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遺棄在黑暗裡。
可是到頭來,留下的這部分行屍走肉的自己,依然還是被人拋棄,抓著微少的一捧土,從看似風光的雲端,落到了人來人往的街道上。
沒有土,沒有水,沒有希望。每個人都可以從她身上踐踏而過。
牡丹和蔥花,又有什麼區彆?
她不管不顧脫口而出後,好一會的時間裡,隻有雨聲劈啪奏響。
落在她身上的雨滴卻忽然沒了。
沈珠曦抬起頭,怔怔看著脫下外袍擋在她身上的李鶩。
他站在連綿的雨幕中,大張的雙手儘可能地拉開外袍,遮擋從她頭上落下的冷雨。
“沈珠曦——”他鐵青著臉說,“我不管誰拋棄過你,你都可以忘了。因為我,絕對不會拋棄你。你記住我的話,天崩地裂,你和老子都要死一塊。”
密集的雨箭,彙成千萬重的雨幕,偏偏在沈珠曦這裡,遭到隔斷。
冰冷的天地間,唯有她身在之處,是一片無雨之地。
牡丹墜落凡間,變成低賤的蔥花。
人人都可踐踏。
是一個人,將她拾回自己家,讓她重獲新生。
雖然他沒有文化,沒有家世,沒有財富,每日將老子掛在嘴邊,罵罵咧咧不停,但是又照辦她的每個要求,粗俗又細心,暴躁又溫柔,刀子嘴卻又豆腐心。
他對她這般好,她要怎麼樣,才能不辜負他十分之一的恩情?
“李爺,夫人,油布和燈籠來了!”婢女帶著兩個小廝急急忙忙奔來,“你們快回來避雨吧,剩下的交給奴婢們來做。”
兩個小廝帶著油布衝入雨中,很快就在蔥花邊上搭建起一個小小的雨棚。
李鶩伸手來拉沈珠曦,她這次沒有拒絕。
他以往都是握她的手腕,這次卻握在了她的手上。掌心貼著掌心,暖的不止是秋雨。
沈珠曦愕然望著李鶩,他沒看她,卻握得更緊。黯淡的月光下,他堅毅的側臉不動如山,一雙聰明深沉的眼眸,像夜航船閃著明光。
她的心在那一刻劇烈跳動起來。
她也不知為了什麼。
為了他明亮的眼,還是為了這漫天的雨幕。
她像踩在軟綿綿的棉花上,暈乎乎地就被李鶩牽回了主屋臥室。
奴婢流水般送來熱水和乾爽衣裳,沈珠曦在屏風後更衣出來,李鶩翹著腿坐在桌邊喝著什麼,見沈珠曦出來,把另一碗朝她一推。
“薑湯,趁熱喝了。”
沈珠曦聞了一下就開始反胃,奈何李鶩窮追猛打,定要逼她喝下這碗薑湯。
她本想拒絕,視線落在李鶩仍濕著的頭發上,沉默了。
“你喝不喝?不喝老子灌豬了。”李鶩惡聲道。
“……我喝。”
沈珠曦坐了下來,憋住呼吸,一口氣把熱乎乎的薑湯強送進喉嚨裡。
剛一放鬆呼吸,喉嚨裡的薑味就湧了出來。她忍了又忍,才沒衝到屋外吐了出來。
“夫人,這裡有蜜餞。”一名婢女端著小碟走上前來。
沈珠曦拿起一塊蜜餞,頓了頓,轉手遞給李鶩。
李鶩一愣:“……給我?”
“……嗯。”
沈珠曦飛快把蜜餞塞進他手裡,重新從婢女手裡拿了第二塊蜜餞送進嘴裡。
蜜一般的滋味在嘴裡漫開,衝淡了薑湯的辛辣,對麵的李鶩不知為何衝她咧嘴一笑,搞得她也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淋了一場秋雨,可她並不冷。
希望李鶩也如此。
沈珠曦對婢女道:“拿一張乾淨的巾子來。”
婢女很快照辦,沈珠曦接過巾子遞給李鶩:“擦擦頭。”
李鶩兩手不動,反把頭給伸了過來。
“你來。”
“你自己擦!”沈珠曦訝然。
“不行。”
“你……”
沈珠曦還沒對婢女說完,李鶩就抬起頭,惡狠狠地掃了一眼屋裡的婢女們:“都滾出去。”
侍人們有的端淨手盆,有的抱洗澡水,紛紛腳踩疾風,煙消雲散。
“你來。”李鶩再次朝她低下頭。
李鶩突變李屁人,硬要讓她親自上手。
沈珠曦沒辦法,隻好拿著手巾起身。
“……我沒給彆人擦過,擦得不好,你不許怪我。”
“不怪不怪。”李鶩語氣輕快。
沈珠曦把手巾蓋在他頭上,硬著頭皮擦拭他淋了雨後更顯烏黑的一頭長發。
他為了配合她的動作,低著頭,露出後頸一段活靈活現的遊鳳花繡,沈珠曦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移開了眼。
卻又在之後,忍不住瞥回同樣的地方。
李鶩像是後腦勺長了眼睛一樣,篤定道:“好看吧?”
沈珠曦含糊應了一聲。
“你也繡一片怎麼樣?”李鶩道。
男子紋繡,還可說是風流。女子紋繡,那可是從未聽說過的駭人之舉。不是受了黥刑,就是淪落風塵,刺上主人的奴印。
沈珠曦知道李鶩不在乎這些,可她還不能做到無視旁人目光。
她不想掃他的興,反問道:“……繡什麼?”
“繡鴨子。”李鶩拍了一下大腿,惋惜道,“我一直想繡鴨子。這次我給你找個靠譜的花繡師,一定……”
沈珠曦果斷拿著手巾故意往他臉上一陣亂揉,以免他繼續後邊可怕的話。
“我沒有那個氣質,天底下,還是你最適合繡鴨子。”
“也是……”李鶩喃喃道,“隻有我……啊呸!你是給老子擦頭還是擦臉啊!”
“一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