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第奇(1 / 2)

“是的, ”愛德華道:“但國王隻是命令將瑪麗公主從監牢中提出來, 區彆於囚犯的待遇,但仍然關押在倫敦塔中。”

“這已經很好了, ”凱瑟琳大為振奮:“這是一個好的信號,國王回心轉意了,相信不久之後瑪麗的清白很快就可以被證明。”

“我注意到你在瑪麗這件事情上付出的努力, ”愛德華道:“你無私、正直、真誠, 用儘全力, 為瑪麗公主提供了最大的幫助和庇護,你讓我看到了最寶貴的品質,即‘落井之時,施以援手’。”

凱瑟琳不好意思起來,她的臉色微微泛紅:“隻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努力罷了, 我隻是不希望看到無辜之人受到冤屈。”

遠處似乎有人在呼喚愛德華的名字, 他抬頭看了一眼,“我該走了, 身上的職責提醒著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猶豫了一下, 輕輕將凱瑟琳的手牽起來, 送上了一個短暫的、一觸即離的吻:“願你健康。”

他急匆匆地離去, 英俊的臉上紋絲不動,仿佛這隻是一個普通的、合適的禮節,隻有有異於平常的腳步泄露了他的緊張。

其實他不知道身後的凱瑟琳更緊張,她縮回去的那隻手不知道要放到哪裡好, 她裝作毫不在意地完綰了一下發絲,又整理了一下裙擺,但還是覺得手背被親吻過的地方仿佛留下了火燒的印記,燒得她臉色發紅。

她的心情就好像眼前這一片霧海,那相對平靜的霧海滾動起來,從慢速翻滾著變成了快速的、洶湧的變化。倫敦夜晚的西北風又將這片霧海吹出雄獅、駱駝、孔雀、老虎的形狀,然後打散,卷著漩兒飄起來。

凱瑟琳饒有興致地看著它們變幻的形狀,就見這老虎斑斕的頭頂向兩邊拉開,仿佛一個板正的、用角尺丈量出的三角形,又仿佛一個高高的、尖尖的鬥篷帽子。而霧氣中心的那個空洞,就好像鬥篷裡看不見人臉的黑暗騎士。

凱瑟琳隻感覺潮濕的霧氣鑽進了鼻子裡,迫使她不得不打了個小小的噴嚏,她同時感到後背發涼,她認為這是沒有穿披肩的原因,很快她就回到了宮殿之中。

在她的身後,宮廷的大門開啟了,托馬斯代替他哥哥的職位,看著眼前從一輛華貴的馬車上下來的兩個人。

“喂,”托馬斯感興趣地看著法國風情的馬車裝飾,不由自主也摸了摸自己的羽毛帽簷:“看看時間!這可不是進入宮廷的正確時間,我們現在要關大門了!”

一個法國年輕人走了過來,長長的卷發、憂鬱的氣質使他像一位詩人一樣,然而他的確是,他是法國的的詩人維埃特。

這讓托馬斯眼前一亮:“哦維埃特,你是來找我的嗎?我猜你是來邀請我參加你的名流之會的,這真是榮幸極了!”

維埃特和法國的一幫學者、詩人、哲學家組成了一個聚會,聚會上往往在朗誦自己的新作,發表評論和見解,與會者誌趣相投,一邊呷著飲料,欣賞典雅的音樂,一邊就共同感興趣的各種問題抱膝長談,無拘無束、漫無目的,但言論自由,很快就風靡了整個法國,乃至於整個歐洲,成為所有人心向往之的名流之會。

托馬斯也有幸參與過一次,但他的才華不足以支撐他高談闊論,但他的目的也並不在此,他更感興趣於聚會上的名媛小姐們,這些女人家世高貴,才華顯著,但叫托馬斯看來,卻個個簡單易騙,因為她們滿懷對愛的憧憬,這就成為了他最容易攻破的漏洞,竟叫他得手許多回。

他雖然離開法國很長時間了,但還是懷念法國女人的浪漫多情,就像熟透了的櫻桃,當天雷勾動地火,她們就落入了托馬斯的口中。不像在英國,女人們總有這樣那樣的顧忌,全不像法國女人那樣乾脆,失了身便總要他負責,甚至還有他使儘渾身解數也無法勾搭上的女人,對,就是那個凱瑟琳,他勾搭過的‘凱瑟琳’沒有五十個也有二十五個,但這個凱瑟琳之所以叫他記憶深刻,就是因為他感到了難以言說的挫折,他感到自己並不像在施展手段追求,而像是猴子一樣在她麵前表演。

為什麼會有這個感覺呢,大概是她的眼睛如此明亮洞徹吧,那一眼被人看穿的感覺可不好。

“我暫時不打算在倫敦舉行聚會,”維埃特道:“但我正在籌備一個個人藝術展覽,如果你為我們放行的話,我會把展覽的門票給你兩張的。”

“好極了!”托馬斯興奮起來,他盤算著維埃特的藝術展覽能吸引多大的人流,具有多輝煌的效應,不過很快他疑惑道:“這麼說你並不是王後召來的,你說讓我放行?”

“哦,是的,我是王後召來的,我們要談論藝術展的事情,”維埃特立刻道:“王後癡迷於藝術,她是維納斯在人間的化身,也是所有藝術家的保護者、讚助者。”

“你是王後的常客,我當然不會攔著你,”托馬斯指著他身後的那個穿著鬥篷的人:“但那個人呢?他看起來可不像你的仆人。”

“他當然不是我的仆人,這真是褻瀆,”維埃特不悅道:“比起阻攔我,你更不應該阻攔他。”

“難道他是一位身份高貴的客人?”托馬斯端詳著這個不露臉的人:“難道法國現在又流行這種黑色鬥篷了嗎?他看起來可真像一位夜行者!”

“既然你意識到了他的身份高貴,”維埃特道:“為什麼還不趕快放行?”

“誰知道這是不是你的一個玩笑?”托馬斯嘻嘻哈哈著,就要伸手去摘帽子,誰知他的手被擋開了,鬥篷之下露出一隻如同火星的紅寶石戒指,在看清楚這隻戒指的時候,托馬斯不由得露出了吃驚的神色,這下他頓時露出了對著國王一樣的諂媚神色,甚至低下了頭:“您的確是一位尊貴的客人……”

很快這車馬就行駛進了王宮之中,一個目睹了一切的侍衛不由得低聲道:“托馬斯,車馬不經過搜查、人不經過搜身是不能進入宮廷的,如果西摩大人知道了……”

“他是西摩大人,我就是托馬斯?”托馬斯惱怒道:“我告訴你吧,就是我哥哥來了也不敢對那人搜身的,他絕對身份尊貴,那戒指上是教皇大人的印記……”

**

凱瑟琳坐在空曠的畫室中,這裡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是明亮的,因為這裡光線最好,大概是宮廷畫師們需要借著光線來描摹人物。

月光傾瀉在木地板上,又傾瀉在牆壁的肖像人物上,凱瑟琳發現了一副和愛德華的外貌有些相似的肖像畫,她不由自主踱步到這幅畫的前方,但很快她確定這個藍色眼睛的人物和西摩家族並沒有什麼關係。

事實上這些肖像畫的神情都是相似的,都是一種平靜的、祥和的模樣,目光平視著前方,不同在於畫師著重描摹的是左臉還是右臉。

這大概是受教堂繪畫的影響,風格都是寧靜的、秀美的、平和的,畫師並沒有問過這些人物,就理所應當地將他們的情緒掩蓋起來,但每個人的一生如果隻像這畫裡一樣平靜,就不會有那麼多傳奇了。

腳步聲停留在了門口,下一刻畫室的門被推開了,國王走了進來。

“啊,帕爾小姐,”國王隻是抬了眼皮看了她一眼,並不多意外:“第三畫室的門不是輕易打開的,我以為那鑰匙在守門人的口袋裡會被仔細珍藏,但顯然你這隻小鬆鼠爬到他的口袋裡,偷走了鑰匙。”

“我以自己想要學畫為名,請求觀摩名作,便成功從守門人的手裡獲得了鑰匙,”凱瑟琳道:“當然我也支付了報仇,一個銀幣一次,而且還要算時間。”

“我覺得後一條才是你能拿到鑰匙的原因。”國王道。

他走了過來,自己端著一個燭台,凱瑟琳不能完全看清楚他的神色,但她感覺國王並沒有怪罪的意思。

凱瑟琳就道:“我看到王宮裡所有畫像,好像並沒有國王的,我想宮廷的畫師一定不會怠惰至此,那麼不願意讓他們畫的,一定是您了。”

國王走到了凱瑟琳的右側:“我一直覺得肖像畫是紀念品,紀念的意義大於欣賞,所以我自己並不想欣賞我的模樣……我欣賞什麼呢?日益遠離的青春、增長的皺紋和越來越嚴肅的麵容?那我寧願相信自己還如十八歲的模樣,可憐的慰藉一下自己。”

凱瑟琳覺得他的語氣有點像抱怨時光流逝的老頭,她不由得道:“陛下事實上如日中天,十八歲的您不一定比現在值得懷念,因為那時候的陛下雖然青春洋溢,但一定沒有今天這樣威嚴又受人敬仰。”

“是權力使我如此,”國王道:“事實上這個東西如同毒藥,但很少有人能意識到權力給人帶來的損傷,隻看到了它無往不利的一麵。”

他打開了畫室中一間隱蔽的房門:“來,看看我說的紀念的意義。”

原來這裡竟然還有另一間獨立的畫室,裡麵的溫度似乎經過了精心的設計,保持著低溫卻又不潮濕,使畫框中的畫像比外麵的遠遠鮮亮一些,而且巨大。

他將燭台照向了為首的那一個金發美人的畫像上,等光線不再搖晃了,凱瑟琳才發現這個美人其實是個遲暮美人,皺紋溝壑,但目光慈和又堅定。

“我的的祖母,尊敬的瑪格麗特·波福特夫人,裡士滿和德比伯爵夫人,長壽的女人。”國王感歎道:“在我統治的頭十周裡擔任攝政王。事實上我是她撫養大的,她安排了家裡的事,而不是我的母親約克的伊麗莎白王後。她的影響是可怕的,在戰爭期間,她就善於計謀,把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扶上了王位。她信奉一個古怪的真理,人活著就在比誰活得更久,”

國王發出了一聲笑:“她比四個丈夫都活得久,且她擁有了王國中最多的土地。我的父親和我都相信她的話,任由她對我們的教育進行了監督。為此,她是一個慷慨的獎學金捐贈者,也是劍橋基督學院和聖約翰學院的奠基人,這是令人敬佩的。”

“她也是一個苦行僧,穿著一件嚴密的寡婦的長袍,一直伸到下巴,在她的黑色長袍下麵穿著一件苦修衣,”國王道:“我一直想看到她脫去那件長袍的模樣,但天主教不允許如此,我隻好寄托於新教。”

凱瑟琳靜靜聽著,其實她剛剛明明在想國王之前輕佻的態度,但現在最先改變的反而是國王,這讓凱瑟琳預備好的冷淡態度隻能徹底消亡。

“我的父親亨利七世,”國王帶著她走到第二幅肖像之前:“沒什麼好說的,他是一個賢王,一生波折起伏,從蘭開斯特最後一個繼承人,成功登上了英國國王之位,聯合了約克家族,統一了紅白。我願意向所有受惠的臣民一樣為他的功績而歡呼。”

“他和我的母親一樣,”光芒同時落在了伊麗莎白王後的肖像上:“他們的目光總是凝聚在我的兄長亞瑟身上,亞瑟的早逝是最令他們悲痛的一件事。”

亞瑟的畫像不同於這裡頭的任何一幅,是騎在馬上的戎裝。

“宮廷畫師還沒來得及給他畫一幅最正式、最莊嚴的畫像,”國王解釋道:“他們預備是在亞瑟十八歲生日的時候給他畫的,但沒有等到那一天。”

亞瑟的容貌和國王相似,但看起來更溫和,身材也瘦弱一些。

“其實還有一幅半身像,”國王道:“是結婚的那天所畫,被凱瑟琳要走了,我說的是阿拉貢的凱瑟琳。”

凱瑟琳當然明白他說的是凱瑟琳王後,凱瑟琳王後從西班牙來到英國,攜帶了大筆的嫁妝,是和亞瑟·都鐸這位看上去無可置疑的王太子結婚的,但婚禮之後的四個月,亞瑟猝死,為了為繼續保有與西班牙之間以聯姻方式獲得的友好關係,亨利七世說服凱瑟琳留下,並為凱瑟琳與次子亨利訂婚。

“我們的這樁婚姻從一開始就違反了天主教教規,”國王道:“凱瑟琳因此宣稱自己並未與亞瑟圓房……多好笑的事情啊,我的父親和所有人都在勸說我接收她,讓我可憐她,讓我憐憫她,我也因此而憐憫她,把她當做兄長遺留下來的如同從中國運回來的青花瓷這樣珍貴的遺產。”

“陛下,您不能如此輕便地將人比作遺產,”凱瑟琳皺眉道:“人是有感情的,難道凱瑟琳王後在服侍您的二十年時間裡,沒有對您懷著至深的熱愛?”

“的確如此,可她卻把亞瑟的畫像放在了她的臥室裡,”國王道:“我不知道她真實的想法,就讓我們各懷心思吧,我為她王後的桂冠而忍耐,她為能繼續留在英國的宮廷而忍耐,基督是不是說過,愛是長時間的忍耐?”

“愛是恒久忍耐,”凱瑟琳道:“但不是這種忍耐。”

“所以我們的忍耐被證明不是愛。”國王利用了這話裡的漏洞,他很快將燭台偏向另一側,結束了他家庭的回憶。

“他們是我宮廷的教師,教過我的人。”國王指著一副肖像:“我受過很好的古典人文教育,這要歸功於詩人斯凱爾頓,就是他,留著古怪的長須和汗毛的人。他的性格也很古怪,他喜歡喝糖精水,每次教我學習詩文之前,都要給我大杯的糖精水,他覺得這樣會使我熟悉九個繆斯女神。”

“我大概直到十四歲才意識到他表裡不一,”國王道:“他把宮廷裡的女人描述為妓、女,把自己樹立為道德的捍衛者,實際上他癡迷於年輕的女孩,與一名情婦同居而被解職。我之後沒有再見過他,但我發現他對我殘餘著影響,他說過好話,比如‘永遠不要把權力交給下級,為自己選擇一個妻子,永遠和唯一地珍惜她’,但第一個沒做到的是他自己。”

事實上凱瑟琳覺得這位老師同樣影響了他的婚姻觀,使他對女性輕浮、使他並不相信會有一段持續而穩定,且能保有幸福的婚姻。

“當然我還有一位很有影響力的老師,”國王的語氣複雜起來:“他生性愉快,衣食樸素,天生愛好友誼,愛好趣味橫生的幽默,異國的物品和珍奇的動物也是他特彆喜愛的,他有著即席應對的辯才和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我幾乎找不到他任何缺點,除了倔強。”

國王頓了一下卻又道:“也許還有愛幻想,幻想宗教真的是和平的、不流血的,幻想世界上有個地方完全公平,人們在經濟、政治權力方麵都是平等的,人民隻有公有財產,沒有私人財產,每天勞動六小時即能滿足社會需要,其餘時間從事科學、藝術、智慧遊戲活動……比起馬可波羅遊記裡半真半假的故事,他的這個想法更加妄誕。”

等等,凱瑟琳眨了眨眼睛,這個對公有財產和私有財產的想象,怎麼有點熟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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