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1 / 2)

議事結束,皇帝麵色不悅的宣布退朝,同時召四五名心腹重臣到北宮再行商議,他本想叫霍不疑也去,轉眼瞥見太子的臉色黑如鍋底,便朝養子使了個眼色。其實霍不疑哪都不想去,他想趕緊回府解決掉駱濟通,可既然不湊巧的被養父逮住,隻好隨太子回東宮。

“真是胡作非為,膽大包天!”太子一把扯下自己的冠冕,重重摔在案幾上,幾粒雪亮的明珠骨碌碌的滾落地麵。

東宮後殿,議事廳中左右兩側各坐有三四人,他們或是身著赤玄二色朝服的朝臣,或是身著廣袖長袍的謀士。此時聽得太子發怒,紛紛附和。

“殿下說的是!”一人直身拱手,朗聲道,“朝廷頒下度田令,為的是清查各州郡縣的田地與人口,便於日後稅收管束。天下者,社稷之天下;社稷者,朝廷之社稷,清查田土人口本就是朝廷理所當然之事,竟有人敢質疑!”

另一人高聲附和:“不錯!戰火兵禍數十載,如今終得天下一統宇內澄清。然前朝所記載的田土人口與今日已是大相徑庭,如果不加清查,何以治國!”

一名眉目淩厲的青年冷冷一笑:“諸位還未說到要處!田地人口本無主,之所以度田令被群起抵製,不就是有人怕朝廷限製他們兼並土地蓄養奴仆麼!真到了天下人口田地儘歸豪強大家,朝廷去何處征稅,找何人服徭役?!到那時,天下還是朝廷的天下麼!”

“少承慎言!”坐在太子右下首第一座的二駙馬輕聲道,“莫要危言聳聽,哪裡到這般地步了。這話傳出去,與你不妥。”

太子原本已要脫口稱讚,被自家二姊夫阻了下,便道:“子晟,你怎麼說?”

霍不疑坐在太子左下首第一座,微笑道:“諸位說的都對。”

“我斷斷不能讚同駙馬都尉之言,此時天下初定,本不應有田地人口兼並的情形,可見是那些豪強大族……”少承大聲道。

“請諸位聽我一言。”一名中年文士打斷道,“二位適才的話若放在今日大朝會上,定會雙雙遭人非議。要麼說駙馬家族累世公卿,依附的人口田地都難以計量,是以輕描淡寫;要麼說少承家境貧寒,正等著富庶之家吐出田地要占為己有呢。”

少承憤怒:“胡說八道!”

二駙馬道:“子晟你說呢。”

霍不疑看看外麵天色:“都有理。”

“唉!”太子一拳捶在自己膝頭,“父皇太仁慈了。那些‘大姓兵長’有人有地有兵械,竟當著朝廷命官的麵狂言絕不奉行度田令!而當地官吏竟也懼怕他們,還收受賄賂,聽任他們瞞報,將不足之數儘數加諸於平民頭上,讓這些尋常百姓負擔沉重的稅收與徭役。哼哼,孤看著又要官逼民反了!”

二駙馬笑道:“殿下往好處看——可見天下豪族並非隻手遮天,天下貪官也並非鐵板一塊。有人與地方豪強互相勾結,禍害百姓,也有誌士直臣心生不平,幾日間便將這些不法□□上報朝廷。”

一名濃眉大眼的青年高聲笑道:“自從迎娶了公主,從都尉大人嘴裡說出的話,可謂句句悅耳,如沐春風啊!”

殿內眾人再笑,少承道:“敢問太子殿下,您意欲何為。”

太子沉聲道:“孤欲上奏父皇,但凡有瞞報□□的豪強大族儘皆入罪;該殺頭殺頭,該滅族滅族!”

此言一出,以少承為首的數人大聲叫好。二駙馬道:“殿下,臣以為這樣不妥,陛下也不會讚成的。”他身後數人也是一般的意思。

太子看向霍不疑,霍不疑環顧四周,眾人皆不言。他先是想,不如讓皇帝養父親自‘教導’自己兒子,但念及皇帝與太子待自己親厚,隻好耐下性子道:“殿下,臣問您一句,倘若查下來,天下豪強大族十有八|九都有隱沒情勢,您莫非都要殺頭滅門不成?”

太子不語,少承高聲道:“前朝武皇帝頒《遷茂陵令》,勒令天下豪族按期遷徙,以削弱豪強勢力,為何我們陛下不可以?!”

一人冷笑:“武皇帝還窮兵黷武呢,莫非你也要陛下效仿?”

“你……”少承大怒。

“夠了!”太子道。

殿內一片安靜,太子睃了眾人一圈,沉聲道:“爾等先且退下,駙馬都尉與子晟留下。”

眾人受命叩拜,魚貫退出,隻有少承憤憤不平,最後被同僚拽走了。

殿內隻剩下三人,太子斜乜霍不疑:“你倒是置身事外,毫不擔憂,就不怕那些‘大姓兵長’禍國殃民。”

霍不疑微笑道:“多數豪族不會附從的。前朝戾帝‘新政’還曆曆在目呢,真鬨急了,他們也怕再來一次‘王田製’——就是將天下的山川河流田地都收歸朝廷所有。如今陛下隻是度田,他們也就是心裡不樂意,隻要陛下拿出決心來,他們會聽命的。”

太子又道:“為何父皇不能照行《遷茂陵令》?”

霍不疑心道:為何?等陛下狠狠杖責你一頓,你就明白了。要是一頓杖責不夠,可以兩頓。不過,他還是耐心的緩緩說來——

“高皇帝一統天下前,天下已戰亂數百年。周天子治下,封君諸侯交相攻伐,無一刻停歇。後來始皇帝橫掃**,一通征戰;可歎沒消停幾日,群雄並起反抗暴秦,又是一通征戰;好容易項王滅秦,可恨分封諸侯不公,於是不久後高皇帝起兵反項,接著征戰;最後楚霸王烏江自刎,最初逐鹿天下的豪傑隻剩不到一掌之數。建國後,高皇帝幾乎又將天下打了一遍,逐一剪除異姓諸王,呂後文帝休養生息,到景帝時將同姓諸王也收拾了一頓——至此,天下連年征戰,彆說民眾苦矣,就是豪強世家也隻剩兩口氣了……”

“你說這些作甚?”太子皺起眉頭。

霍不疑道:“我的意思是,這事也要怪陛下的不好。”

“子晟彆胡說。”二駙馬緊張道。

霍不疑笑意溫和:“陛下太過英明神武,一統天下太快了。在一片廢墟中重建,其實比革新固有局麵容易。武皇帝能施行《遷茂陵令》,一來他性情嚴苛酷烈,二來,當時的豪強大族遠沒有今日強大。說白了,戾帝篡位後天下大亂,亂的不夠久。這些世家豪族在兵亂中也隻是傷筋動骨,並未毀損根基——可這是誅心之言呐,能去外頭說?”

太子沉默不言,二駙馬微微鬆口氣。

“我朝是繼前朝天下而來,一統天下固然快了許多,但也繼承了前朝的許多弊病。如樓家,梁家,袁家,耿家,哦,還有駙馬都尉的竇家……這些可不是陛下扶持起來的家族。相反,陛下立國,還得到了他們許多幫助。如袁家梁家,是領數郡之地來投陛下的。駙馬的伯父大人當年統領河西四郡,百姓安睦,兵強馬壯,人家可不是山窮水儘無路可走啊,然而還是誠心誠意的投了陛下。太子殿下,您讓陛下怎麼辦?”

“人家來投,難道陛下不納?這些年來,諸位大人兢兢業業,為陛下征戰經營,並無不妥,難道讓陛下提刀就殺?動輒逼死功臣,誅滅三族這種事,不是哪個皇帝都能做到的。至少,我們陛下做不到。”

太子想到了周亞夫,不由得暗歎一聲。

二駙馬眼眶濕潤,真心誠意向霍不疑作揖:“子晟這番話,我這裡先謝過了!”抬起頭,他道,“功臣二字,說來好聽做來難。也不怪陛下和殿下心中顧慮,為了天下大治,度田勢在必行,可我等功勳之家子弟眾多,有時難免生出事故,阻礙了朝廷大計……”

“行了。”太子瞪向駙馬,“你是你,你家是你家。若不是為了避忌你那堂兄,你也不至於蟄伏至今,每日與二姊吟詩作曲,無所事事。”

二駙馬笑道:“其實吟詩作曲,悠閒度日,也是一份自在。”

“算了吧你!”太子沒好氣道,轉過頭,他略帶疑惑的看著霍不疑,“孤怎麼覺得,你今日十分…十分高興…?”

“哦,是麼。”霍不疑長眉軒挺,俊目如泓,雖不曾多說什麼,卻能明顯的讓人察覺他身上的明朗舒展。

二駙馬輕笑一聲,太子問他為何,他道:“殿下不知,前幾日啊,子晟托我打聽件事——徐郡太守萬鬆柏度田是否妥當?”

太子一時沒想起其中緣故,二駙馬提醒道:“萬太守與程校尉是結義兄弟。”

太子一愣,然後陰陽怪氣的哦了一聲。

霍不疑溫和道:“敢問都尉,萬太守情形如何。”

二駙馬笑道:“你放心,我仔細查問過了。萬太守與族親不睦,是以萬家族人也沒法仗勢欺人,隨縣萬家度田十分順暢。至於徐郡,萬太守有人馬有財帛,一不怕當地豪強威嚇,二不貪圖人家賄賂,是以徐郡度田也很順暢。”

霍不疑放了心,然後當場翻臉:“都尉大人真是可惱,當年你向我打聽二公主的起居習慣,我可從未告訴旁人。不想都尉大人轉頭就將我所托之事抖摟出去,也罷,我也得與陛下和殿下說道說道。殿下可知,當年陛下尚未賜婚,駙馬便與公主在園……”

“打住打住!”二駙馬急的臉紅脖子粗,“行行行,都是我的錯!你彆說了,看在公主自小待你不薄的份上,看在上回…哦…”

他忽想起一事,“對了,我還沒與你算賬呢!殿下臣告訴你,三年前我長途跋涉翻山越嶺去邊城看這豎子,誰知他居然裝作不認識我!害我在營寨裡尋摸了一整日,還當自己找錯地方了呢!”

霍不疑笑道:“誰叫你穿戴的那麼金光閃閃,邊城苦寒,將士們最看不慣那些衣著鮮亮的世家子弟!”

太子終於繃不住,放聲大笑。笑罷,他斂容正色:“依子晟看來,父皇會如何處置地方豪族違抗度田令之事?”

霍不疑想了想,道:“陛下會先處置那些瞞報田土人口的郡太守,大約要殺上好幾個——說到底,他們才是朝廷重臣。罔顧國法,他們首當其罪。然後朝廷加緊度田,再看地方豪族的態度。若是就此服軟,老老實實的奉令行事,就罷了;若是依舊頑抗不改,甚至興兵作亂……”他沒說下去,隻用眼底寒光表明決心。

太子點點頭,他也是這麼想的,很符合親爹喜歡給人一線生機重新抉擇的習慣。他又問:“駙馬以為如何。”

二駙馬舉著錦帕,還擦著適才被霍不疑嚇出的冷汗,聞言吐槽道:“這豎子除了自己的婚事,其餘大事小情,多是所料不遠。”

正事說的差不多了,霍不疑起身告退,本來太子還想問他兩句婚事進行的如何了,但被二駙馬以目光製止,隻好目送霍不疑離去。

看著霍不疑修長矯健的背影,二駙馬不禁感慨:“若不是淩益那狗賊作惡,親人慘死,子晟應當是這都城中最鮮衣怒馬,最明朗直率的兒郎。唉,真是造化弄人。”

太子也歎了一聲。

……

回到宅邸,霍不疑聽聞駱濟通還沒走,便先回屋換過一身常服才過去。

駱濟通惶惑不安的坐在偏廳,見到霍不疑進來,緊張的直起身子。

霍不疑沒有看她,徑直走進來:“我本以為你都知道了,不想今日上朝才聽聞汝父尚在城外。我想,你還不知道我對汝父說了什麼。”

駱濟通突兀的喊道:“我看見程少商胳膊上的咬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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