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第177章;老子不會讓任何一個……(1 / 2)

東方既白, 萬物蘇醒。

四州二十八城,上百村鎮,一夜蕩然無存。

疊翠緩緩拱出燃燒的圓輪, 熾烈的火焰熔化了上一夜殘餘的黑暗, 將金色的, 燒灼的,憤怒的火光,擲向這片汙濁的大地。

聯軍營地的主帳內,坐滿身穿官服和甲胄的身影。

一張鋪著柔軟白虎皮的鹿角椅立於主帳儘頭的階梯之上。

乳白色的鹿角交叉連成椅背, 椅背最上方的角根還連接著一塊小而圓的骨片。

那是已然化為坐具,本該在林中自由奔跑的鹿的頭蓋骨。

鹿角椅前另有一隻腳踏, 支撐著踏麵的是四隻還沒有食指長的小鹿鹿角。

纖弱白皙的鹿角下接滿是塵埃的大地,上承烏黑冰冷的踏板。

踏板上一雙皂靴纖塵不染, 鞋頭銀色的雲紋在燭火下泛著冰冷的光。

一個渾身濕透, 瑟瑟發抖的小兵跪在地上,對著這雙整潔的鞋頭“供認”了因李恰戀戰不肯撤退,導致四十萬大軍全軍覆滅的罪行。

一個輕柔平靜的聲音從鹿角椅上傳來。

他說:“商江堰建存至今已有五百餘年,先帝在位時曾有意將其修繕, 後因叛軍騷亂而暫時擱置, 叛軍今日被決堤的商江水淹沒,也算是自食其果。”

“隻可惜……我軍的諸多將士和一方百姓也受其連累。”

舒安節度使陳瑜呆呆坐在椅子上, 神色遊離在外。昨夜覆滅的四十萬聯軍中, 有六萬來自舒安軍, 是陳瑜能調動的全部精銳,天亮之後回到營地的,卻隻有百人不到。

洪水淹沒的四洲,有兩州都屬於舒安管轄。

傅玄邈話音一轉, 沉聲道:

“諸將聽令,鎮川節度使李恰不顧大局,違抗軍令,一旦發現蹤跡即刻逮捕,舒安節度使陳瑜結黨營私,怠慢政事,對自己轄區內堤堰的問題視而不見,最終釀成今日兩敗俱傷的慘劇——”

傅玄邈看著台下麵色慘白的陳瑜,緩緩道:“你延誤戰機,按軍法本應就地處決,我念在你為陛下效力多年,暫且沒收你的雙旌雙節,軟禁帳中不出,待我稟過陛下再做定奪。陳瑜,你可同意?”

陳瑜抖了抖兩片青色的嘴唇,知道自己的大局已去,再掙紮下去,彆說這光杆頭銜了,就是自己的老命,怕也會跟李恰那短命鬼一樣,不清不楚地沒了。

他從扶手椅上起身,帶著輸家的黯然拱手領命。

立即就有傅玄邈的親兵一窩蜂上前,押解著他前往軟禁的帳篷。

傅玄邈環視帳內,語氣重新變得沉靜而低柔,像翻湧在四洲的水,不容置疑地推搡著人們前進。

“如今京城被淹,敵人方寸大亂,因洪水來遲的我方援軍也已趕到,正是我們一鼓作氣剿滅叛黨,為無辜的百姓和將士報仇雪恨的時候。”

帳內鴉雀無聲,隻有一人的聲音在帳內流動。

李鶩坐在角落,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人。

五百餘年前,一名新上任的郡守苦惱於年年來犯的水患,在商江邊上修起一間小茅屋,四處走訪,不斷鑽研,用了十六年的時間,舉全郡之力,在商江邊上建起一座大堤,名曰商江堰。

至此以後,商江堰在五百餘年裡始終庇護著四麵的生靈,商江邊上也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繁華的城市,灌溉了無數農田,養活了無數生靈的商江被附近的人們送了一個美稱,名曰:母親河。

五百年後,商江堰坍塌了,五百年前的噩夢再次上演,勢不可擋的洪水淹沒沿途的所有城市,熄滅見到的所有文明火光。

軍帳外,豔陽天。

被淹沒的四州二十八城的百姓,頭頂卻隻有渾濁的水波。

李鶩坐姿散漫,麵無表情,垂於岔開的大腿內側的右手卻握得指骨發白。

他的目光,始終緊鎖著鹿角椅上神情平靜的那人。

如果不是人為,商江堰為何早不塌晚不塌,偏偏在李恰率領鎮川軍主力傾巢而出的時刻坍塌?

如果不是人為,李恰怎會縮緊隊伍,將外派的心腹親兵全部召回身邊,以至於如今坐在主帳裡的鎮川軍將領隻剩自己一人?

可如果是人為——

鹿角椅上那人,怎麼能做到帶著悲憫之色,用沉靜而溫和的聲音鼓舞眾人士氣?

“此戰關乎大燕國運,我們必須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對敵,這不僅是為了陛下,也是為了你我身後之人不被叛軍的鐵蹄踐踏,還是為了那些因大逆不道之人而無辜死去的百姓。”

“先帝和陛下苦心栽培多年,此戰就是在座諸位報答皇天的時候,隻有剿滅眼前的亂臣賊子,你我才不愧為臣,為子,為父!”

傅玄邈的話感染了越來越多的人。

原本的竊竊私語聲化為一聲聲義憤填膺的附和。

毛遂自薦的聲音絡繹不絕,起頭的那人則是傅家軍有名的骨乾將領。

剩下那一小撮人沉默不語的人,有身為文官而逃過一劫的幾個知府,他們大多白發蒼蒼,見過官場上太多勾心鬥角。和那些輕易就被鼓動的年輕官吏和武將不同,他們臉色難看地坐在椅子上,目光不約而同地盯著自己的腳下。

帳篷內的空氣太黏稠了。

就像襄陽縣排水渠裡經年累月長出的青苔,肮臟滑膩的苔蘚和汙水混合在一起,隱藏在繁榮和富足下的味道。

日上三竿後,主帳的簾門才被拉開。

發起追擊戰的時刻就在今晚,所有人都為此神色匆匆,除了李鶩。

他最後一個走出軍帳時,身後傳來傅玄邈淡然的聲音。

“李知府——”

李鶩停下腳步,緩緩回頭。

“你可怨我命你後方留守?”鹿角椅上的貴公子問。

他一身清貴,皎潔如月,俊秀的麵容上卻蒙著一層逆光的陰影。

他的言下之意,李鶩心知肚明。

這是一場大燕和偽遼最為關鍵,也是最後的一場大戰。

贏了,加官進爵,名垂青史。輸——沒有輸的可能。叛軍已經被洪水衝得七零八落,聯軍主力雖然也被洪水擊潰,但十二萬傅家軍已經趕到,敵人卻沒有援軍,隻有被洪水嚇破了膽的殘兵敗將。

勝負已定。

隻要出陣,就能在表功的折子上占據一席之地。

傅玄邈命他留守,就是斷了他借此戰升遷的道路。

是警告,也是試探。

“……不敢。”李鶩垂下頭去,視線看著腳尖前方一隻奮力前行的瓢蟲,“李主宗隻是一介粗人,老大叫我乾什麼我就乾什麼,沒有怨言。”

“識時務者為俊傑——”鹿角椅上的聲音一頓,“難怪你活到了最後。”

李鶩裝作沒有聽出他的言下之意,隻盯著那隻努力往死路奔進的瓢蟲看。

走錯了方向,再怎麼努力尋找出口也是徒勞。

於天地而言,它太渺小,太柔弱,連振翅飛出簾門都做不到。

屬於它的結局已經注定。

前方沒有活路。

“鎮川軍如今還坐在這裡,又說得上話的,隻剩你一人了。”傅玄邈高坐在鹿角椅上,神色淡然,“上峰的教訓,你要牢記於心。隻有如此,才能避免走上相同的道路。”

李鶩從瓢蟲身上抬起眼來,目光直指鹿角椅上的人。

同此人相比,他弱小得一目了然。

……那又怎樣?

塵土雖微,可凝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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