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夢(2 / 2)

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好像又變成了那個在瀕死邊緣、掐脖倒地的孩童,冷眼旁觀的不止有母親,還有他的一眾兄弟們,他們在他身邊圍如鐵桶,讓他無處可逃,通通卸下了友善仁義的麵具,露出一張張血盆大口、猙獰麵容,與母親一同盼著他就此死去,好分食他的血肉,將他啃得渣也不剩,就像從未在這世間活過。

絕望,無儘的絕望,像不斷上湧的冰水,要令他窒息而死,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就此死去,拚命張口,嘶啞發出最後的聲音,向他最後所信任的人、向他在這世間最後的親人,呼喊求救。

父王來了,他抱著最後一絲懸線般的期待,等待父王救他回到人世間,卻最終等來了一雙冰冷殘酷的雙手,父王和藹的麵龐,也變得猙獰,他狠狠地掐著他的脖子,雙眸血紅,冷音如鐵,“你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你是你母親的恥辱!也是我的恥辱!你該死!!你就不該生在這世上!!你一早就該去死!!!”

最後一絲維係生命的呼吸,在劇痛中驟然斷停,他就此陷入了永無止境的噩夢裡,人在帷帳之內猛地驚醒,在將亮的天色中,騰坐起身,頭痛欲裂,後背冷汗涔涔而下,有如落雨。

……又一次噩夢罷了,總是這樣的,黑夜為噩夢糾纏,在黎明時驟然驚醒,孤身坐在帳內,直至天明……天明,也不過是醒著的噩夢罷了……

從噩夢中醒來的宇文泓,一手捂著青筋痛跳的額頭,如往日一般,微微側首,向映著將亮天色的室窗看去時,眸光輕掃過身邊,微一怔後,猛地想起昨夜今日之事,才算是真正消了困意,從夢中清醒過來,回到現實,想起自己已是有婦之夫,這榻上躺著的,不止他一個人。

……也還是一個人罷了……總是一個人……在這樣從噩夢中驚醒的黎明……在每一天……由生至死……

宇文泓忍耐著頭痛,緩緩勻平因驚夢而略顯粗重的呼吸,埋首在膝前,一個人坐等天明,等著從一場噩夢,踏入另一場噩夢,人坐榻上,卻似身在深淵、冷沉下墜時,忽有女子清柔之聲響起,如一束天光,照亮在陰暗的深淵上空,喚醒了千萬年的沉寂。

“你怎麼了?”

朦朧醒轉的蕭觀音,見宇文泓並沒有好好睡著,而是埋首坐在榻上、鬢發汗濕的模樣,出於關切,坐起身來詢問,見他聞聲抬起頭來,眸光幽亮,麵上皆是汗意,像是從噩夢中驚醒不久似的,望著她的神情,也有些木木的。

……倒頗像弟弟迦葉幼時,在她那裡午睡驚夢時,愣愣坐起的模樣……

蕭觀音取來帕子,邊輕拭宇文泓麵上的汗意,邊輕聲問道:“怎麼了?做什麼噩夢了?”

宇文泓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她,在帳外榻燈和透窗天光縈攏的瑩白光亮裡,明明近在咫尺,卻如隔煙霧地望著她,望著她一下下動作輕柔地擦拭著他麵上的冷汗,就像昨日夜裡,用浸了涼茶的濕帕子,緩緩拭過他麵上的紅疹,幫他消解癢意。

幽沉的眸光,從那纖纖素指,緩緩上移,落到了那張玉白無瑕、與他完全相反的麵容上,宇文泓聲音低啞,問:“不醜嗎?”

蕭觀音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身前男子是在問什麼,淺笑著搖了搖頭,手下擦拭動作未停。

……沒有絲毫嘲諷的笑意……他見過太多嘲容,太多表麵溫善實則暗在嘲諷的笑容,他辨得清,眼前女子唇際的清淡笑意,不含半點嘲意……

……怎會沒有嘲意呢……怎會……

宇文泓將自己那張布著紅疹的臉,靠近前去,貼了下她無瑕的臉頰,等待她眉尖蹙起、難掩厭惡地將他推開,卻見她雙眸隻是微詫地瞬了一下,仍如先前清和,不但沒有漾起半絲厭惡之意,反還泛起淡淡的笑意,像是包容小孩子玩鬨的笑意。

原想看對方皺眉,可最終忍不住微皺眉頭的卻是自己,宇文泓在朦朧的天光中,望著身前的女子,眼前朦朦朧朧,心也像朦朦朧朧,這種朦朧不解的感覺,令他心生警惕,退開身去,避開了她的拂拭。

蕭觀音原也已擦完了,見宇文泓好像仍受噩夢的影響,同白日所見有些不同,冷冷懵懵的,溫聲問他可要喝茶?

宇文泓不說話,像是想獨自消化驚夢一事,不想理人,蕭觀音遂也不再多說什麼,由著他鬨悶悶的小孩脾氣,起身下榻,跪坐至鏡台前,邊緩梳長發,邊等待天明。

一分分天色漸亮,透窗而入的曦光,漸將女子披拂地席的墨色長發,柔攏上一層淡淡金輝,倚坐榻上的宇文泓,無聲靜望蕭觀音微垂螓首,一縷縷輕梳著指間長發,在越發明亮的天光中,披發站起身來,素衣如雪、發流如雲地走向窗邊,伸手打開長窗。

遠處青山越水拂來的林木清氣,近處百花爭相競放的薰暖花香,滿天滿地的明媚春景,隨她開窗的動作,暄妍綻放在他的眼前,溫暖的香風撲麵而來,她背倚人間盛景,身沐金色晨光,回身看他,淺笑著道:“是新的一天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