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晴到家的時候,常曉雷正在收攤,他坐在地上的攤布上,一條腿褲空空蕩蕩,滿是老繭的雙手凍得開裂,有些傷口還在流血,有的已經是陳舊的疤痕。
剛開始補鞋的時候,常曉雷經常會紮到自己的手,鮮血直流,又沒有藥貼,隻能用報紙把傷口勉強“包住”。
他沒日沒夜地接單乾活,也不怕疼不怕苦,技術慢慢好了起來。
但偶爾的時候,還是會傷到手,常晴見他隻顧修鞋的工具,對自己的傷口視若無睹,從不遠處的出租屋裡找到簡陋的棉布幫他處理傷口。
隨後,常晴又幫他把東西收進箱子裡——遠處搖搖晃晃亮起了手電筒的光,還沒看清人,便能聽到宋翠菊尖銳的聲音。
“我這個兒子那可不是一般的爭氣,成績好,體育也好,老師都說,他以後肯定是能進省隊苗子,省隊那是什麼地方?那是國家棟梁才能去的地方,到那個時候,我這兒子還不成了落鎮的寶貝,到時候光宗耀祖,耀的可不止劉家!”
宋翠菊特彆好麵子,生了個兒子是她最大的依仗,“說實話,送他去體校,我還有些舍不得呢,這孩子那麼好的文化課成績,以後就是上不了清華,也是北大的苗子呢!”
這話當然是吹的,劉耀在班上,十次考試九次不及格。
清華北大?劉耀的班主任趙民要是聽到這句話,絕對會笑出聲。
宋來春是宋翠菊的親戚,從隔壁鎮過來,暫住兩天。
她隻生了一個女兒,雖然現在時代不一樣,家裡不定要兒子了,但有宋翠菊這個總在炫耀的親戚,吹得天花亂墜的,宋來春的婆婆也沒少拿翠菊明裡暗裡諷她,此刻她聽宋翠菊說起兒子,雖然心裡不大舒服,但也不可否認,那體校還真不是一般人能進的地方,比金飯碗還金!
“這次市體校來招生,我聽說乒乓球一共就收八個人,分到咱們幾個鄉鎮上,也就一個名額。”
宋來春的聲音帶著羨慕,“多少人削尖腦袋想進的少體校,你們家劉耀去的那麼輕鬆,你還猶豫什麼呀!”
村鎮上有些人家買了電視機,不隻是電視裡,還有廣播,這幾年全都是乒乓球比賽的消息,一個個的金牌往兜裡拿,誰聽了不激動?學校裡可以沒有籃球架,但必然有乒乓球桌。
對成年人來說,金飯碗是進體製,但對孩子來說,是進體校!而體育運動裡哪一個國民度最高?
當然是乒乓球!
宋翠菊很受用宋來春的話,但沒走幾步,她臉上的笑意僵住了,轉變成了厭惡——她看見了前麵的兩人。
要知道,劉賈拋棄病重的妻子,和她處上沒幾天就結婚,村裡還是有人說閒話的。
每次一看到常晴,就像是在揭宋翠菊的疤。
這丫頭片子以後不會來要求分老劉的家產吧?
不過她可是第一胎就能生出兒子的人,常晴再怎麼說也隻是個女兒,劉賈根本就不認她。宋翠菊想到這裡,底氣足了不少,陰陽怪氣地停了下來,非要說幾句心裡才舒服,“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落鎮上有乞丐呢,真臟。”
沒指名道姓,但誰都知道她在陰陽怪氣誰。
常曉雷下意識拉了一下常晴,怕她說出什麼出格的話來,常晴卻是頭也沒抬一下。
“可算等到你了!”
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氣喘籲籲跑了過來,“要給小晴做個家訪,真不容易!”
——趙民。
常晴的班主任。
他找了常曉雷好幾次,但常曉雷白天都在外麵擺攤,家裡一直沒人,今天是特殊情況,常曉雷腿不舒服,沒走多遠,就在家門不遠處的路口補鞋。
“啊,趙老師,有什麼事嗎?”常曉雷緊張起來,以為常晴又惹事了。
“不不不,是這樣的,”
趙民從棕皮公文包裡拿出一張紅筆打著滿分一百的卷子:“這是半期考小晴的卷子,當然,這個隻是數學,語文也非常不錯的,她每學期的期末考都是滿分,這樣的成績,區城的一中和二中都聯係過我,希望……”
中學也是會搶生源的,落鎮小學的學生,大多考試都在及格線上飄,甚至很多學生不及格,這個時候出了一個門門滿分的尖子生,當然很顯眼。
趙民是希望常晴的家長自己決定,他不會乾預學生家庭的選擇,無論是一中還是二中,都是非常好的學校。
當然,他本來也想和常晴家長談一下關於孩子營養的問題,十二歲了,常晴個子在同齡之中不算高,且瘦得離譜。
麵對趙民的詢問,常曉雷陷入了沉默,倒不是他不是該選哪個學校,而是——哪個學校的生活費和學雜費,對他來說都是一筆巨款。
趙民看了眼常曉雷的狀況,也不是傻子,大抵也明白了常晴的家庭情況,他歎了口氣,讓常曉雷再考慮考慮,說完這件事,趙民才注意到身後被無視的有些臉色不善的宋翠菊。
宋翠菊停下來,本來是等著看常家笑話的,沒想到趙民來卻是把常晴誇了個遍,宋來春還在旁邊,不管宋來春有沒有認出這個小女娃是誰,她臉上麵子都是掛不住的。
此刻,宋翠菊也忍不住強撐著繼續諷刺,“窮得叮當響的,還想上區城的中學。”
落鎮小學沒幾個老師,一個老師往往會教多個班級,劉耀雖然上四年級,但趙民正好也教他的數學,此刻聽見宋翠菊的聲音,趙民扶了扶眼鏡,想起來什麼似的,從包裡又翻出來一張卷子。
這張比起剛才那個整潔又美觀的卷子來說,可以說是慘不忍睹,字跡潦草不說,還全都是紅叉,最後那紅彤彤的二十四分格外顯眼,“劉耀媽媽,正好你也在,我就不跑劉家了,這是劉耀的卷子。”
提到劉耀,趙民的語氣無奈而失望,“希望您有時間能好好關注一些孩子的學習問題,這不是他第一次考低分,五六十已經是常事了,我怎麼也沒想到這次半期能考出二十多分來。”
宋翠菊臉黑得還沒說話,旁邊的宋來春倒是叫了一聲,“這怎麼可能!”她還伸手去拿那卷子,還沒看清,就被宋翠菊一把搶走。
宋來春眼珠一轉,心中暗自憋笑,知道原來翠菊在外麵也是吹的多一些,她兒子到底幾斤幾兩還有待考證,想到這兒,宋來春可算出了口氣,不依不饒地說,“這不會是老師您打錯分了吧。”
趙民直接把大實話三個字寫在臉上,“當然不會!”
宋翠菊最看重就是麵子,如今當著親戚麵被戳穿兒子的成績,整個人差點當場裂開來,恨不得直接撕了這卷子塞進宋春來的嘴巴裡,好叫她閉嘴。
好在有人幫她解了圍,讓她能離開這兒——
遠處不知道誰喊了聲,“宋姐,你兒子掉進臭池塘了,快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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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民走了之後,常晴煮了稀粥給舅舅,洗完碗,她在心裡盤算著。
如果能被選進體校,學校放鞭炮慶祝,大肆宣揚還來不及,宋翠菊再怎麼鬨也無濟於事,根本不會開除她,體校有補貼,還發糧票,舅舅的經濟壓力也能小很多。
常曉雷看見常晴翻箱倒櫃,找了膠帶和一些材料,開始纏繞那個木質的球拍,他問,“怎麼想起來補拍子了。”
雖然球拍有缺口,有概率會影響擊球,但常晴一向控製的很好,能讓球不落在缺口上——單著一點的精度控製,就可怕到了極點。
而這,都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揮拍練出來的。
因此,她也從沒說過要補球拍的事情,補上的缺口材質不同,對擊球也會造成影響,常曉雷覺得,今天自己這個外甥女有些和以前不太一樣。
“補好拍子,”常晴轉了一下拍子,揮了一下這個簡陋殘破得有些慘不忍睹的球拍,“然後用它,打進體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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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育課在下午。
落城小學的操場角落,有兩個乒乓球台,很簡陋,但對於鄉鎮小學來說,已經算不錯的體育器材。
陳國鳴和他的同事會先考察學生的體育水平和身體素質,等文化課考試結束,能達標,又被看中的,多半都能進體校。
體校的文化課成績要求不算高。
區城的條件有限,遊泳和一些特殊項目沒設,但乒乓、籃球、田徑之類的項目還是有名額的,少兒體校收十到十二歲的孩子。
落城小學就一個體育老師,管全校的體育,叫王利材,四十五歲,圓臉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