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牡丹亭姑蘇 到軍那裡去!(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11036 字 6個月前

他便好整以暇,翻到背麵去看第二版了。王老爺倒皺起眉頭,卻也先不說話,等眾人到了,移步往‘四時晴雨亭’賞雪時,方才衝管家招了招手,附耳低吩咐道,“一期不要給那幾孽障看,小姐們也一概不讓她們看到。”

管家忙會意點頭,王老爺將道袍下擺略整一整,才又露出笑容來,搖著子從通往‘藕深處’的小徑前了過去,一路高和幾朋友又賭起了下月春日的東道,“我並山園的冬雪雖然可賞,但春色卻更不可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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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山園的冬雪雖然可賞,但春色卻更不可辜負——”

熟悉的男子音,順著風吹進了蜿蜒小道之中,傳到了水邊的二層小樓中去,讓方靜謐的世界多了些頭的音,坐在窗邊刺繡的兩姑娘,便不約而地把眼神調向了玻璃窗,但她們的視線,卻被樓旁茂盛的花木所阻,能聽到的隻有家主那熟悉的音。兩姑娘的耳朵很靈敏,因為在樓裡,最常發生的變化就音。

一座繡樓,在江南富庶之家中很常見,越富庶的地方,越有財勢的人家,便越熱衷為自家的女眷建築繡樓——並山園的繡樓算大的,裡三間開,樓梯各開在正堂左側、右側,上樓後,正堂裡一拐,一樣有左右兩房間,樓下的房間住丫鬟、放雜物,樓上的房間住小姐。一般來說,小姐十歲以後,大部分時間居住在裡。

平日裡,兩三天能到輩跟前請安,便算受寵的了,若不受寵的姑娘,‘已要說人家的年紀了,當好好地學學規矩’,進了繡樓輕易不能再出來的,也就逢年過節,能夠被婆子背出繡樓,到親麵前去問好。小姐們一輩子能好好地遊兩三次園子,便已難得的福分了。

她們雖然住在並山園裡,但和園中的景色卻沒有絲毫的關係,茂盛的花木,阻隔了男窺探的眼神,也阻隔了她們的視線,兩王姑娘唯一能聽到的,隻有頭的音,鑼鼓唱戲歡笑……音在並山園裡不稀缺的,它們毫無保留地灌進繡樓裡,灌進小姐們的耳朵裡,仿佛也填充了屋內的寂靜——

繡樓裡,最常發生的變化就音,最缺乏的也音,因為姑娘們做針線時不說話的,‘女子以貞靜為要’,若嘀嘀咕咕沒完,被樓下豎著耳朵的教養嬤嬤聽到了,或許便要打手心兒,又甚至向母親告狀,‘姑娘的心性兒得磨一磨,不然去了夫家,怕要吃苦頭呢’,連請安被取消了,接連幾月被關在陰暗狹小,直起腰似乎就要碰頭的二樓房間裡,關到嬤嬤滿意了,才能放出來往父母跟前去。

吳江出才女,她們多少也聽過沈、張、葉、吳幾家的名頭,也知道如今吳江、太倉乃至姑蘇城內,流行把女兒捧為才女,她們也讀書識字,甚至偶爾些姑娘們也有機會以詩歌和親戚中的姐妹唱,並且偶然流落一些過潤色的閨閣筆墨在,但不妨礙父母平日讓她們住在繡樓裡,因為雖然沈、張、葉、吳那幾家的女孩兒們過著自由的日子,但偌大一吳江,百萬人,也不過那麼四五十的才女,能夠詩歌唱,彼此往來。

有更多女兒家,她們沉默地在些精美的園林中,在些低矮的繡樓中,在極度的錦繡繁華之中被禁錮著,過著囚徒般的清苦日子,每日裡在昏暗的閣樓中,垂頭做著針線,人們稱羨的優美態,猶如鳥一樣謙遜地彎著頭——針線做出來的,可見我家女兒的賢惠。

但她們也聽說過買活軍的名字的,王瓊華今年十三歲,上繡樓居住已三年了,去年,祖父為繡樓換了玻璃窗,樣合著明光瓦,白日裡二樓中也有了一點光亮,不再和以前一樣,白日要點燈。買活軍的東西——她放了腳,因為買活周報上說了,裹足對健康有害,而祖父一向自詡很開明的。

王瓊華的許多親戚沒有放腳呢,她們家也不許看買活周報的,半月前,新春吃酒時,姐妹們很羨慕她的生活,王家有三房親戚,隻有王瓊華放了腳,其餘的姐妹們裹著足,而她邊坐著的小姑姑王婉芳,今年不過八歲,便因為裹了斷骨纏,腳已畸形了,不纏足反而無法路,因此到現在纏著足。

——家裡那會裹斷骨纏的婆子,聽王瓊華的丫頭報喜說,對買活軍的說法,非常的不以為然,說了許多纏足有助美德的話,大有非議王家人相信《買活周報》的意,被主母差人打了幾十棍子,抬到鄉下的莊子裡去做活了。

不知道新一期的《買活周報》,會不會繼續說放足手術的事情,算著日子,報紙應該已快到了……

她心不在焉地刺著手中的帕子,偶爾看到小姑姑渴望地望著窗,不由得微微歎了氣,王瓊華才十三歲,但她覺得自已很老成了,她心中裝了無限多的心事,無限多的憧憬,有無限多的愁緒,卻能忍耐著將所有的感情,吞咽進心裡,在嬤嬤們麵前一點兒也不帶出來。譬如她覺得活著實在很沒有意的事情,但她就從不曾和嬤嬤們麼說。

“姑娘,吃午飯了。”

正午時分,水廳那裡傳來了隱隱約約的絲竹之,男人們又在聽戲了,而女娘們也開始用飯,幾丫鬟頂著食盒爬上二樓,取出四色小菜、四色熱菜,擺了四碗盤,王瓊華扶著小姑姑慢慢地到堂中,二樓正堂留了樓梯的空地,餘地就不多了,挨窗戶放了一張八仙桌,另兩女孩兒放了腳,得比王婉芳要快,見到她們出來,悄沒息行了禮,彼此微微一笑,便坐下吃飯。

今日的小菜酢魚、糟蘿卜、拌銀芽、凍的薑醋魚,熱菜雞汁豆腐、風乾板栗燒鴨子、蒸的風鵝,又炒了玉蘭片,有一海碗佛跳牆,一看就知道廚房宴客,從裡頭勻出來的,噴香稀爛,並山園名菜之一。四姑娘卻吃得不多,每樣菜略動了動,便叫丫鬟們撤下去分了。

她們吃不多的,要嚴格控製重,尤其王婉芳,她腳爛了,稍微胖一點,路便宛如刀割,纏足頭半年,瘦得臉頰陷了下去,原本開朗愛笑的姑娘,日夜啼哭,被提前送入繡樓,差些沒從二樓跳下去,尋死不成,從此便一反常態,沉默寡言了起來。

“賞心樂事誰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窗那靡靡的絲竹中,似乎有人尖著嗓子在唱,幾姑娘陸續告退回房,王瓊華起時,黑漆漆的屋內,報喜微微一動,往她懷裡塞了麼東西,又在她手心裡掐了一下。

王瓊華一怔,不動色,隻做路不穩,扶了報喜一把,輕笑道,“坐久了腿麻——”

把一出含混過去,了幾步回到自屋裡,報喜進來為兩姑娘鋪床,她們每天中午能午休一會兒的,倒也不從早到晚的做針線,等到了夜裡,園裡的人清出去了,能出門去,到二樓正堂,來回大約四步的小陽台上,眺望眺望夜色——已很不錯了!

拙政園的繡樓,便一八角的小亭子,屋種的香樟樹也沒有並山園多,姐妹們每晚眺望的自的嫁妝——些香樟樹種在裡,既能護衛小姐們,不被人窺視了去,又能化為她們出嫁時的箱籠,一向姑蘇城大戶人家喜愛的安排。

王家對女兒們或許正不賴的,王瓊華似乎也沒有麼值得抱怨的地方,她也從不曾對任何人說過自心中的想法,便有一日她自死了,滿腔的心事,大概也會跟著帶進棺材裡,

“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可憐小兒女,自繡窗前。”窗唱到了第十一出《慈戒》,報喜等人收了食盒,咯噔咯噔下樓去了,王瓊華從被中坐了起來,掀開帳子一角,掏出懷中那疊得小小的紙片子,借著那朦朧的天光,眯著眼緩緩展開紙片子,細看了起來。

凡不願裹足之女子……們可往買活軍處來!

王瓊華的眼睛瞪大了,被撕下來的報紙,在指尖輕輕顫抖,不願裹足之女子,不願裹足之女子……無人權、財產權、自主權之女子——

她不由得回頭看了看裡間閉眼安然而臥的小姑姑,心跳驟然加速:買活軍收用天下女子,她早已聽說了,但,但……

凡有我買活軍雪花鹽者,便有我買活軍的鹽隊蹤跡……

王家用的當然也雪花鹽了——姑蘇城裡,如何沒有鹽隊的蹤跡!王瓊華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她從來沒有想過——像她樣的人,買活軍的肯收容麼?她麼也不會,年紀又幼小,也從未做過活——

不論如何弱小,如何愚笨,如何無用,我買活軍也一視仁……天下女子,均可在我買活軍處尋得庇護!

王瓊華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紙片上的鉛字,她怎麼也看不夠,有一股熱氣像從她那冰冷的足底慢慢地往上,滾到了心底,滾到了喉嚨,又化作了熱淚流下臉頰,她簡直不敢相信的,謝六姐當麼說了麼?天下女子,均可在我買活軍處尋得庇護,便像她樣弱小而又無用的女子,像小姑姑樣未大已半殘廢的女子,也可以有一席之地?

“做麼?”王婉芳翻了,迷迷糊糊地問,她見王瓊華探在,便用手按著床板坐起來,也湊過頭——她不用腰腹發力的,那會帶累了足尖,叫足尖又痛起來。

王瓊華捂著嘴,給她讓一點地方,也叫她看到,王婉芳的眼睛逐漸瞪大,她望了王瓊華一眼,兩小姑娘麵無表情,隻有眼睛裡的驚濤駭浪,被吞沒在帳後的黑暗之中,王瓊華忍不住子的顫抖,她和小姑姑一遍又一遍,反複地看著被撕下的頭版,對窗那充斥著並山園的靡靡之充耳不聞。

“女孩兒隻合香閨坐,拈花翦朵。問繡窗針指如何?逗工夫一線多……”

小優伶在水榭中吊著嗓子咿咿呀呀,而在王瓊華的緒之中,那香閨早已衝天而起,四分五裂,那半明半滅的明光瓦,換成了買活軍的玻璃窗,她腳上的繡鞋換成了矯正鞋,她仿佛看見了小姑姑,拄著拐杖從一間房子裡出,門上寫了‘放足手術’四字,成排的,無臉的小女孩排著隊一進房子裡去,在一切之下,化為了殘垣斷壁的並山園——該死的並山園!連一片瓦沾滿了無名的罪!叫她厭惡刻骨的並山園!

買活軍裡,有們的新生!

到買活軍裡來!

像她樣的無用之人……世上除了並山園之,也有她的容之處,有一處地方願意容納她,可以庇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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