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結論吧, 我和蘇格蘭威士忌先生進行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深入交流,從身體到靈魂的那種。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他會把關於蘇格蘭的事告訴我, 但我沒想到是在這種場合。
謝謝, 信息量很大, 體驗很好, 就是很廢人。
事後還要一點一點地從細節中提煉關鍵信息, 其難度大概像是在黃色廢料裡找齊一千塊白色地獄拚圖並且擦乾淨組裝好。
我可太難了。
順帶一提, 有人挑戰過白色地獄拚圖嗎。
一千塊看起來相差無幾的純白色拚圖塊堆成一堆, 從裡麵翻找出能連接在一起的部分,一點一點地拚湊成一整張完整的白色畫布,那是一種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折磨。
但我覺得我現在做的事情比這更荒謬。
拚圖還可以根據邊緣的形狀比對試驗,可人的靈魂要怎麼拚呢?
其實蘇格蘭自己很清楚什麼是對的, 什麼是錯的,他不是不懂是非善惡的混蛋, 不是那種一心為自己辯駁開脫找借口的無可救藥的惡棍。
他從未試圖說服自己那些所作所為是對的, 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知道自己十惡不赦。
他用冰冷又殘酷的方式陳述著自己犯下的每一條罪行, 陳述著他在組織裡看到的聽到的一切。於是我意識到,過往的那些時間裡,每時每刻,他都在清醒地審視著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
是的,即使生活在那樣的環境裡,即使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他也始終是清醒的,清醒地看著這個世界, 清醒地注視著麵目全非的自己,清醒地在錯誤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踽踽獨行。
他一直都在迷路。
而我不是上帝,沒法在更高的維度對照著正確的圖紙將他重新拚裝成型,我隻能和他一起,在迷宮一樣的世界裡蝸行摸索,試圖找到一條正確的路。
*
蘇格蘭做了一個夢,很好的夢。
他回到了七歲的那一年,沒有被組織帶走,而是跟著親戚去了東京。
他作為一個可以行走在陽光下的正常人長大,上了高中,上了大學,進了警察學校,有了責任和榮譽,他有朋友,有家人,有一直堅守的事業和聰明又勇敢的愛人。
在鮮花和掌聲中,在教堂的鐘聲裡,他看著她穿著潔白的婚紗向自己一步一步的走來,臉上帶著幸福又燦爛的笑容。
他知道那是夢。
他知道那是永遠都不會照射進現實的夢。
即使在夢境裡,他也依然很清醒。
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那個世界的諸伏景光可以擁有一切,可他卻什麼都沒有。
他什麼也沒有。
他其實不怎麼憎恨這個世界,因為那沒有意義。
即使去恨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那麼還不如節省一點力氣。
蘇格蘭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年輕的,看起來柔柔弱弱的,此刻正靠在他的胸口,睡得很是安恬。
他伸出手,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脖子上。真是纖細,仿佛隻要稍微用一點力量就能輕易捏斷。
就在那白皙的皮膚下,鼓動的脈搏一下一下地敲擊著他的指腹,清晰而有力。
這麼小巧的身體裡也蘊藏著無限蓬勃的生機呢。
蘇格蘭鬆開了手,手掌順著頸線向上,劃過下頜和頰側,然後勾上了墨色的發跡。
他低頭,輕輕地親吻上她枕邊的亂發。
*
那個晚上她問他,對於他來說組織算什麼。
他說是他存在的地方。
她又問他,那警察對他來說是什麼。
他想了想,回答,擁護正義的一方。
“那我呢?”最後,她問:“對於你來說,我是什麼?”
他沉默了。
最開始是任務目標,是一個用於取樂的玩具,後來為了得到那個答案,於是多了一點不該存在的執著。
對於他來說,她是什麼呢?
是個聰明又狡猾的獵物,是個愚蠢到想要舍身飼虎的傻姑娘。
“我不是聖人,我沒想當聖人。”
“可你是景光,我知道你是,所以我想能讓你能彆那麼痛苦。”
“為什麼覺得我會痛苦?”他依然用著戲謔又嘲弄的語氣,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玩笑。
“因為你是景光。”她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得格外認真。
這是什麼無可救藥的偏見嗎。
她居然會這麼覺得,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可蘇格蘭笑不出來。
扭曲的身體因為關節的錯位,每走一步就會多疼一分。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可他不在乎,這個世界上沒人會在乎。
沒人該在乎這種事,因為他本來就是個怪物。
但為什麼呢,她居然會站在他的麵前,用手撫摸著他怪誕的身體,問他,怎麼樣才能讓他不痛苦。
*
“你愛我嗎?”他問她。
她點頭。
“我是壞人。”
“我知道。”
“我傷害過很多人。”
“我知道。”
“我也傷害過你,之後可能還會繼續。”
“我知道。”
“斯德哥爾摩是病。”
“我知道。”
她抬起頭,親了親他的嘴角:“我病得無可救藥。”
“所以把你的靈魂交給我,好不好?”
*
她想做什麼呢?扭曲的斷骨外麵已經重新生長出了一層皮肉,即使想要重新拚湊,也無法變回之前的形狀了。
從他成為“蘇格蘭”開始,或者說,從他進入這個組織開始,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他知道,她也知道。
可她還是在小心翼翼地試著幫他變得“正常”。
就像是正常的情侶一樣。
簡直就像是一段偷來的時光。
早上看著她在自己的臂彎裡醒來,粘粘糊糊地交換一個早安吻,兩個人一起在廚房裡準備料理,一起在洗漱間的鏡子前刷牙,她會拿著衣服在鏡子前煩惱該穿哪一件,可事實上,她的衣品真的非常糟糕,每一件都襯不出她的好。於是在閒暇下來的時候,他會帶著她去商店街的小店閒逛。
一起打遊戲,一起看電影,一起研究適合在店裡推出的料理,一起計算盈虧,還有推算合適的進貨量。在結束一整天的工作之後,就一起躺在床上,有時候會做點刺激的事,有時候隻是單純的聊著天到慢慢睡著。
*
組織方麵有些按捺不住了。
大概是因為那位先生終於到了快撐不下去的時候了吧。
繼續下去,不管是他還是她都會陷入危險的境地。
店鋪關門之後,兩個人和往常一樣分工完成整理工作。
蘇格蘭來到了廚房。
洗碗機還在運轉,清洗著最後一批碗筷,剩下的食材有些需要廢棄,有些需要塑封保存。之後台麵和用具也需要清洗消毒,包括洗碗機。
垃圾需要送到外麵的垃圾回收櫃裡,等到回收日再送到指定的地點,最後地麵也需要清掃。
每天的工作都是這樣。
蘇格蘭沒有動,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安靜得像是一尊雕塑。
這裡很好,她很好。
外麵傳來桌椅挪動的聲音,中間摻雜著她輕輕的哼唱,好像是之前他們一起看過的哪部老電影的主題曲。
【生命太短明日無限遠,始終都不比永遠這樣遠】*
*
桌椅挪動的聲音停了,小調也漸漸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她的腳步聲,一如既往的輕快。
蘇格蘭幾乎能想到她帶著的那種表情,他想著,唇角也不自覺地向上揚了揚。
分隔的門簾被挑開的時候,他聽到她“咦”了一聲。
也難怪,因為廚房還和她離開的時候一樣,他根本沒有收拾。
她不解地湊到他跟前,問他怎麼了。
“伸手。”他說。
她有點困惑,卻還是依言乖乖地伸出了手。
他抬起手,將什麼放在了她的手心裡。
那是一張薄薄的黑色儲存卡。指甲蓋大小,即使在那隻小手上也顯得格外不起眼。
“帶著這個,去對麵的波洛找安室透。”
“你可以告訴他關於我的一切,他們會為你提供保護計劃。”
“組織的計劃有變動,我會離開這裡,今晚就走。”
“以後不會再見了,林。”
沒必要繼續下去了。
即使重新拚湊好,他也永遠都不會成為她真正喜歡的那個人,那些縫隙間的裂痕也將永遠存在。
他其實並不畏懼痛苦,他早就已經習慣了與那樣的生活為伴。
她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沒有必要再執著於他這樣的怪物。
“為什麼突然……”她愕然站在那裡,表情裡滿是無法理解。
她還沉浸在那樣的幻想當中嗎,可她自己不是也很清楚嗎,那麼做是徒勞無功的。
“沒有為什麼,遊戲結束了。”
他說。
“離開。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
“反正你這樣的人被組織帶走也隻有死路一條。”
“可是……不是說我們要一起想辦法解決現在的情況嗎?”
“那是騙你的。”
“你說了會試著信我。”
“也是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