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婚的潮流(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683 字 6個月前

“這自然是要的,”王太太忙說,“沒有分家,收入便都是歸公,這一點不分男女,都由婆婆拿在手裡,再往下分配。”

平心而論,王太太的日子在此時絕算不上辛苦了,至少她不必做飯洗衣,這四個字在大敏朝代表的工作量半點兒不輕。這是個做什麼都不方便的年代,體力活比想得多多了。隻是沒事時候繡繡花而已,還有餘裕發展個人的愛好——平民百姓哪有什麼愛好呀?從早到晚,不都得為自己的生活奔波?

若在從前,王太太過的是讓人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她也不是沒有盼頭——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嘛,家婆手中握有最寶貴的權力便是財產權,兒子媳婦所有的收入都將由她來支配。但如今她的敘述,顯然不能令買活軍的女娘們滿意,她們對於熬上許多年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勞動所得毫無興趣,雲縣小紅皺了皺鼻子,開始問些負麵的問題了。“聽說富貴人家是有和離這麼一說的,若是日子過不下去,該怎麼和離呢?”

她這麼問,是因為如今的底層人家,很多婚姻連婚書都沒有,不論是共妻、典妻、租妻,又或是另娶另嫁,都沒有任何文書,完全由鄰裡長輩居中做保作證,當然也就沒有和離一說了,小紅出身底層,但現在有了身份,自然便關心起了有身份人家的習俗。王太太回答道,“和離很少,但也不是沒有,隻是多數不是因為日子過不下去了和離。”

那是因為什麼呢?“許多時候是因為兩家發生了爭執,要斷這門親,妻家搶在夫家休妻之前上門和離,又或是女家勢大,男家衰微,娘家兄弟上門強令和離,將女方另嫁等等。”

“因為兩人實在不喜歡對方而和離的很少就是了。”小紅總結。

王太太點頭稱是,廳內頓時罵聲一片,而她似乎已預料到許多女娘的反應,並不吃驚。謝雙瑤趴在講台上認真地聽著,不時招呼女娘們吃喝,“吃呀,吃呀,嘗嘗這巧克力,一人隻有兩塊呢!”

這茶話會是私人聚會性質更強一些的密會,氣氛終究比會議要隨意放鬆,金逢春知道自己猜得不錯,這是隻有謝雙瑤看好的近人才會被邀請參與的私宴,她們因此得了一些明顯是仙宮體己的供給,瓜子花生是隨便吃的,一人還有一盒白生生閃亮亮,說不出是什麼材質,上頭印著怪字,令人目眩神迷的東西——謝雙瑤說是喝的,而且不禁止她們帶回家去,金逢春當即就沒有動。而另發了兩個小小的薄片,是她口中說的巧克力,金逢春也不準備現在品味,她更多的心思已不自覺被談話吸引。

廳內女娘們也多是如此,臨城縣女娘都有家人,更情願帶回家去,而彬山和雲縣的女娘顯然不是第一次吃特賞了,便顯得見多識廣、從容不迫。雲縣的莊素問,“你剛才說,已婚婦女隻對自己的嫁妝有支配權,那如果男方侵占女方嫁妝怎麼辦?”

王太太還好是諸暨人,那一帶居民善訟,她又知書識禮,對法規是很熟悉的,從容答道,“這也在所多有,若是日子過不下去了,可以請娘家父兄出麵交涉,嫁妝單子都是一式兩份的,和離時可以全部帶走,相應也要退還彩禮。若是兩家紛爭不下,便由娘家人代為進衙門告狀。”

“婦女不能自己代表自己嗎?”

“沒人會接女人的狀子的,女人自己也根本拿不到狀子,狀師不接待女客。”

後世影視劇中傳奇狀師代弱女子狀告豪門的橋段,在這年代是沒有人買賬的,因為女人在社會意義上並不被認可為獨立的個體,隻有一種例外,那便是她是守灶女或是寡婦,即便如此,在法律人格上也依舊是低人一等,必須有一個男性親屬為她出麵。

金逢春逐漸從她其實很熟悉的社會日常中領悟到這個道理——在過去的舊秩序中,女人從生到死都必須依靠著另一個男人,而一旦出嫁之後,社會規範便會默認她失去了一切對自己的主宰,丈夫將擁有對她全部的處置權,除非娘家的男人把她給搶回來。她本人的意願或許能起到作用,但這要看彆人的臉色,丈夫也好,父親兄長也罷,他們能尊重她的意願,她的意願才有意義,歸根到底,依舊是他們的意誌在發揮作用。

這很不公平,但金逢春對此倒是並不太憤怒,因為好像這麼多年的規矩也從未遭到破壞,她一個人的憤怒也不會有太大的用處,金逢春還是很實用主義的,她本能地在向謝雙瑤學習,於是她立刻就想到了這一點:目前來說,父親是尊重她的意願的,大哥也聽憑她做家裡的主,那麼金逢春就完全不必給自己增加風險,她何必為自己去找一個可能會乾涉她生活的新主子呢?既然她可以工作養活自己,那末她似乎完全沒有必要結婚。

這個結論在廳裡是普遍的,朱玉玉大聲說,“如果成親了就要事事都聽從什麼狗屁夫君的安排,連自己賺的錢都不歸自己,那我不需要成親。”

這幫買活軍的女娘沒有無人供養生活的擔憂,她們個個都是高收入群體,“我自賺自吃,自己做自己的主,我何必再找個人來?費不了那個事,我自己過得好得很!”

她們也沒有老了沒人依靠的恐懼,“孤兒那麼多,我收養個孤兒不好嗎?收養個心細的小女娘,我還不用自己生呢!”

如果金逢春足夠細心,便會發現這個座談會的走向有些失控了,謝雙瑤開口請王太太談的其實是神仙眷侶式的婚姻,因為王太太的確和丈夫感情甚篤,這一點在此時的夫妻中是很難得的,這些女郎們的父母彼此關係即便說不上疏離,但有許多也絕稱不上親密,他們彼此和自己的同性親戚都有更多話說。

但王太太羞於談論自己和丈夫的感情,女娘們對這種浪漫的愛情故事也絲毫都不感興趣,她們的注意力集中在更實際的利益層麵,並且在不斷的詢問中很快得到了統一的結論:作為買活軍的女娘,她們壓根就對婚姻沒有任何興趣,願以終身奉獻給六姐,做如今南方偶也有之的‘自梳女’,永不嫁人,一心侍奉六姐!

這其中有一些人的表態是激烈的,有一些也不無猶豫,但在群體的激越中,她們或者感到了被裹挾的壓力,或者也受到了獨身的誘惑,紛紛跟著表態了起來。金逢春身為臨縣女娘,自忖毫無選擇餘地,再說她聽著王太太形容的生活也覺得毛骨悚然,確實感到了婚姻帶來的壓力,半真情半假意,也跟著叫嚷了起來,但她心中又還有一絲不舍,畢竟她才十五歲,此前也從沒想過自己會永遠都不嫁人,這仿佛是一種太陌生的生活。

六姐叫她們來,難道是為了誘惑她們發下貞潔誓言,就此順水推舟的答應下來嗎?自梳女一旦發誓,則永遠不能和男人有所往來,否則要被處以極刑的!

她心中惴惴,不禁就看向了謝雙瑤,謝六姐此時已跳到了講台上坐著,一條腿晃呀晃的,從儀態上來看,她是真的骨子裡透著自在,哪怕是村姑都不會有如此隨意的坐姿,她一邊聽著女娘們的發言一邊在笑,一雙眼彎彎的像月亮,金逢春突然發覺謝六姐其實蠻好看的——她幾乎不記得以前自己為什麼會覺得她麵目平庸了。

但現在她顧不上細想這些,更陷於自己的擔憂中,六姐在笑,難道是因為這發展正中了她的意?

在她的擔憂之中,謝雙瑤舉起手往下壓了壓,亂哄哄的廳內一下就安靜了下來,女娘們一致抬起臉——六姐要發話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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