少商更換服飾。她並不多話,隻是一直微笑的看少商,察覺到女孩好奇的目光,她才道:“我是公子的傅母,姓王。”

袁州牧總共一個兒子,她口中的公子自然是袁慎了。

“王媼不用去服侍袁公子麼?”少商被看的不好意思。

王媼笑眯眯道:“公子主意大的很,又愛挑剔,穿什麼衣裳配什麼玉飾,十歲起就不容彆人給他做主了,老奴才不去找晦氣。”

少商笑了,她喜歡這樣有趣的老人家。

用膳的正堂已是燈火通明,袁慎裝扮一新的站在門旁,銀冠錦衣,人如美玉。

少商微微凝滯了一下,隨後微笑著邁步進堂——剛才王媼雖那麼說,但袁慎衣飾的細微處依然不難看出年長女性關懷的痕跡。比如袁慎雖愛青玉,但這種天氣,他就會佩戴觸手溫潤的羊脂玉。

不像霍不疑,雖然皇老伯恨不得將私庫敞開了給養子裝扮,但有些細節是無法顧及的。數九寒冬,他的裡衣還是雖名貴卻沁涼滑膩的純絲衣料,七月流火,他會直接睡在萬金難換的玉席上,卻不知要先鋪一層薄薄的宣麻來隔絕寒氣。

少商微不可查的輕歎一聲。

過不多時,袁慎的父母緩步而至,袁慎領少商給他們行禮問好。

梁夫人少商五年前就在見過了,還是老樣子,美貌卻淡漠,哪怕值此元宵佳節,依舊是一襲白衣,隻有腰側那一掛如血般鮮紅的玉墜醒目異常。

她今夜大約是給兒子麵子,頻頻衝少商微笑,還問候了程家眾人的身體狀況,對於親媽這種超水平發揮,袁慎表示十分滿意。

袁州牧的眉眼與兒子很相似,少商知道他隻比梁州牧大兩歲,卻頭發花白,神情疲倦——正旦過後,皇老伯照例又召了一批封疆大吏來都城述職,袁州牧正在此中之列。

少商叩拜後,他讓人捧出一盤金玉作為見麵禮,語氣溫和的讓少商多吃些。

酒菜上席,袁家三口和少商舉箸用膳,行動間,少商發現袁州牧袖下的手臂似乎纏了繃帶,她輕聲詢問袁慎,袁慎撇了下嘴角,悄聲回答:“阿父在來路上遇刺,不妨事的。”

少商點點頭,心頭升起另一樁疑惑。

當初聽袁慎說他是獨生子時,她以為袁慎的意思是梁夫人隻生了他一個,袁州牧在任上怎麼可能不納妾生子,哪怕梁州牧也有姬妾生的女兒。誰知後來袁慎明確表示,他父母都隻有他一子,於是少商結合梁夫人掛念前夫的傳聞,自行理解成‘襄王有意,神女無情’。

可是從今夜袁氏夫婦的舉止來看,簡直是‘相敬如賓’的標準化體現,看來非但神女沒什麼意思,襄王也是興趣缺缺——這是怎麼回事呢。

酒肉撤下後,奴婢們端上甜點與果釀,四人正說說笑笑,忽聞外頭一陣喧嘩,侍衛們仿佛在喊‘站住,快攔住他,張網張網’……

少商有點奇怪,遇上不長眼的盜賊闖空門,侍衛不是應該喊‘放箭放箭’的麼;不等她回轉思路,頭頂的房梁上嘩啦啦一聲巨響,屋頂似乎被什麼重物錘開一個大洞,然後一個手提巨大雙錘的魁偉身形一躍而下。

袁慎幾個箭步上前,一把將少商扯到自己身後,這時侍衛們已衝了進來,將袁氏夫婦和他倆團團圍住。

細碎的瓦礫,積年的灰塵,食案上濺起的湯汁和果釀,稀裡嘩啦的落了少商一身,她連連咳嗽,同時還要呸呸吐出撲進嘴裡塵粒,覺得自己真是無妄之災!

袁慎冷聲道:“第五成,你有完沒完,刺殺朝臣本是重罪,阿父已經既往不咎,你還要變本加厲麼!來人啊,弓|弩手何在!”

袁州牧著急的連連擺手:“阿慎,你先彆說話,誰也彆動……兄長,你彆亂來,這裡是天子腳下,都城重地,真把事情鬨大了就不能善了啊!”

那滿臉虯須的魁偉漢子冷笑連連:“袁沛,你這負心薄幸無恥忘義的小人,你當我怕死麼!有種將我一刀殺了,不然我定拿你的人頭祭奠合儀妹妹的在天之靈!”

少商一手扶著袁慎,一手用力拍打自己灰蓬蓬的頭臉和衣裳,沒好氣道:“這位壯士您誰啊!您若是刺客呢,這會兒早就萬箭穿心了,還容你廢話;您若是俠客呢,就與州牧大人另約時間了結恩怨,莫牽扯彆人啊;若你是走錯路的食客,那……那就當我沒說!”

袁慎原本繃著臉,聞言神情一鬆;原本置身事外的梁夫人笑了一下:“少商,這事讓他們處置,你隨我去更衣。”

言罷,她在侍衛的護送下,緩步過來拉少商往門外走去,臨去前少商聽見袁慎的聲音:“父親,還是先把他捉起來罷,不然就沒完沒了了!”

而袁州牧似乎從少商的話中得了靈感,高聲道:“左右聽了,我義兄今夜來赴宴,是走錯路了,旁的誰也不許多嘴!好了,趕緊張網過來!”

第五成悲涼的大笑:“袁沛你不用替我遮掩,我就是來取你狗命的!萬箭穿心,哈哈哈,合儀就是死在你袁家的弓箭之下……”後麵就聽不見了。

來到梁夫人的居室,又是一番梳洗更衣,少商滿身水氣精疲力竭的被奴婢領到居室深處一間小小的祭堂中。

梁夫人跪在靈案前,不住輕聲祝禱,聽到腳步轉過身來。

少商走到近前,發覺香案上的靈位竟寫有‘先夫袁公羽…’等字眼,頓時一驚,心想,怎麼也姓袁?

梁夫人察覺到女孩的疑惑,揮退奴婢後笑道:“有些事告訴你也無妨,我初婚所嫁之人正是州牧大人的堂兄。”

這是一個哀傷的老故事。

和曲家化仇為親不同,袁梁兩家一直是通家之好,梁氏與袁羽自幼青梅竹馬,互相愛慕,待年歲到了便在親長的主持下成了婚。

袁慎的曾祖父有四子,每個兒子又生有四子,袁沛隻是四房第三子。於是當袁沛表示自己既不愛讀書,又無心仕途,隻想去江湖上做個遊俠兒時,袁家曾祖父十分開明的同意了。

袁沛出門闖蕩江湖前,梁夫人還隨未婚夫袁羽來喝過踐行酒,她清楚的記得,當時的袁家子嗣繁茂,興盛無比,酒席間觥籌交錯,血氣方剛的少年子弟朗聲大笑。

後來戾帝篡位,將原先的老臣勳貴殺過一遍,開始提拔位居中段的世族名士,在士林中頗有名氣的袁家曾祖父隻能受召入長安城。

起初幾年戾帝對他們還算客氣,屢屢授官賞賜,於是曾祖父漸漸放下戒心,帶了一部分兒孫進長安,然而隨著戾帝‘新政’的弊端出現,天下禍亂頻生,戾帝便凶相畢露了。

袁家曾祖父有一個畢生至交,他的兒子在外資助起義之士,事情被舉發後戾帝就要殺人,曾祖父趕緊為至交作保,同時伺機逃脫。

然而戾帝早有提防,事情敗露後,兩家在長安的所有家人統統被殺,懸屍城門;戾帝還敕令膠東地區的官府通緝捕殺袁氏一族,當時躲藏不及的袁家宗親被殺了五六十口,之後還焚屍縣城。

袁羽既不在長安,也不在祖籍,當時他正帶著新婚妻子遊山玩水,得到親友傳訊後他原本可以逃之夭夭的,可家中的老弱婦孺正在遭到追捕屠戮,他怎能獨善其身,於是安置好妻子後,他就領著府兵回原籍救人了。

這一去,袁家免於滅頂之災,泰半的幼年子弟得救,可梁夫人的郎君再也沒回來。

對於很多人來說,戾帝殘暴,不過是史書中短短的幾句話,但對袁家而言,卻是血海沉淪的往事,對於梁夫人來說,更是半生鴛鴦夢碎,一世生不如死。

而袁沛的遊俠兒也做不成了,因為比他年長的同齡的親兄弟從兄弟全死光了,他是袁氏主支中僅剩的豪勇善戰的子弟了,看著家中那些還未及冠的單薄少年,還有一群更加年幼的孩童,袁沛知道自己的江湖夢到此為止——儘管他已遇到了心心相印的女子,儘管他已與她盟下誓言,要仗劍江湖,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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