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第145章(2 / 2)

那時的他未曾想到,她給了他活著的意義,也給了他赴死的意義。

每次訓練她,看著天賦絕頂的她很爭氣地飛速進步,逐漸變成他需要的救世工具,他心裡的愧疚就像一個黑洞。

他很久以前就對自己發誓,要讓幸北足以取代他,取代他活著,這樣他就可以在某一天代替她死掉。他一定不會讓這個因為他才陷入一切的女孩死在他前麵。

她心中充滿陽光快樂,她比他更值得活下去,她有能力走出他的死亡。可是如果反過來,她死了,他恐怕就再也撐不下去了。

哪怕在這麼壯烈的時候,黎昭心裡也充斥著理性的、價值最大化的計算。

但是幸北心湖裡卻漫然漲起鹹澀的潮水,讓她整個鼻腔後麵都像是被海淹了。

胡說八道,哪有什麼誰比誰更值得活下去呢。

無非是在他心裡,比起自己,更想讓她活下去。

所以她才變得更“值得”。

裴躚曾對她說,人都是自私的,就算是心中充滿愛、有能力散播愛的人,也永遠愛自己勝過愛彆人。她當時深以為然,因為她好像也是這麼個愛自己勝過愛彆人的人。

可是她在黎昭神魂裡看到的不是這樣的。

在他心裡,她是比他更美好的人,他愛她勝過自己。

胡說八道,他是黎昭,是新聯邦的神明和信仰,是人類蒙在黑暗中時唯一的一抹燭光,他才更值得愛啊。

可是黎昭已經混沌的神念卻在此時堅定地反駁,不是,她才更可愛。

他的意識已經破碎不堪,像是癡呆患者,沒法進行正常的思維活動。但是這個退化成嬰兒的精神體,竟然還固執地認準一點:幸北世界第一可愛。

不接受反駁,哪怕是她的反駁也不行。

幸北覺得她的世界在逐漸沉入無底的深海,酸澀又窒息的束縛感從四麵八方襲來,同時又有種令人驚恐的飛散感。

她真的覺得很不值,很心痛,很心酸。

雖然她已經快不知道不值、心痛、心酸究竟是什麼,或者她這樣的感覺,自己已經忘記該如何描述出來。

她也快死了。

黎昭用身體替她扛下死亡的那一刻,沒有看到,她的精神體和女皇同歸於儘。

他問她願不願意為了新聯邦獻出生命。

她說願意。

她是個負責的女人,答應了就會做到。

女皇殘破的精神體嘶嘶漏風,所以幸北那一瞬間知道,這是女皇最後的底牌。女皇本來可以躲起來休養生息,但一來可能被謹慎的幸北和黎昭乘勝追擊搜出來滅掉,二來女皇也有些意識不清的衝動,總之,女皇決定,拚著永恒的死亡,也要出其不意偷襲這兩個殺了她本體的仇人。

幸北或許可以拚儘全力躲一躲,但哪怕躲了也未必能逃生,還給了女皇一擊未中逃跑的機會。這麼強大的異種若是今天跑了,必將後患無窮,為人類帶來無數戰爭和災禍。

所以她當時其實也沒什麼彆的選擇。

所以黎昭用生命護下的是一個已死之人。

幸北在死海裡越沉越深,逐漸失去光明,她覺得這片海就好像精神力的溶液,她的念力懶洋洋飄在裡麵,溶解在裡麵。

她和黎昭神魂交融,此時則一同回歸更大的神魂池,再也不分彼此。

幸北隻是很意外,她死了還能思考這麼多東西。

以前被黎昭一言不合砍成兩半,當時的感覺都比現在更顛覆。

難道這就是回光返照?彌留之際走馬燈?

可是這感覺是不是太久了。

一旦察覺到不對,幸北立即覺得哪裡都奇怪。

奇怪。

雖然她沒有經驗,但她殺死過那麼多精神體,這不該是死亡的感覺。

幸北猛地睜開眼。

漆黑一片,睜不睜眼沒什麼區彆,但她的睜眼就像一個信號,喚醒她的身體知覺,她感覺到自己趴在地上,臉和身體都緊緊貼著粗糙全是碎石的地麵,身上的重壓幾乎要把人內臟給擠出來。

以及,身後,耳側,有軟軟的毛茸茸的東西。

一顆頭,頭發,還有臉上不知什麼器官。

“黎昭?”

幸北用力扭過頭,把嘴從親吻大地的姿勢移開,艱難地開口。

她肺裡的空氣也都被擠得精光,呼吸都難,說話更難。

可是她好不容易叫出口的名字,沒有得到回應。

幸北發現她昏迷中一定是哭過了,因為她的淚腺很通暢,忽地一下,眼淚就出來了。

“黎……黎昭?”

聲音已是哽咽。

她懂了。

正是因為他們心意相通,他們不分彼此。

她與女皇同歸於儘的時候,他和她神魂共振。他的靈魂碎片留在她的精神體中,不僅監控她,更在保護她。

所以最後,與女皇同歸於儘的是他。

潰散的是他。

死的是他。

她和他通感,所以陪著他體驗了臨死的感覺、死亡的感覺,以為死的是自己。

她好傻。這可是黎昭啊,他打定主意護著她,怎麼可能讓她死在他眼前。

幸北咬牙蓄積全部力量,翻了個身,仰麵將男人抱在懷裡。

她抱著他,她看不到他,但她竟想象得出,他麵容一如既往地平靜,仿佛沒有什麼能觸動他的情緒。

但她知道他是有情緒的,他也會吐槽,他很毒舌,他經常在不理人的時候心裡罵對方傻逼,他愛她超過他自己。

可是現在,這一切波動都沒有了。

他的神魂在過去的幾天裡與她朝夕相伴緊密融合,她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可是她現在感受不到他了。

本該有他的地方空曠死寂,明明他腦子裡的活動也不多,就像他的人一樣惜字如金,可是他不在了,幸北隻感到巨大的空寂和恐懼,好像自己靈魂缺了一塊。

幸北精神體劇烈地舞動起來。

不行。她要逃出去,她要帶他出去,她又不是醫師,不能給人判死刑,出去後一定還有辦法。

念力觸手瘋狂凝聚,猛地鑿入頭頂的整塊山石。

“砰!”

“艸!”

饒是傷心至極的幸北也忍不住痛到用氣音罵出聲來。

天賦者的念力無法堅硬到鑿開礦石。伍奇當年就傲慢地下了定論。因為這是天賦者世界的共識。

幸北揉了揉觸手,深吸一口氣——

“砰!”

就算幸北用礦石磨煉了這麼多年,觸手終究隻相當於出奇堅硬的人類肢體,速度夠快可以似刀劍殺敵,正如紙片也能將皮膚割出血,但單論強度絕對不能當鎬頭來用。

“砰!”

痛得就像是手被砍斷,然後儘力出拳,用截斷麵狠狠擊打岩石。

這完全是自討苦吃,瘋子才會做的事。

幸北輕蔑地笑了一下。她是瘋子。

“砰!”

岩石終於鬆動些許,掉落一撮碎渣。

……幸北以為習慣了會好,但不管怎樣還是痛,越來越痛,痛得眼淚更洶湧了,又痛又傷心還帶著點委屈,自虐地想著她都傷成這樣了,黎昭為何還冷漠地趴在她身上坐視不理。

他不愛她了。

“砰!”“砰!”……

幸北不知疲倦地自殘,直到感受不到孤獨,感受不到時間,隻偶爾恍惚地想,外麵是不是天黑了,所以她才這麼久都沒看到外界滲進來的光,明明她倒下的地方離出口已經不遠。

“你其實可以看一下時間的。”

記憶裡冒出黎昭冷漠帶著絲無語的聲音。

幸北不知第幾波眼淚轟地冒出來。

“光腦壞了。”

幸北喃喃了一句,咬著牙,繼續連鑿帶挖,像個不會疼不會累的開山機器人。

她的觸手在自殘的過程中飛速硬化,現在已經能輕易在一整塊巨石上劈出一指深的刻痕。

雖然還是很痛。

哪怕是自轉一圈256小時的女皇星,天應該也已經黑了又亮了吧。光呢?光呢?莫非是她瞎了?她真的許久許久沒有感受到一絲光亮了,臥槽,該不會真的瞎了吧,光腦其實也沒壞,隻是按亮後她看不見?

幸北惶恐地想著,卻也無計可施,隻能順著念力探測最鬆動的地方,用已經千瘡百孔的精神力猛然衝刺——

“砰!”

“嘩啦——”

幸北在二人上方撐起結界,眯眼望著轟然倒塌的石牆,被光刺得眼睛生疼卻不肯閉眼。

落石勢頭剛緩,幸北就急不可待抱起黎昭衝出去。

正瘋狂搬山的三人隻見突然爆破的山石中衝出一個影子,滿身血汙,基本看不出容貌,所以他們先是擺出防禦架勢,愣了一秒——

“幸北!”

“你還好吧?”

“這是——”

“——救救他。”幸北直接從半空摔到地上,卻像感覺不到疼似的,一個圓潤打滾爬起來,跪在裴鶴麵前,緊緊抓著他的袖子,就像抓著救命稻草。她整個人整張臉全是血痕土灰,泥水混著汗水,眼睛腫得看不出輪廓,但布滿血絲的大眼睛裡滿是絕望的祈求,那股情緒簡直要化為念力,鋪天蓋地勒住人的脖子,讓人心臟像是泡進鹽水裡,驟然吃痛收縮。

“裴鶴,救救他,救救黎昭。”

裴鶴蹲下,一隻手緊緊握著她的手,另一隻手顫抖地探向被她橫放在麵前地上的黎昭。

裴鶴看著幸北。

那雙疲憊卻明亮的眼睛驀地流下兩行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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