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2.六姐的軟弱(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10922 字 5個月前

“那天如兄你細看這文章,又是為何?”也有人問道,“本來還當你是不願成婚,還在尋找文章的漏洞……”

“文章的漏洞,怎會有?這是禦意所作,必定是經過嚴格審校,六姐點頭方才發出來的。”

張天如低聲道,“心靈的漏洞,卻終於是展露出來了……”

“心靈漏洞?”眾人聞言,都是不解,紛紛拿起報紙檢查,納悶道,“大采風使在這篇文章之中,又泄露出什麼心靈漏洞了?我是沒有看出來。是他那一等富貴的出身,又讓他‘脫離群眾’了?”

都說了是禦製文章,反映的是禦意,怎會有捉筆人的自我在內?張天如對這群庸人冷眼旁觀,也不出言點破,隻是暗暗搖頭,道,“你們說,這篇文章見報之後,未來半年一年內,我軍的大吏,必然陸續成婚——也就是說,他們看了這篇文章,便會立刻開始考慮自己的親事了?”

“可不是如此?”

張天如這幫朋友,大多消息靈通,對於羊城港各圈層的傳言,也都有所耳聞,聽到這個話口,立刻就分享道,“據說——我也隻是聽說啊,報紙送到海軍某將領辦公室後,屋內都傳來了拍桌聲,聽到有人叫道‘終於可以不必等了’!”

這種事情,一聽就是假的:軍隊內的事情,哪有可能流傳到外部?而且,羊城港是海軍大本營,將領很多,就是因此,沒有明確指出是誰,大家都可以對號入座,又不容易去追究謠言的根源。

這種半是笑話,半是謠言的故事,其實多少也是表現了民間包括一些吏目內部,對於自身婚事以及買地風向的看法——小吏目該乾嘛乾嘛,該成親也就成親了,可大吏之中,很多人的確早過了法定婚齡,迄今也依然單身,就算六姐頒發了模範婚書,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們在等的是什麼?無非就是六姐成親,好依樣畫葫蘆罷了。這種等待,一旦形成風氣,對於有些其實並不是很想等的人來說,其實就是壓力。六姐不著急,彆人似乎也不著急,那你就算著急,不也隻能忍著?

這樣等待著的吏目,多數都是六姐的同齡人,有男也有女,風氣甚至蔓延到了很多年紀比六姐稍大的外臣之中,有很多舉足輕重的大員,也長期保持單身,這種情況,顯然是違反人性的,似乎也成為了買地高官的一個隱痛。

現在,有了這篇文章,六姐把模子立起來了,那些不想等的人,可不就是如釋重負,迅速地投入到了自己家庭的組建之中了?傳言雖然是傳言,但能流傳起來,或許也表達了部份的現實吧。

但是,如果大吏目,隻是從這份文章中看到了這些,那……他們的心思,或許也就有些過於粗獷了。至少在數字上、視野上,壓根不具備和職位發展相配合的敏感與開闊。張天如反複咀嚼著文章中的許多片段,‘一個孩子或者兩個,這是這些殷實的小家庭,從容自在的一大底氣’……他心底有一種很複雜的感覺,和個人的得失沒有絲毫關係。

“這是不再逃避了嗎?準備給社會人群分等了?之後會有文章正麵談到這個話題嗎?”

“還是,依舊和從前一樣,避而不談,在問題完全發酵之前,視而不見……再拖一段時間?”

他搖了搖頭,似乎竟為六姐也感到煩難和頭疼了,“不行,模子出來了,兩個政策導向之間的矛盾,也就完全明朗化了,再粗枝大葉的吏目,緩上一段時間也能回過味來……一個孩子或兩個,這可滿足不了為了耕地、礦產和傾銷市場而擴張的大政策,所需求的人口增長數量……”

一個要多生,一個要控製生育,其中的差額,誰來補足呢?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不必休產假,不受這些控製生產政策約束的人群,自雇者、商人和農戶……除開占人口比例極小的富商之外,大多數多生育者要承擔額外的生活重負,以及背離標杆必然承受的壓力——連張天如剛才都體驗了一番離經叛道的壓力……

“不再是一人之下,眾生平等了,標杆一出,人群自然分為三六九等。道統所宣揚的理想大同,距離我們似乎又遠了一些,生產力太有限了,隻能做長期而巨大的妥協……”

“那些狂熱的樂觀者,認為在有生之年能見到大同的人,必然會受到重大打擊,但如果僅止於此,其實依然還是看得淺。能把事情連貫起來的人,從中可以看到的……”

“其實,”他分外的難以啟齒,“是六姐的軟弱……”

他並沒有那種發覺偶像為假的激憤和恍然,一向是憤世嫉俗,得理不饒人的張天如,在這一刻卻表現出了慈母般的諒解、寬忍和憐惜,他似乎甚至擔憂著謝雙瑤會因此承受的失落和指責,而不想往下繼續設想了。然而,事實是冰冷的,就擺在眼前。“六姐……從推出同休產假政策開始,便應當想到今日的結果。”

“倡導一個家庭隻生一個孩子,是給整個種族慢性絕育,倡導不生育便更是如此,哪怕隻是同休產假,所造成的特定人群生育率損失,都需要其餘人群增強生育來進行彌補。”

“這不該是她現在才來定下的標杆,現在才完成的思考,以六姐的性格,她早就該在《吏目參考》,或者是一些更上層更機密的會議之中,提出其中的矛盾,告訴大家,這是因為生產力限製而不得已的選擇,這選擇固然並不光彩,但又有誰會因此反對她的決定,因此失去對她的敬畏呢?”

“她拖延的這些時間,是她軟弱的表現,我們的六姐,我們的雙瑤,她可以眼也不眨地奪走許多人命,但也有不願去承擔的罪孽。麵對必然的矛盾,必然的問題和必然的答案,她竟然有意無意地,也和所有常人一樣,選擇了逃避……她甚至……或許從來都沒讓自己去深思,去拷打自己的道德體係……”

“所以,才有了今日這樣急就章般的補救措施……六姐是在和張堅信的會麵後下的決策,知識教大祭司一定給她帶來了一個很不樂觀的消息……促使她倉促地補起了從前的功課,或許,她是知道,再逃避下去的話,後果就不那麼容易承受了……”

逃避是輕易的,理由總是充分的,因為她是如此的忙碌,太多重要且緊急的問題在等著她的決策。一個不會在短期內醞釀出後果的,更多是順著社會科學規律而自然發展的矛盾,又有誰會來提醒呢?

不會有人把這種矛盾當成心腹大患的,尤其是買活軍眼下主要的問題還在大量新增的人口之時,更是很難引起重視……看,理由總是如此的充分,但再充分的理由,也無法推開逃避必然的後果:逃避,是沒有用的,逃避隻能揭開那層厚厚的遮羞布,向四麵八方昭示自身的軟弱。

一直以來,以無可挑剔、難以想象,跨時代的英主聖君姿態,出現在人前的六姐,也終於顯露了性格上難免的缺陷。就算是張天如,都不願意接受這一點,他知道人無完人,可六姐——六姐又不算是完全的人,六姐應當是完美的,她就是半神半人的,某種超級意誌的化身,一個完美無缺的君主。

直到這樣的幻想,依依不舍地破滅之後,張天如才意識到,一向自詡清醒的自己,原來也陷入了某種狂熱的崇拜之中。他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就像是依舊眷戀著這種全心全意的崇拜,不願見到它破滅哪怕一絲一毫,在他人心中幻滅。

可,他同時又意識到,伴隨著新標杆的發表,伴隨著六姐的軟弱,被落在白紙黑字之中,任由咂摸品評,被必然地參悟出來,在這些精明的、大膽的、富有城府的大吏巨賈,這些對於時代擁有一定影響力的人群中,所必然會造成的結果——

伴隨著買地走向全新的鼎盛時期,伴隨著時代的水漲船高,這些弄潮兒距離神像越來越近,不可避免地發現了它的瑕疵,麵對著逐漸走下神壇的六姐,他們會做什麼反應呢?

張天如並不擔心會有人豎起反旗——這實在是太離奇了,甚至對六姐來說或許還是個好消息,鎮壓反軍,能夠再一次彰顯武力,鎮壓人心,重新收獲隨著她步步走下神壇,而不斷失落的,對於一個政權,尤其是如買活軍這樣有太多和現行風俗、利益互相抵觸的新規矩,這樣一個政權來說,至關重要的——敬畏。

“太重要了……敬畏……決定了六姐的話,能不能被所有人聽到,被他們記在心裡。敬畏,決定了六姐的政策能不能真正落實,而非浮皮潦草陽奉陰違。”

張天如有一種遍體生寒的感覺,他似乎也剛剛從一場漫長的逃避中醒來,覷見了買地這繁花盛景之下,正在不斷蓬勃發展的種種危機,對於未來,他不再抱有盲目而想當然的樂觀了。

“敬畏,隨著百姓開化而注定會不斷淡薄的敬畏……這是六姐真正的根基,她必須永遠保持極高的敬畏,否則,否則……”

張天如不敢往下想了,他隻是潛意識地感受到了那個未來所蘊藏的不祥,他緊緊地攥住了手心的報紙,指甲甚至穿過紙張刺入掌心:說來也是好笑,張天如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道統真正的信奉者,儘管他在很多地方非常喜愛這個新生的道統,更熱衷於看到它在實踐的過程中把舊的世界打爛。但他也從未相信它會完全在此世成真。

更多的時候,他把自己當成是個旁觀者,一個胡作非為的瘋子,在結局到來之前,儘情地在新的規範下,宣泄著內心深處對於舊世界的那股鬱氣。深心裡,他一向以為,不管怎麼對外宣稱,甚至是自我催眠,新道統實際上,是他恣睢而為的倚仗和工具。

可直到此刻,當他如此牽腸掛肚地對於那個未來感到恐懼時,他這才知道,或許——或許他依舊並不真正相信道統,那個和他的生活相距太遠的東西,但是,在私下的譏笑、對抗、抬杠和懷疑之中……他早就成了把道統帶來此世的,那個女人的最忠實的信徒,為了讓她不至於墜入到那個不能細思的、黑暗不祥的未來中去,他甚至……

品味著內心深處湧動的激烈情感,他驚疑不定地,難以接受地,得出了自己的結論:他甚至願意為此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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