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1 / 2)

空明的月光順著深色屋簷而下, 鋪滿空曠庭院。夜色中冷清的薄霧,像一層浮動的雪,飄散在寂靜的夜色。

原本應該合家歡聚, 張燈結彩的元旦,位於北都的韓府上卻彌漫著淒雲慘霧。

一個沉青色的身影踉蹌奔出書房, 卻又在月光傾瀉的屋簷下停住了腳步, 呆呆地看著擺放在庭院中的簡陋棺槨。

接連落水似地撲通聲, 院中依然身著戎裝,滿臉疲憊的侍衛跪了一地。

領頭侍衛叩首, 悲愴道:“韓大人,屬下罪該萬死!”

院中回蕩著他似哭未哭的尾音。

一聲過, 萬籟寂。

無數個頭顱磕在地上,戰戰兢兢不敢抬頭。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終於傳來微弱的腳步聲。

韓逢年邁著遲鈍的腳步, 緩緩挪到幼弟的棺槨麵前。

幼弟僵硬而青白的麵龐擊碎了他心中最後的希望,韓逢年渾身力氣流走,他扶著棺木邊緣,半跌半坐下來。

他看著幼弟臉上已經發黑的刀口, 啞聲道:“……是誰做的?”

侍衛頭領將躲雨路上偶然發生的一事, 事無遺漏地完全轉述給韓逢年。

“……二公子帶著二十人先行追逐三兄弟一行, 屬下帶著車隊趕到時,二公子已經……沒了氣息。”侍衛頭領悲聲道, “屬下派去白牛縣的人已發回消息, 白牛縣並無符合條件的三兄弟。為了讓二公子儘早入土為安,屬下帶著一部分人隨二公子的靈柩先行返回北都,另餘的兄弟則繼續尋找線索,緝捕犯人。”

侍衛頭領一叩到底, 顫聲道:“屬下願以死謝罪,還請大人饒過其餘兄弟!”

“……此事,是他自作主張,你已勸過,他仍要一意孤行。”韓逢年像是大病初愈的人,氣若遊絲道,“……怪不得你。”

“大人——”侍衛頭領既羞愧又動容,淚流滿麵著再次一叩到底。

“月兒雖驕縱,卻不是無的放矢之人。”韓逢年看著幼弟慘白的屍身,輕聲道,“那三男一女,定然有非同尋常的地方。”

侍衛首領努力回憶當晚的情景,補充道:“二公子雖然請那三兄弟喝酒,但對那女子,似乎更為關注。”

“通緝令可畫好?”

“大人請看。”侍衛首領從懷中掏出四張通緝令,起身彎腰獻上。

四張通緝令,三個男人各有特征,一個穿著少見的聯珠對鴨紋的圓領袍,一個身高九尺,一個臉上有紅坑。倒是那名女子,兩隻眼睛一個嘴巴,除了看得出來模樣甚佳外,並無什麼有利搜尋的特征。

韓逢年看了兩眼,將上麵的人像印入腦海,通緝令握在手中,垂了下來。

“誰是交戰中幸存下來的人?”韓逢年問。

侍衛頭領一個眼神,三個侍衛膽戰心驚地跪了出來。

“交戰時和交戰前,二公子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韓逢年道。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後,其中一人說道:“好像是有一句話……那三兄弟裡的大哥問二公子為何要殺他,二公子說……要怪就隻能怪他娶錯了人。”

另外兩人毫無異議,點頭附和。

“除此以外呢?”韓逢年問。

三人想了又想,一臉茫然地搖頭。

“好。”韓逢年緩緩道,“你們背信棄主,便在月兒麵前自己動手吧。”

空氣為之一靜。

三個侍衛回過神來,一人旋即渾身癱軟,一人立即磕頭哭喊求饒,剩下那人麵色慘白,直逼棺槨之人。

“……如此,我還可以饒你們的親眷一命。”韓逢年淡淡道。

片刻後,麵色慘白那人抽出了腰間的長劍,慢慢橫上了自己的脖子。

“大人!”侍衛頭領滿目含淚。

韓逢年麵無波瀾,靜靜看著棺槨中唯一的同母血親。

長劍轉動,鮮血如箭飆射而出。

滿浴月光,如水空明的青石地麵上多出了一道血線。

韓逢年無動於衷,麵無表情。

哭聲停了,剩下的兩個侍衛用顫抖的手將長劍橫上脖子。

地麵上多又了幾道血線,不多時,便被擴散的血泊覆蓋了。

侍衛頭領再次叩首,痛苦的眼淚滴落地麵,和逐漸蔓延的血泊融為一體。

“大人,此三人已經伏誅,還請大人放過他們的家眷。”

“給他們筆銀子,送他們出北都吧。”韓逢年道。

“多謝大人!”侍衛首領滿臉感激。

韓逢年歎了口氣,道:“你們下去罷,叫子昌進來。”

侍衛們搬著三具屍身,一齊退下了。

院中隻剩沉默不語的韓逢年和一個同樣沉默不語的屍體。

他看著褪儘驕縱霸道的幼弟,輕聲道:“月兒啊,你終究是害死了自己……你安心走罷,這個仇,大哥幫你報。”

一個身穿墨灰色水綢長襦的男子匆匆步入庭院,行禮後跪倒在韓逢年麵前,目光從棺槨上一掃而過。

“韓兄,請節哀順變……”他哀聲道。

韓逢年揮了揮手,扶著棺槨站起。季子昌連忙起身相扶。

“子昌,襄州的使者是否還在府中?”韓逢年道。

“是,今日他還來探過在下的口風,想知道何時才能見到韓兄。”季子昌道,“看他焦急的模樣,襄州知府的確已經走投無路。”

“明日你就尋個由頭,打發他回去。”韓逢年麵色一冷,“吾弟慘死襄州境內,範為還想向我北都借糧?異想天開!”

“喏。”季子昌恭敬應是,“淳於將軍那裡……”

“我自會說服將軍。”韓逢年道,“一旦襄陽暴民起義,淳於將軍手持旌節,即可名正言順取下襄州。”

“韓兄大才。”季子昌揖手。

“愚兄記得,你出山之前,曾有幸拜入陰陽大家門下?”

季子昌搖頭道:“在下慚愧,我雖在師父門下苦修八年,對陰陽說和五行說依舊隻是略通皮毛。”

“足夠了。”韓逢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吾弟安魂之處,以及之後的諸多白事,可否拜托賢弟操辦?”

“得韓兄信任,子昌必不負所托!”季子昌連忙一揖到底。

“元日佳節,子昌不必多留,早些回去和家人團聚吧。”

“可是……”季子昌望向地上棺槨。

“不礙事。”韓逢年露出慘淡一笑,“我平日忙於公務,對月兒疏於管教,今夜,就讓我好好陪他一晚。”

季子昌欲言又止,最後化為一聲長歎,揖手告退。

韓逢年看著棺槨中僵硬而陌生的幼弟容顏,輕聲道:“來人。”

“……大人。”

一個身影幾乎融入陰影的死士悄悄走出,單膝跪於韓逢年麵前。

“千裡,血仇不得不報啊。”韓逢年自語般喃喃道,“那三人的家眷,等他們出了北都,便送他們上路罷。”

“屬下領命。”周千裡低頭領命,麵無表情。

“你帶上這個。”韓逢年將手中攥了許久的通緝令遞給他,“誰取了月兒的性命,你就帶誰的人頭回來見我。”

“喏。”

韓逢年手裡的四張通緝令不見了。

片刻後,院中又隻剩下他一人的影子。

大燕迎來最黑暗的一個元月,而漫漫長夜,才剛開始。

北都的千裡之外,人們正在經曆一場酷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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