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1 / 2)

“九十三名嗬嗬……”

西城詹府前院, 吉彥給自己倒著酒,一杯接著一杯地喝,桌上的菜分毫未動。他心裡不甘極了, 若是多穿一件衣衫,結果絕不會是這般。可怨誰呢?他誰也怨不著,苦隻能用儘力氣往肚裡吞。

想他三歲開蒙,六歲隨爹去鎮上私塾, 不滿二十就中了秀才, 三十二歲摘得孝廉,今年三十又六了…每一步都走得沉穩、艱辛,誰曾想臨門一腳輕率了,竟墮入同進士之列?

他恨嗎?恨,恨極了, 可又能怎麼辦?烈酒入嘴, 驅不去滿口苦澀,澆不儘滿腹怨憎。啪一下將空杯摁在桌上, 複又去拎壺。寒窗苦讀三十載, 到頭來…同進士, 何其可笑?

他不甘心。

相比吉彥,身在書房的詹雲和此刻心情也好不到哪去。頭回在齊州府城東街口, 見著女子違母願救一垂危婦人, 一眼入目,他隻以為其心善純良。

後來又在千鶴睡蓮洲遇見, 她清淡動人, 就似洲裡的睡蓮。談吐不空, 可見家學良好, 叫他心生好感。接著三番兩次在三霖書院周邊偶遇, 他才知其乃吉文禮長女。

吉文禮租的院子就在三霖書院附近。那時,他與吉文禮已經在幾回論辯上有過接觸。知此人資質有限,但心性甚穩。常年累積,學問非常紮實。

一回吉文禮設席請他到家裡品論《中庸》三話: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他有心交好,便沒有拒絕。席麵是吉文禮妻子吉黃氏親手準備的,還算過得去。

當然品論中庸之道,席麵如何都是次要。隻席上吉黃氏提了一嘴,“可惜了,善之守孝,不然湊齊三角,論辯起來應更有意思。”他才知與楚陌定下親事的女子,乃吉文禮的親妹妹。

也就是從那時,吉欣然才真正入了他的眼。可他沒想到,吉欣然不止擅於修飾外貌,就連真性情也被掩去一半。一身清淡,實乃強裝。言語間流露的清醒,亦不過是照本宣之。

更叫他難以接受的是,她蠢而不自知。為了個瘸腿無用又自私的黃氏,竟廢了父親的前途,還帶累得他也脫不乾淨。眼界狹隘到他都不想承認她是他的妻子。

小姑罵得雖難聽,但一句都不過分。有個出色的小姑父,就一點不帶猶豫地舍棄親爹,這便是她吉欣然。心可真狠!

詹雲和都怕了,怕自己哪天會落得跟吉文禮一個下場。不想說悔,但他確實悔之莫及。早看出黃氏心眼多,可因著私欲,他愣是輕視了一點。吉欣然是黃氏一手教出來的。

幼時,父親母親起爭執,每每母親都會強調一事,詹家能起勢全是靠她洛城唐氏。越是這樣,父親就越厭煩,後來府裡多了兩個姨娘。逮不到父親,母親就天天與他念,讓他彆忘恩。

倚著椅背,詹雲和雙目裡透著落寞。

恩?洛城唐家在父親進入府學後,沾的光還少嗎?父親為唐家求的書稿成車拉,就連他的書稿也謄抄了一份送去了洛城,母親怎就看不到?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明上講是記恩,可這與警告有何差彆?

就因著父親曾經拮據,花用了她一些銀錢,詹家就得世世代代事事以唐家為先嗎?他就得聽她的話,與舅家親近?為還恩,他得娶唐悅兒?

他倒是想問問,她一商賈女,這麼多年在府城受人敬待,是誰給她帶來的?有這一番過往,他太想贏了,太想證明自己,以此來洗淨詹府是靠商戶起家的口水,叫母親從此閉嘴。

可惜啊,他好像犯了與父親一樣的大錯,娶妻非賢。端起書案上的茶,小抿一口。今日會試放榜,外麵熱鬨極了。可再熱鬨,他心裡也冷透了?

楚陌亞元,沒有意外。他十六,比預料的要差很多。原以為嶽父拖病體強撐,定會落榜。不想竟上榜了,九十三名。六日後便是殿試,聖上親自支持。無意外,殿試成績與會試不會有大的出入。

也就是說,嶽父同進士已是板上釘釘。同進士?詹雲和苦笑,吉欣然到底清不清楚她失去了什麼?三十六歲的進士,在仕途上還有無儘可能。可三十六歲的同進士,一眼望到頭。

小姑對她的討厭,也不是浮於口表,而是從內到外。

他這叫做什麼,竹籃打水一場空嗎?詹雲和都笑不出來了,今日楚陌也乾了一件大事,震驚了…京城。公然發作張仲,隻一個丫鬟讓張氏百口難辯,不得不下令關閉六省書嶽樓。

這讓他不由想起之前遠赴江寕遊學,去臻明書院拜見江叔臻的事。緊緊攥著茶杯,詹雲和幽歎,顧慮太多,往往得不償失。

若那時他就做出決斷,拜江叔臻為師。現也不會困於楚陌之行,不知如何是好。也是今天,他才真正看清楚陌。楚陌心裡根本沒有在意過他…和吉文禮。但凡有一絲在意,在送丫鬟去張府前,都會跟他們商議一下。

可楚陌沒有,連知會一聲都沒有。他不會是怕他們阻撓,僅僅是不在意。當然有足夠的證據,他相信自己也不會反對楚陌開罪張仲之行,但現在就蹚渾水,為時過早了。

張仲是千年的老狐狸,發生這樣的事,殿試他絕對會避嫌。可授官之後呢?翰林院有朱正傾,官大一頭壓死人。再說吏部,吏部尚書嚴啟同屬閣臣,但和張仲私交甚篤,吏部侍郎葛銘已是張仲外甥女婿。

楚陌天真了!

咚咚……守門的書童小風稟報:“少爺,少奶奶來了。”

詹雲和蹙眉,雖不想見,但還是讓她進來了,正好他這也有事要問。說張仲在楚陌府上安插人,他信也不信。信張仲安插暗子,不信一個內閣首輔真的會在意一個小小陝東解元。

“夫君。”吉欣然兩眼紅紅的,爹著人向廚房要了兩回酒,她這心裡堵得很。昨日在前院跪了近一個時辰,以為事情過了,不想今日放榜竟是那麼個結果。老天爺真是會戲弄人,這是要父親記恨她一輩子嗎?

看透一人,聽到她柔美的聲音,他都覺其中儘是造作。見吉欣然繞過書案,往他這來,詹雲和眼睫一顫。指落在肩頭,輕輕揉壓,他不覺享受:“你怎麼來了?”

吉欣然也不敢說是因為她爹:“晚膳你沒回內院,我過來看看。”加重力道揉壓,眼掃過書房,“小風伺候得還儘心嗎?”

“你也忙了一天了,到對麵坐會兒。”抬手拂開她,詹雲和斂下眼睫:“小風自小跟著我,我的喜惡他很清楚。”

“那就好。”手被拂開,吉欣然略尷尬,抽了帕子攪了兩圈,移步到書案的另一邊就座:“姑父奪得會試亞元,我們還沒去人恭賀,明日要不要走一趟東城?”前生並無送人到張府這一出,她想了一天,也就隻有一個可能。

前世楚陌沒娶妻,府上沒買丫鬟。今生早早便逆了張仲,也不知他是不是窺見了什麼?

詹雲和搖首:“還是不了,再有幾日就是殿試,我沒閒,小姑父也一樣。”

“殿試不都是考時務策論嗎?”吉欣然斟酌著言語:“我們去東城不止是恭賀姑父,也是向他請教。你與他一起探討,獲益定匪淺。”

聽著這話,詹雲和莫名地生厭,她有姑父,就跟母親常掛在嘴邊的唐家家底子厚實,一般樣子。她是她姑父親生的嗎?冷下臉,直言道:“你覺得小姑現在想見到你?”嶽父都不願見她。

一言堵住嘴,吉欣然眼裡生淚,他是在怪她?

書房裡沉寂片刻,詹雲和輕出一口氣問道:“姑父家和京中張家有過?”

兀自沉浸在悲傷中的吉欣然正拿著帕子摁在鼻下,一聽這問不由愣住,確實有過,但內情她卻是不知。沉凝幾息,她才回道:“與津州駱氏有故,京中張家,我就不清楚了。”

詹雲和心頭一動:“津州駱氏,齊州府失蹤的前任知州駱斌雲大人家裡?”

“嗯,”具體的吉欣然也不知道,但前生楚陌能與駱溫婷定親,那兩家必定是有乾係。輕眨了下眼,想想自己懷疑的事,她又加了一句:“我聽小姑提過一嘴,兩家好像有點不對。”

聽小姑說的?詹雲和看著對麵的人,腦中是那清冷寡言的女子,她會與個不喜歡的侄女說夫家事?

見他一直盯著自己,吉欣然心裡發虛,抬手摸了摸髻:“怎麼了,哪裡不對嗎?”

“沒有。”他隻是不知她嘴裡有幾句真言,隨手翻開之前在閱的書:“你還是去瞧瞧嶽父吧,他今天心裡不好過,身子又才好,彆再喝傷了。”再不願見,也是親閨女。

提到爹,吉欣然鼻間刺痛,眼淚一下子掛到了下瞼上:“雲和,你陪我一道去好不好?”

“有些錯不能犯。”詹雲和垂目看書:“因為犯過之後,結果未必是你所能承受的。隻不能承受,你也得麵對。”吉欣然的一念之差,毀的是吉文禮前三十年的努力與後三十年的前程。拚湊在一起,正好是一生。

吉欣然淚滾落:“爹不會原諒我了,我真的沒想到會來倒春寒。”

詹雲和違心說道:“這話我信,可你對嶽父未儘心也是真。”她毀的何止是吉文禮的一生,還有他娶她時的構想。在吉文禮上榜後,他更是惱。吉文禮是有能耐中進士的。

平複了下心情,詹雲和神情冷漠:“嶽父這回算是死裡逃生,我亦一樣。孝為百行之先。他若是因你我照顧不周,出什意外,我還有何臉麵向世人?”

“我大錯。”吉欣然哽咽:“雲和,爹會恨我一輩子嗎?”

何止一輩子,估計這會他都恨不得沒生過你。詹雲和不再理會她:“小風,送少奶奶去鵬程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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