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堅(1 / 2)

他們都避免稱呼安妮為王後,而是稱為“那個女人”。

凱瑟琳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一直到下了馬車,看到克倫威爾,她才道:“她想見我?我一直聽說她要求見的人是國王。”

“是國王,”克倫威爾道:“但國王不想見她,所以她忽然提出來要見你,也許是想通過你見到國王。”

“這算盤也許要落空。”凱瑟琳就道。

克倫威爾短暫地笑了一下,才道:“我不後悔將海倫娜的事情告訴你,我也知道告訴了你就等同於告訴了國王,這會讓國王質疑我的用心,但我將這件事情說出來之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釋懷和平靜,而且我知道,我現在承認,比將來國王從其他的地方獲得這個消息,然後從對我的疑心轉移到這件案子上,在將來推翻我的結論的好。”

克倫威爾從牆上取下來一盞燈,塔衛的身影融入了黑暗中,隻有他們手中的燈光給他們指路。

“她承認殺害海倫娜的事嗎?”凱瑟琳問道。

“供認不諱,”克倫威爾道:“除此之外,還有一樁嚴厲的指控證據確鑿,不是捏造。她試圖殺死她的未婚夫,詹姆斯·巴特勒爵士,而且成功了。她讓她的表兄兼未婚夫因為醉酒而死,看上去和正常醉死的人一樣,然而侍女指控她在明知主人有巨大的腦疽,正在治療、戒斷飲酒的時候存心灌醉他,讓他死亡,是為了逃避這樁婚姻,從而和國王結婚。”

凱瑟琳忍住怒氣,她一遍遍告訴自己:“這個女人從來不值得寬恕,但我做的不是為她脫罪,而是讓她以原本犯下的真正罪行而死。”

“如果不是為了伊麗莎白公主,我根本就不會來到這裡,也不會為她奔走,”凱瑟琳道:“您知道嗎,小公主可愛極了,聰明伶俐,天真無邪。當她長大以後,我不想讓她知道她的母親是個殺人犯,曾經又犯下怎樣駭人聽聞的罪行。但比起將來彆人可能會告訴她,她的母親是個通·奸亂·倫的蕩·婦,我寧願告訴她她母親真實的罪行。”

克倫威爾的腳步停住了,他提著燈照亮了凱瑟琳的麵孔,感歎道:“這世上的女人有太大的區彆,你跟安妮就像白晝和黑夜,光明和黑暗,兩個極端。你擁有的高尚品質,她一輩子都不會有,也不會明白。她活著的時候輕賤生命、所有的一切衡量利益、自我為先,而她做王後的時候,又從未給英格蘭的人民帶來任何的福祉……有的時候一個女人確實可以影響一個國家,如果王後是個職位的話,而且英格蘭人民享有人人一票的投票權,那選出來的王後肯定能對她的子民儘職儘責,到時候說不定你,帕爾小姐,能擁有高票呢,最起碼你就獲得了我的一票,全心全意的一票。”

凱瑟琳隻是笑了一下:“我並無意願競爭這個職位,再者您瞧這個職位,似乎是個高危職位呢,畢竟兩任的王後,好像下場都不太好。”

於是克倫威爾也笑了一下,“女巫的魔咒,總會被仙子打破的。”

凱瑟琳走進了牢房。

這個牢房還是上次她來的同一間,但不同的是安妮這次跪在了牆壁麵前,看上去像是在默禱和懺悔。

“彆誤會,”誰知安妮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我不是在懺悔,我說了我對我做的一切都不後悔,包括將海倫娜推入火坑,或者殺死了詹姆斯·巴特勒,我在做這兩件事情的時候,心裡就發誓,如果被發現了,我就被判刑,如果沒被發現,那我就一輩子心安理得。”

凱瑟琳冷冷地看著她,開始懷疑這個女人也許是反社會人格,她從始至終就沒有感覺到自己做得不對,意識到她剝奪了兩個無辜之人的性命,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我是在哀悼自己過去的時光,”她輕巧地笑了一下,仿佛再跟凱瑟琳做飯局之前的聊天:“我在諾福克的布利克林莊園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那時候我真的喜怒由心,哭笑自得,每天徜徉在法國的長篇愛情故事裡,夾著最新從巴黎郵購過來的詩集,在月桂樹下一讀就是一個下午,落下的月桂花就是書簽,使得整個書頁都芬芳起來。”

“我懵懂地遇到過一些感情的波瀾,我見過的每個男人,都或是明示、或者隱晦地暗示他們對我的興趣,他們把那稱為愛,”她道:“但我的頭腦冷靜地叫人害怕,我知道那不是愛。我要什麼樣的愛呢?我要那種我見一麵就再也脫不了厄洛斯的金箭,餘生不管痛苦還是喜悅都和他牢牢綁縛,抓著對方一起溺死的愛,我看不起那種平靜仿佛死水一樣的愛情,那樣的愛情在人生日複一日中隻是將曾經的火花變成了禮貌和習慣,如果沒有那種激情,又怎麼能叫愛?所以你看到了,我哭鬨、掙紮、折騰、我一刻不停地搖晃著亨利,試圖把他拉回愛情的烈火中,但他不願跟我再回去,他覺得自己享受完了那種熱烈,卻又被它灼痛了。”

她看著凱瑟琳,露出一種趾高氣昂來,仿佛在說你們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烈焰之愛,沒有資格在她麵前談愛。

然而凱瑟琳很輕易地攻破了她的心房:“你的意思是,你這一輩子隻愛過亨利·都鐸這一個男人。”

安妮的神色戛然而止:“……從我第一次見他,我從高台上俯視他,他騎在馬上,和侍衛搏擊,鋒利的長矛一次次擦著他的臉頰過去,他的神色烈烈如風,享受著雄獅一般的威風和鳥兒一樣的愉悅,最後他的利劍甚至穿透了盾牌,也穿透了我的心,將它攪地如同爛泥。”

“從那一刻我知道我匍匐在他的腳下,比蘇丹的奴隸還要卑賤,”她道:“但我不承認我有超出身份的低賤,我也要贏得他的臣服,較量開始了。我仔細地觀察、冷靜地斡旋、迎合地蠱惑、充滿陰暗地挑撥、不動聲色地暗示、充滿撫慰地勾引……我用儘了自己的本事,我覺得我贏得了他的心,因為他願意和我在一起,並為此廢了阿拉貢的凱瑟琳。”

“你、覺、得?”凱瑟琳道。

“剛開始我這樣想,我要的是他全部的心,可他有一半的心至少在王座上,所以我要那另一半就行了,”她道:“可我漸漸徹悟,他一半的心就算不在王座上,也不會給我,他封閉了那一半心,有關他的童年、他的記憶、他的夢想、他的情感的東西。我不了解這些,完全不了解,我要從彆人口中打聽,那我揣摩他,就跟臣子揣摩君王沒什麼區彆。”

凱瑟琳完全怔在當場。

可這些……她全知道啊。

凱瑟琳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可她仔細一想,在畫室中,國王就對她敞開了童年的記憶,他的祖母、父親、母親、兄長的記憶,甚至老師的記憶,他全都說過,他自己說這是個人跡罕至的記憶迷宮。

然後呢,他的夢想……

就是水手啊,做個大船上的水手,全部的頭銜,隻有水手這一個。

還剩什麼,他的感情……

什麼感情呢?

國王對自己連這個宮廷教師都敞露了這麼多,為什麼對著王後卻從沒有提過?

凱瑟琳感覺自己的腦子不太夠用。

“他如果沒有給你情感,那他給你的是什麼呢?”凱瑟琳問。

“不是食物,是食物的香氣。”安妮笑了一下:“我以為我是個節食的女人,隻要這香氣足夠了,我並不需要果腹的食物,但你根本不明白隻聞到香氣而尋不到食物的那種感覺,你在這一點上一定不能明白,即使你腦瓜足夠聰明,但你沒有這個經驗,就不能明白……而我,也是在接受了維埃特的求愛之後,仔細對比了一下,才明白兩者的區彆的。”

凱瑟琳還在思索,卻見安妮上前兩步,幾乎和她對上了鼻子。

凱瑟琳並不畏懼,她冷靜地看著安妮。安妮將優美細長的脖頸放在她的肩上,幾乎是貼著她的臉麵,仿佛在輕聲低訴:“我花了這麼長時間才看清楚國王的心意,現在我都要告訴你,免得你淪落為我的下場……國王沒有感情,有的隻是花花手段,他用食物的香氣誘導你,讓你淪陷,可睜開眼睛卻是一場空。你一定要看清楚,如果你輕信了,相信他的話,相信他所謂的愛,那就會落入地獄,下場淒慘。”

凱瑟琳後退了一步,“我從來不受國王的誘導,我另有所愛,你多慮了。”

安妮奇異地打量了她一眼,咯咯笑道:“是的,是的,就是這樣,讓亨利也嘗嘗……也嘗嘗……”

“我以為今天晚上你見我,是為了伊麗莎白公主,”凱瑟琳道:“你不問問你的孩子嗎?”

“麗茲……”安妮的神情好像放空了一樣:“我的小天使,小寶貝,我在人間遺留的珍寶,現在讓她留在世間,不受我的玷汙。”

“你給她下一封信,等她長大了,我就交給她,告訴她她母親犯下的真實罪行,”凱瑟琳道:“但我同樣告訴她,殺人犯也擁有對女兒的愛,她的母親在世上留下了太多的罪行,唯一清白不受玷汙的是對她的愛。她可以以她母親是殺人犯蒙羞,但不會以愛她為恥。”

“我隻有一句話給她,”她站在那裡,就仿佛倫敦塔多出來的一座孤鶩的高塔一樣,“我永恒愛她,但請她忘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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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否有一絲一毫的悔改之心?”克倫威爾道。

“如您所見,一絲一毫也沒有。”凱瑟琳道。

“我知道她本性如此,我要做的隻是送她去上帝那裡審判。”克倫威爾簡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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