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1 / 2)

陰靈之路 柳明暗 22463 字 6個月前

猛然間聽得孟彰的這句話, 謝遠嚇了一跳,幾乎是下意識警惕地掃向四周。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看到了圈住他們這一處角落的薄薄禁製。

那禁製真的很單薄,隻要有一丁點神識觸碰, 它就會轟然破碎。但它的整體布置又很嚴謹巧妙, 其他人想要悄無聲息地越過它, 探查禁製內中的情況,都會觸動禁製本身, 導致它的破滅。

它不能幫助主人阻攔旁人的窺探,可它能提醒主人。

隻要其他人沒想要得罪這禁製的主人,自然就會望而卻步。

也所以, 這禁製不是防禦布置, 它其實就是孟彰這位小郎君的態度。

它的存在,就告知著所有人,此刻的孟彰不想有人在側窺探旁聽。

謝遠放下心來。

“你不必這樣小心。”孟彰在此時也開口了, 他的目光也掃視過園林裡坐著的那些謝氏郎君, 誇讚道, “謝氏的郎君很是守禮。”

何況, 如果真有什麼人在旁邊聽著,也很不錯。

所謂虛則實之, 實則虛之。虛虛實實之間,那些拿不定真假與虛實的聰明人隻會想要去繼續試探、繼續等待,然後在試探與等待間權衡利弊,猶疑不定......

想起這些時日來重新翻看過的《世族誌》,孟彰心下閃過一絲笑意。

世家望族的郎君,大多都講究一個運籌帷幄,追求算無遺策, 他們很少會去賭。

不是沒有賭性,而是他們的賭性被世家望族的庭訓給壓製住了。

就連在世家望族中有丘八之稱的龍亢桓氏,他們的每一次動作中仍舊講究著謀略。

謝遠自己就是陳留謝氏的郎君,他怎麼會不明白?隻是擔心太過了而已。

莫說這園林裡的諸位謝氏郎君,就是整個謝郎中府上的其他人,都不會無視孟彰如此明白的態度,擅自窺探打聽。

謝遠苦笑,自己先就承認了:“是我過於敏感了。”

待收拾過心情,謝遠看定孟彰:“但即便是有倚仗,也仍舊很難。你將要麵對的,可能是整個天地。”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哪怕是你將要扶持的那些人,也未必會明曉你的用心。”

孟彰聽得,像是聽到什麼大笑話一樣捧腹大笑。

“哈哈哈......”

謝遠看得直皺眉。他快速將自己說的話又過了一遍,還是沒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裡說得不對了。

孟彰看見謝遠麵上的表情,剛剛有所回落的笑意又再次高漲。

“......哈哈哈......”

謝遠無奈地看著他。

待到孟彰笑得儘興,他用帕子拭去眼角笑出的淚水。

“阿遠,我是真沒想到,在你的眼裡,我竟然是那樣大膽妄為的人啊......”

謝遠臉色一時漲紅。

他也是才意識到這一點。

孟彰端正了神色。

“我現在也隻是一個化氣境界的小道童而已,就算是去做了些什麼,又能夠做多少?”

謝遠的臉色緩和下來。

“天地之中,每一個存在,都有他自己的立場和利益。隻要我小心些、用心些,不是就不能將更多的人拉到我們這邊來。”

太`祖有教,我等當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讓自己的朋友越來越多;我等當抓住一切機會削弱敵人的力量,讓自己的敵人越來越少。

更多的朋友能讓自己的路子走得越來越寬,更少的敵人則能讓自己的路子走得越來越快。

到最後,一切終將順理成章。

天地雖然不同了,但道理卻仍然是一樣的道理。

謝遠細看著孟彰的臉色,沉默半餉,忽然問道:“如果......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朋友存在呢?”

孟彰抬眼,看見了謝遠從眸底深處洶湧而出的倦怠,隱隱明白了些什麼。

他笑,眼眸明亮得攝人。

“會有的。你不就是我的朋友了?”

謝遠張了張嘴。

孟彰又道:“如果還是沒有,那也不打緊,我們可以自己教出來。”

“......教出來?”謝遠低低呢喃。

孟彰鄭重點頭:“雖然會比較慢,也大抵會常有變數,但是,隻要我們耐心一點,仔細一點,總是會成功的。”

謝遠沉默許久,才道:“那大抵會要很久很久。”

“那又如何呢?難道我們就真的什麼都不做了嗎?”孟彰反問。

謝遠不說話。

孟彰問:“阿遠將這些事情壓在心頭很久了吧?那你等了這麼久,看了這麼久,可曾有等到、看到什麼能讓你覺得輕鬆一些的人與事情了?”

謝遠仍然隻有沉默。

孟彰也就知道了。

“那就是了。”他道,“你非但沒有等到、看到你想要等來的時刻,情況甚至還越來越糟糕了。”

孟彰彆開目光,看向園林中的那些謝氏郎君。

就在剛剛,一個很有些耳熟的名詞撞在了他的耳膜上。

孟彰唇角揚起,卻非是笑意,而是另一種冷寒。

“五石散?”

聽得這低低的聲音,回過神來的謝遠眼眸深處也閃過一絲寒意。

“連這謝郎中府上,都已經有了五石散了?”

謝遠偏頭,掃視著這園林中的各處。好一陣子以後,沒有找到那東西的謝遠才緩和了臉色。

孟彰看定他,問:“阿遠知道那東西?”

謝遠吐出一口濁氣,眼中倦怠更甚。

“我知道。”他道,“那東西不是什麼好的。於修行、身體、神魂都沒什麼助益,反而會汙濁神魂,損壞肉身。”

“就是好好的人,服散服多了,都會壞掉......”

“那不是好東西。”謝遠回神,鄭重告誡孟彰,“阿彰可絕對不要去試。就算有什麼人要帶你嘗一嘗,你也定要拒絕。”

“碰都不要碰!”

孟彰麵上的寒意緩緩淡去。

不對,與其說是淡去,倒不如說是被收了起來,鎮壓在什麼地方。

“我知道了。”他道,“阿遠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去碰那玩意兒。”

聽到孟彰的話,謝遠不覺奇異地細看了他一眼。

這話聽著,怎麼像是孟彰比他還要了解那五石散的樣子?

孟彰隻是笑著回望他。

謝遠細想過一陣,卻是作罷了。

不管內情是什麼,隻要孟彰知曉那東西的危害,遠離那東西就行。

但謝遠還是叮囑孟彰道:“不單單是那五石散,就是那些想要帶你去試一試五石散的人,你都得多提防著些,再不可托以信任。”

五石散,那是能將人變得不是人的東西!

孟彰鄭重點頭。

謝遠眼底的倦怠消減了些,但仍然重得嚇人。他閉上眼睛,緩了一陣。

孟彰陪著他坐,並不打擾他。

“我曾有一個友人,他善箏,常與我合奏......”

坐在旁邊的孟彰隻聽這一個開頭,也已經猜到了結局。

“......他不是我陳留謝氏的人,隻是一個偏遠郡縣所出的寒門子,但他的才情,卻著實不輸於我等世族子,尤其是在樂這一道上,他的天資更是非同尋常。”

“他從故鄉來帝都,原是為了給他、也給他的家族尋找機會的,因此,他竭儘全力地展示自己的才情。”

“他的技藝為他推開了所有門戶之見,他得以進入太學,成為太學生員......”

“或許是才高惹人妒,他在某一次集會時候,被人引著服食了五石散。”

“那時候的五石散,還不似現下這樣泛濫,它隻是一副秘藥。”

“據傳是......能開啟靈竅、幫助引動靈機、體悟天地玄奇的秘藥。”

謝遠笑了一聲,那笑聲卻似鴉哭。

“他被說動了心思,又推卻不過盛意,便試了一次。那五石散不是真正的秘藥,卻能挑動人心頭的一點念想,勾動幻覺......”

“虛虛渺渺,迷迷幻幻。”

“那家夥信以為真,一日日地沉醉,隻覺得自己操樂技藝大進,隻覺得自己頓悟、抓住了那一瞬間的天地玄奇,卻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身體正在被急速掏空,更不知道他自己的神魂被汙濁侵染。”

“不是他不靈敏,而是他身體、神魂處的異狀,儘數被五石散的藥力給壓製、遮掩了。”

“何況,服食了五石散的他,被那些人引以為同伴,更帶著他參加更多的集會......”

“世人也隻以為他的神思激越,是他真的心有所悟;以為他的舉止怪誕,是他明悟己身放縱自我......”

“世人還讚頌他,是真名士,是意自風流,不拘凡塵。”

謝遠的聲音漸漸淒厲。

“殊不知......殊不知!他其實正在走向陰世!”

“更甚至,哪怕是到了陰世,他也隻是一個瘋瘋癲癲渾噩魔狂的陰靈!在肉身崩壞以後,他的神魂也漸漸崩壞,到如今,他連最基本的神智都沒有了。”

“好端端的一個人,”謝遠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好端端的一個人......”

“就這樣被完全毀了。”

孟彰沉默。

他也隻能沉默。

此乃舊事,且顯然那位寒門子已經沒辦法救渡回來了。不是他上一世那樣,雖然困難,但總還可以戒斷。

它不是。

隻聽謝遠提起的這一段舊事,孟彰就更提起了警惕。

這方天地中的五石散,隻怕比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種同類,都要更可怕。

孟彰在心裡記下了一筆。

目光瞥向園林中的那些正在談論五石散的謝氏郎君們,孟彰問道:“五石散如此可怖,你們陳留謝氏就沒有任何應對?”

哪怕陳留謝氏不願過線乾涉其他的名門望族,那他們自己的郎君呢?就讓他們這些陳留謝氏郎君隨意地、毫無警覺地談論起五石散,認為那五石散隻是平常?

謝遠放下手,也轉了眼去看園林裡的其他陳留謝氏郎君。

“五石散其實有不同的配製藥方。”他倦倦開口,聲音很是無力,“不同的配製藥方,藥效和藥性也很不相同。”

頓了頓,他又道:“你雖年少,但你生時常年臥床,久病成醫,你對藥方、藥材和藥性之間的關係也應該是有所了解的吧?”

孟彰點了點頭。

“這就是了。”謝遠道,“諸世族子、望族子,尤其是帝都洛陽裡的這些,飽受庭訓,對藥性、藥方的配伍也有所了解。”

“他們知曉分寸,所以藥效稍微猛烈一些的五石散,不需要旁人說,他們都不會碰的。”

謝遠臉色緩和了下來,但這樣的緩和,卻不是真正的放鬆與釋然,而是另一種的鎮壓約束。

“在他們中間流通著的,是另一種藥性更輕更淺的五石散。”

“似這等五石散,族裡諸位先祖確實也有在警告提醒,但並沒有太下狠手。”

孟彰想了想,也覺得以陳留謝氏的庭訓與家風,哪怕沒有陳留謝氏諸位先祖警告,他們的郎君們也必定會自覺警惕。

謝遠苦笑一聲,才繼續道:“何況,我陳留謝氏雖有些聲名和實力,但畢竟隻是帝都中的二等世族,我等仍然需要與帝都裡的其他世族子、望族子來往交會......”

“當集會的其他郎君、女郎都服散的時候,單隻我們什麼都不沾,也不好。”

世道如此,過於清白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隻能挑著來。”謝遠低低道。

孟彰其實也理解,但他還是不能接受。

謝遠抬眼,看見孟彰麵上明晃晃的厭惡痛絕,終於又笑了起來。

孟彰看向他。

“其實阿彰你不用擔心這些。”謝遠道,“你現在太小了,看在你這樣的年歲上,不會有人勉強你。而待到你在這陰世天地裡待得足夠久以後......”

謝遠麵上笑意加深。

“以阿彰你的成長速度,也不會有人再能勉強得了你。”

此時孟彰的年歲是真的小,陽世陰世加起來,也都還沒有滿十歲。

似這樣的小郎君,除非是那些不管不顧的二愣子,又除非是那些滿懷惡意的人,否則是不會有人將這東西送到孟彰麵前來的。

謝遠所以特意提醒孟彰,一是因為他對五石散反應過激,二也是因為他知道太多人緊盯著孟彰,說不定哪個對孟彰心懷惡意的,想要用五石散來毀了他。

謝遠不想要讓自己的知音毀在這樣的東西上。

孟彰很是坦然地點頭:“那是當然的。”

但隨後,他短小的眉頭卻是鎖了起來。

“五石散流毒天下,是有它本身藥性的原因,但其實,也是因為各家世族望族郎君們太縱性任我了吧......”

謝遠輕歎著點頭。

孟彰又道:“你說,服食五石散的那些郎君,要如何去履行自己的職責,耐心、用心打理這天下?”

謝遠不說話了。

孟彰彆開目光,看向遙遠天穹。

那天穹高遠,雖是灰色做底,不似陽世天穹蔚藍沉碧,但也彆有一番沉穩安定。

“世族望族的郎君被皇族司馬氏排斥,不得重用是事實,可這並不代表世族望族的郎君們就不能入駐中樞,不代表他們就不能用其他的方式影響中樞和各郡縣之間的決策。”

世族子望族子,因其深厚家底、豐厚學識、高雅舉止,常被天下人所推崇。

這份推崇或許有世族、望族為了維持他們自身的名望在暗下推動,但也不全是虛渺。

他們是真的為天下人所矚目。

他們引領著天下風尚。

當這些世族子望族子開始追逐五石散的時候,這天下黎民,這天下......

“這天下黎民,這天下......可能幸免?”孟彰問道。

謝遠沉默許久,緩慢搖頭。

孟彰一時也不說話了。

半餉後,卻是謝遠先說的話。

“五石散所以能在諸世族子望族子中流散,除了五石散本身的藥性以外,還是因為他們心中憋悶。”

謝遠看向了園林裡的各位謝氏郎君。

“他們心中憋悶......”孟彰重複著道。

對於這其中的原因,孟彰其實也有所猜測,但要說他會有多深的體悟,卻不然。

除了陽世時候的體弱多病,孟彰的人生其實還算平順,遠比尋常人都要平順得多。

“背負著世族子、望族子的榮耀,卻要備受族中約束,所有的資源,都隻向著一二郎君傾斜......”

“或許,他們自己也心知就能力、學識、修為來,他們不如那位同族,但心知、明白,卻不代表他們就能沒有任何怨言地接受事實。”

“為了家族,他們不能爭;因為血脈、能力、學識、修為等等的差距,他們爭不了。”

“這一切的憋悶,都積壓在他們的心頭。”

“五石散,是他們所認為的......能讓他們忘卻這一切憋悶,隻一意揮灑心性與靈慧的秘藥。”

“這是被困頓、束縛在家族中的世族子望族子。”

謝遠頓了一頓,才繼續道:“然而,被這些同族仰羨、得到家族種種資源傾斜,能出任職務、履行官職的那少數世家子望族子們,其實也並不似同族所預想的那樣輕鬆。”

謝遠是陳留謝氏的郎君,怕是旁支,他的學識、眼界與心智也遠勝旁人。

他一直靜默觀望,其實多有體悟和發現。也正是這些體悟與發現,他才越發的倦怠,越發的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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