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一定不是一個擅長浪漫的人。
我沒談過戀愛, 也不大知道該怎麼應付這方麵的事。
我記得在我剛剛進入青春期的時候,依稀曾聽人說過,一段戀愛裡最美好的階段就是朦朧的曖昧期, 兩個人互相試探, 互相拉扯,被愛情遊戲的甜蜜與不安占據整個生活。
那個時候我就想,戀愛這種事情大概一輩子都和我無緣了。
我不喜歡猜謎,不喜歡被不確定答案的謎題牽著鼻子走, 更不可能讓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占據我生活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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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變得很安靜,似乎有些安靜過了頭。
我看著田中太郎,就這麼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我知道這樣的直白又尖銳的問題很難回答, 但我真的很需要一個答案, 或者說,結果。
如果那些曖昧的信號並沒有入侵到我的領地, 不會影響到我的生活,那麼我大可以不去理會, 就像是忽略掉路邊的一棵野草一樣, 用無聲的無視來表明自己的態度,隻要我那麼做了,那些人要不了多久就會自己撤退。
但這次不行, 這次不一樣。
田中太郎已經滲透到了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我每天睜眼看到的是他, 閉眼前想起的還是他。我意識到, 他已經是我繞不開的存在了, 所以我必須明確他的位置。
現在,立刻,馬上。
*
回答一個問題的方式有很多種, 而在成年人的世界裡,沉默本身就是一種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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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明白了,你確實有事瞞著我,而且這件事情與男女之間的感情無關,對吧?
他表情有點僵硬,點點頭,說,對。
果然如此。
對於這個答案,我並不意外,反而感覺輕鬆了不少——
至少他並不是完全不打算和我交涉,他沒用似是而非的話糊弄我,而是認真的在和我一起麵對問題。
我把表情放輕鬆,語重心長地跟他說:太郎啊,我今天跟你說這個不是想讓你為難也不是想破壞咱們現有的關係。我可是很珍惜你這個五好員工的,正是因為珍惜,所以有些事情非得確認清楚不可。
我說我以前沒什麼朋友,也不知道該怎麼把握和人相處的距離,不知道遊戲規則四處亂撞太讓人沒有安全感了,這樣下去肯定不行。
我說我的訴求呢也不是說要你在我麵前坦白所有秘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誰沒點隱私,更何況有些東西涉及保密條例,所以不能說的問題我也不逼你。我這邊的訴求就是把咱倆現在的關係還有以後的相處模式弄明白,我需要什麼樣的對待,你需要什麼樣的回應,理清楚之後咱們以後就按這個模式來。
他靜靜聽我說著,臉上的僵硬與局促也一點點的褪去,到最後,他居然輕輕笑出聲來,說:老板,你真可愛。
我說很好笑嗎?我這可是在說一件很嚴肅的事情!
他唇邊的笑意更深了,嘴上說著對不起我在反省了,實際上我覺得他根本就沒有反省。
可惡,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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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理他,但話題還得繼續,所以我端正神色,繼續之前的內容。
我說先前的問題太尖銳了不好回答我可以換一種問法,就像我們以前在實驗室裡似的,有些數據不好直接測量,所以我們就經常測量其他的量來從旁邊推導和估算,這是很科學的實驗方法。
我說接下來我會把問題拆解出我最想了解的部分,能回答的就如實回答,不能回答的問題就跳過。
他說好。
我就問他,說你來我這兒是抱著彆的目的對嗎?我不問什麼目的,就確認一下有,還是沒有。
他也終於收斂起了嬉鬨的神情,點頭肅然道:有。
我問是針對我的,還是周邊的誰?
他沉默了一下,表情有點猶豫。
我說行了這個問題跳過,下一個問題,你對我做的那些事情是出於個人的願望還是任務需要?你對我更多的是利用還是保護?
“林。”他叫了我的名字,語氣也變得鄭重起來:
“不管是站在我的立場來說,還是出於我個人的願望,我都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在不涉及立場的情況下,我希望能儘我所能地讓你開心一點。”
我歪頭,問:“算作對我隱瞞那些事情的補償,我可以這樣理解嗎?”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回答:“可以。”
我說我明白了,關於他的立場和選擇,我再沒有其他的問題要問了,因為我原本也不想攙和到太複雜的事情當中。
我說我就是一個普通人,所以不該問的事情我不想問,不該知道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想被卷進任何爭端當中,我不想麵對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所以這樣就好了。
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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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太郎啊,情況我已經了解了,那以後咱們還是按以前的方式相處吧,我接受你的說法,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那些你給我的補償。
我說你也辛苦了,有什麼地方需要我幫忙的話可以直接跟我說,雖然我能做的也不多充其量就是幫你做做飯啥的而且我會做的你也差不多都會了,這麼看的話我好像確實沒什麼地方能幫你的。
他說沒關係的,老板像現在這樣就好了。
我笑了,說行吧,既然你都這樣說了,那就這樣吧。
我又跟他說,咱今天這是朋友之間的坦白局,不是針對你的審訊,所以你要是有什麼問題想問我也可以直接問,我也不隱瞞,也省的你到時候還得猶猶豫豫地試探,怪麻煩的。咱倆都省點力氣一致對外。
他想了想,說,老板啊,這麼說的話有個問題的確已經困擾我很久了。
我問他什麼啊?
他一本正經地問我說:老板,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會算命?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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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你是不是對我們古老神秘的種花文化有什麼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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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我解釋說他以前聽人跟他講過,說種花古代有那種很厲害的軍師能未卜先知,我說那是小說編出來騙人的,而且就算真有這個技術我也沒學過啊!
他說老板啊,但是你之前幾次表現出來的洞察力真的就好像事先預料到會發生什麼似的,就是公寓那時候的事。
我:……這我不太好和你解釋,這個確實有點特彆的原因吧而且的確涉及到了神秘力量,但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我能說的是我沒有超能力也真不是未卜先知的神秘學家,就是一個遇到了一點不正常事情的普通人而已。
就是一個想要過平靜生活的普通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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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儘全力讓老板的普通生活不被其他因素乾擾的。”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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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問題——”我看著他的眼睛,那雙沉靜的,漂亮的深藍色眼睛像是夜晚的星空一樣,讓我不自覺地頓了頓。
隔了半天,我才笑著歎了口氣,說:“也不是問題。如果太郎在做的是一件危險的事情,那麼我希望你能注意保護好自己。”
“我不想再看到身邊的人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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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想問的最後一個問題是:我不可以喜歡上田中太郎對不對。
但是我想了想,又覺得到了現在這個地步,那樣的問題已經沒有必要了。
因為答案已經很明顯了不是嗎?至少在現在這個狀態下,至少在現在這個時間點,我們之間是不會朝著那個方向展開的。
他是抱著彆的目的來接近我的,甚至連身份多半也不是真的,我又怎麼可能,怎麼可以去喜歡一個虛構出來的假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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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確認了。
好危險,差一點就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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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他說。
“老板在生活裡如果感覺到任何異常情況也可以跟我說,多微小的事情都可以。如果有危險滲透進你的生活,就讓我來為你排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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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今天就不去樓下逛了吧,我有點累了,家裡還有一堆東西要收拾呢。
他站起來,作勢要送我,我說你坐著吧,就對門,不用送。
之後我也不等他反應,就徑自離開了他家。
進了自己的房子之後,我站在玄關,背抵著房門,隻覺得身體有點發軟。
——我知道,自己並不像是想象中的那麼平靜,也沒有看起來那麼遊刃有餘。
我是個膽小鬼,我隻敢聽自己想聽的部分,隻敢去想自己能確認的事情。
明明已經把問題拋出去了,可我卻不敢去深究他藏起來的那些“真正的解答”。
我不敢去想他到底是什麼人,隸屬於哪個組織,我不敢去追問他的敵人是誰。
且不說他會不會在身為普通人的我麵前回答這些涉及機密的問題,我自己也不敢去知道——那就像是一個泥塘,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隻要靠近,就可能會一步陷進去。
我也不敢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他,我不敢想像,如果我挑明了一切的話,我們之間的關係會發展成什麼樣。
就讓我當一個膽小鬼吧,就讓我當一隻把頭埋進沙堆裡的鴕鳥吧。
讓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隻需要把全部精力放在努力生活上就好。畢竟對於我們這樣的普通人來說,隻是想要把生活過好,就已經要竭儘全力了。
我閉上眼睛,輕輕仰起頭,將後腦抵在門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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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板的另一側響起了熟悉的聲音,是他站在我的門口,問我:老板,你在嗎。
我屏住呼吸,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對門外的人做出回應。
他沒有理會我的沉默,而是自顧自地繼續說著:“我忽然想起,有句話我無論如何都想要對老板你說。”
他說:“雖然現在的我因為種種原因對老板隱瞞了一些事情,但如果到了不必隱藏的那一天,我會在第一時間向你說明所有我知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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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末了輕輕嗤笑了聲。
田中太郎這家夥啊,果然還是……
我又閉了閉眼睛,板起麵孔,轉身,拉開了房門,對上站在門口的他的視線。
我說:“等到了我必須知道的那天再說吧。”
他怔,然後說:“好。”
我衝他抬起了自己的一隻手,翹起了小指。
他視線裡透出了一瞬的不解。
“拉鉤。”
我一本正經地解釋。
他笑了。
他用比我粗了一圈的小指輕輕勾上了我的。
他的指腹與指根都生了一層繭,觸感有些粗礪,但皮膚健傳遞的溫度卻也格外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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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果然還是想要相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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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的鈴聲響得有些不合時宜,我放開了他的手,摸出自己的手機,發現來電人是九條玲子。
之前她來店裡找我的時候,我們姑且交換了聯係方式,但我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打過來。
——是出什麼事了嗎?
我有些疑惑地按下了接聽鍵,就聽到九條的聲音在聽筒裡急促地響了起來。
她說:“林,你看熱搜了嗎?輿論風向好像有點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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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況的確有點不太對。
眼下距離青木雅鬥的一審還有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關於他的話題忽然在SNS炎上了。
東大,博士,學術霸淩,殺人事件。
這幾個詞碰撞在一起,毫無疑問能在瞬間抓住人的眼球,詞條熱度在短時間內瘋狂飆升,直躥到了當前趨勢第一。
——這個第一背後說沒有推手我是不信的。
人想要操縱輿論背後一定有其目的,而透過詞條內的信息,推手的目的簡直昭然若揭。
話題裡,青木雅鬥是被學術霸淩荼毒了很多年的小可憐,是為了保護師弟師妹們彆走上自己的老路,為了公平正義而不小心行差踏錯的悲劇英雄。
他們把青木雅鬥劃進了受害者這一群體,將群體的憤怒巧妙地轉化成了他的動機,從而讓這一場蓄意謀殺變成了心懷大義的弱勢群體向霸權方發動的絕望的複仇。
這話題太具有煽動力了,如果我不知道真相的話,我簡直都快信了他的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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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九條玲子,這樣的輿論會對案件的走向有什麼影響嗎?
她說不會,法官宣判看的是證據而不是輿論,我找你本來也不是因為擔心案子,我是擔心你。
她跟我說最近這幾年裡,其實犯罪者的炒作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現在是流量為王的時代,能把人設炒好,到後麵這些流量都能變現,這種人在監獄裡服刑幾年,出來之後就又是清清白白的合法公民,借著炒作的勢頭一下就能平步青雲,走上人生巔峰。
她說最近法院和檢察官沒少因為這種流量炒作挨罵。在輿論的裹挾下,集體智力可能會降到讓人發指的程度,他們會無端進行各種陰暗的揣測,然後自以為是地對他們心中的目標進行毫無根據的攻擊和謾罵。
“檢方可以不在乎這個,因為我們畢竟是官方機構,有權威在,不會受到太多影響。但如果你本人按原定計劃出庭的話,和我們綁定在一起可能會讓你個人也遭受到同樣的攻擊。”
“很遺憾,我們沒辦法做到在這樣的輿論當中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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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這件事情真的很荒謬。
明明是犯下罪行,而且是那種褻瀆生命的罪行的人,卻能被輕描淡寫的兩句話,被一篇使用大量春秋筆法的文章加以渲染,就成了人們眼中的悲劇英雄。
這是對公平的褻瀆,也是對一般大眾的愚弄不是嗎?
我說這樣的事情根本就不對吧,我說他有心思這樣炒作,不就正好證明他根本就沒有在反省嗎!
他甚至在想要用自己的罪行為五年後的自己鋪路——他簡直就像是已經在篤定自己五年之後就可以恢複自由。
九條玲子說,對,這種事情根本就不對。但是這的確正在發生。
她說她會儘自己所能地維護司法的公正,但是這種炒作雖然惡意卻很難被徹底消除。
我明白,輿論的時代總是這樣的,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就算檢方給出了真相與證據,也會有人顛倒黑白地說這是官方在隻手遮天想要惡意掩埋真相。
我明白,在現在這個輿論的風口浪尖上,如果我站上檢方的證人席,那些惡意炒作的家夥一定會給我扣上被官方惡意收買的帽子,我明白,這些沒有底線的家夥根本就不會考慮彆人的死活。
我對著電話那邊說:九條檢察官,我之前跟你說過,被告方的辯護律師曾經來找過我,我拒絕了他。
——你猜,就算我不出庭,他們有多大可能會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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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會的。
順著詞條往下翻的時候,我現在就看到了幾條把節奏往“以前在研究室乾活畢業後被迫轉行跑去開店”的留學生上帶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