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圖(1 / 2)

諾森侯爵的這幢彆墅非常雄偉, 在倫敦名家集結的各種建築中風格獨特, 它坐落在水上, 看上去就像海市蜃樓,渺渺雲煙中升起的空中樓閣。

怪不得諾森侯爵夫人寧願和丈夫同歸於儘, 也不肯賣掉這幢彆墅, 當然這位侯爵夫人眼光高人一等, 現在她也出現在了彆墅的大門口,雖然她是彆墅的主人,但她這次是受邀的來賓,她看上去很高興, 因為彆墅又一次成功租了出去,看樣子一定租金不菲。

她的丈夫諾森侯爵相貌看得入眼, 也和身旁的人談笑風生,但眼圈黑乎乎一片, 是縱欲和貪夜的後果, 他看上去有貴族的傲慢,對他認為不是貴族的人就沒有什麼好臉色了,他造成的不愉快隻得侯爵夫人來彌補,這位夫人看上去簡直操碎了心,特彆是她的身後還帶著兩個七八歲的小兒子, 嘰嘰喳喳更是鬨騰。

凱瑟琳從馬車上走下來,也在猶豫要不要和她搭話,其實她並不想讓人識彆出她的身份,但今晚上看上去人來人往, 她不太清楚具體的流程。

不過在她之前,就有人跟侯爵夫人搭話了,也是個熟悉的人物,是挽著丈夫手臂款款上前的諾福克公爵夫人。

“哦,特蕾莎!”公爵夫人親熱地上前,給了她一個貼麵吻。

但顯然侯爵夫人不太能承受地來,她麵色僵硬,眼中的溫度明顯降了下來,但在兩人之間,主導地明顯是對方,於是她被公爵夫人強行挽住了雙手,走進了大廳之中。

“唔,三百年過去,這建築依然雄偉,不是嗎?”公爵夫人看上去非常讚賞:“多麼幸運啊,特蕾莎,你擁有這永恒的建築,它的曆史比倫敦大部分建築要恢弘,我覺得差一步就能趕上西敏寺大教堂。”

“我唯一要慶幸地就是用自己的手牢牢抓住了它,”侯爵夫人道:“不然它就會成為你的囊中之物。”

“彆這麼說,特蕾莎!”感到這樣的敵意,公爵夫人仍然咯咯笑著,不以為意:“如果它作為抵押物淪落到我丈夫的手裡,那也隻能怪你的丈夫太過無節製,女人之間是沒有戰爭的!”

“是嗎?”侯爵夫人道:“那位霍華德小姐,在騙走了我丈夫兩套莊園之後,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嗎?不過我很高興,在我對她宣戰之前,她已經因為自己的行為不謹——我覺得我這個詞足夠克製了,被趕出了王宮,淪為了笑柄。”

公爵夫人的臉色沉了下來,但她很快恢複了自然:“她這個傻姑娘,說實話,太天真!你以為我瞧得起她麼?不過是因為我丈夫覺得她有用罷了,她的確有用,不是嗎?輕而易舉地從你這裡獲得了年產三千英鎊的莊園,雖然她在宮裡折戟沉沙,但我們並沒有折戟沉沙,我們從來沒有把寶壓在她一個人身上。”

侯爵夫人忍氣吞聲,她知道諾福克公爵夫婦狡猾地像是山林中的狐狸,及時地在圈套前一寸的地方停住了腳步,沒有栽下去。

甚至因為提前對新王後顯現出來的殷勤,讓新王後對他們大為信用,現在他們重新成為宮廷的紅人,讓許多原以為他們會隨著安妮的死亡而一蹶不振的看客大跌眼鏡。

公爵夫人似乎發現了自己的獵物,旋風一樣笑著離開了。

凱瑟琳這才走了過去,她本想短暫地摘一下麵紗,或者低聲告訴她自己的身份,但還沒等她開口,這位敏銳的侯爵夫人居然就發現了她的身份。

“是帕爾小姐嗎?”她立刻問道,有一點吃驚。

“是的,”凱瑟琳也吃驚:“您怎麼知道?”

“我注意到您今天所佩戴的腰帶,”她道:“和上次宮廷晚會上佩戴的一樣。”

她當然聽聞了一些帕爾小姐的傳聞,不僅是那一次的遊戲中,她獲得了錢幣,而這位小姐獲得了和國王配套的戒指——她更多的聽聞國王對她的與眾不同,但半年前他們在國會大廳大吵了一架,傳聞就是如此,她也能猜測,一定是為了被關押且被懷疑為叛黨同謀的帕爾爵士。

這位曾經是新王後的熱門人選,但現在看上去勝負已分。

夫人們聚會的時候也會談到她,認為和國王吵架絕沒有好下場,前一個是安妮,後一個是這位帕爾小姐,會很快喪失國王的青睞。不過她們也承認這位小姐頭腦聰明,性格友善,但她們更多地輕視她的身份,不過一個男爵的女兒。

她們隻敢貶低帕爾小姐的身份,卻不敢貶低珍·西摩的身份,雖然這位同樣出身不高,但她懷有國王的子嗣,如果加國王聽到這些貶低的流言,她們誰都沒有好下場。

女兒,還是兒子,這也是一個問題。

如果幾個月後珍誕下的是個女兒,她們就可以敞開心懷大聲取笑了。

不過侯爵夫人並沒有對失去熱度的凱瑟琳報以輕視,雖然這是常例,對待失去熱度的人,比如安妮,誰都落井下石。但侯爵夫人沒有這個想法,也許是因為她所有的精力都被幾個兒女分走了,但她確實對凱瑟琳懷有同情和友好:“很多傳言,有人說你受到了國王的懲罰,被發配去了裡士滿的鄉下,這是真的嗎?”

凱瑟琳很難說這究竟是不是一個懲罰,所以她沉默了一下。

侯爵夫人把這個沉默當做是默認,心中更加同情了:“真抱歉,我期盼你儘快領受國王的懲罰,也許等國王的怒火發泄之後,你還會獲得榮譽,畢竟我聽說你的父親現在快要升一級爵位了,這也許是一個好信號。”

凱瑟琳隻好含混過去。

“諾福克公爵夫人背地裡總是在嘲諷和挖苦人,比如她說你大齡還未嫁,”看了一眼遠處大聲歡笑的諾福克公爵夫人,她道:“但你不要有絲毫難為情,你不要受她的任何影響,事實上看我,我出嫁前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我對藝術的敏感超出眾人。出嫁之後呢,我所有的精力都在維持家計和體麵上,我那種醉心於藝術的思維和細胞,全都沉寂下來——這房子是我最後的樂園,我對這裡每一幅畫都如數家珍,來吧,帕爾小姐,我帶你逛逛。”

有了她的引導,凱瑟琳就真正關心這些牆上以及櫥窗展示的畫作了,她是個很好的聆聽者,同時也具有廣博的學識,讓侯爵夫人頓感知音,很快她們就互稱名字了。

她們饒有興致地逛了整整三個小時,期間隻在椅子上休憩了半小時,吃了幾塊點心,凱瑟琳覺得這位侯爵夫人完全可以成為陪伴自己逛街的夥伴,她們興趣和品味很多相似。但倫敦的街頭不如巴黎時尚,能展現貴婦購買力的店鋪集中在一個地方,隻需要半天時間就能全部逛完。像瑪麗在巴黎,都被巴黎的珠寶服飾驚呆了,按她的說法,楓丹白露宮之外,全都是時尚的高檔的店鋪,她那雙擅長跳舞,並且從早到晚都能輕鬆跳躍的雙腳在巴黎的街頭磨破了。

很快有一個英俊的小夥子跳了出來,他彬彬有禮,渾身上下徜徉著一種浪漫的藝術氣息,他就是克倫威爾的兒子格裡高利,顯然他一站出來,說話就有人聽,而且不管說什麼,都有熱烈的掌聲。

這是個幸福的小夥子,他不知道他的父親是怎樣嗬護他,讓他遠離一切肮臟黑暗的權術,又是怎樣背負了一家的血海深仇,但顯然克倫威爾的目的達到了,他的兒子確實成長為一個出色的、絲毫沒有受到汙染的人。

“如果格裡高利表現出一點點對權力的喜歡,以他父親的背景,他很快就能當上議員,然後平步青雲。”特蕾莎侯爵夫人道:“但他對政治並不感興趣,他以為這麼多人真的是奔著他的名義而來,其實很多是為了捧他父親的場。不過這個小夥子真的不錯,如果克倫威爾願意給他弄個子爵,我要考慮一下要不要把我的次女嫁給他。”

傳聞中侯爵想要拿女兒的婚事償還賭債,但很顯然這隻是個傳言,因為兒女的婚事牢牢掌握在侯爵夫人的手上。

特蕾莎和凱瑟琳隨著人群上樓,特蕾莎有個單獨的包廂,凱瑟琳就坐在了她的包廂裡。

“這次的競拍物是什麼呢,”凱瑟琳道:“我還一無所知呢。”

“倫敦每年有好幾次這樣的競拍,規模更大,”特蕾莎道:“什麼都能拍,你知道的,先辦個藝術展,然後起價競拍,看上去頓時提高了規格似的,其實天南海北什麼東西都能拿來拍,也沒有人提前檢驗一下東西的價值,但玩的就是這個,看你有沒有眼光,不過最多的是運氣,從一堆爛玩意裡挑出真正的珍寶來。”

她說著用扇子捂住嘴巴,“我丈夫第一次在拍賣會上買到了一個來自東方的瓷壺,看上去靜美極了,上麵還有東方侍女,他一直用那個斟滿美酒,獨自欣賞……但那玩意最後被證明是東方人的廁具,晚上用來尿尿的。”

她們這邊哈哈大笑著,卻見一個侍者敲開了她們的包廂,他請她們出示邀請函。

“規矩是這樣的,”特蕾莎就道:“我們看上了什麼東西,就讓門口的侍者報價,他們手上各有一個小金鐘,台上的人會聽到。”

這侍者看到了凱瑟琳的邀請函,忽然道:“帕爾小姐,您的包廂是貴賓席,在一層。”

凱瑟琳就道:“不用了,我就和侯爵夫人坐在一起。”

誰知侯爵夫人有點激動:“是貴賓席嗎?你應該去,那裡離台上最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拍賣品,以斷定真假。而且貴賓席有一定程度的優先競價權。”

凱瑟琳其實也沒什麼要買的,她來就是為了看看這時候的拍賣會究竟是什麼樣子的,雖然早在公元二世紀末古羅馬就出現了拍賣行,但那種拍賣行很古老,甚至拍賣人口。

現在這個拍賣介於古老拍賣和現代文明拍賣之間,已經有了一些約定俗成的拍賣模式,凱瑟琳這麼覺得。

她的錢包裡帶了一百英鎊,不至於她看上了什麼卻買不起,當然超出這一百英鎊的她也不打算買。

在特蕾莎的建議下,凱瑟琳和她來到了一層的包廂裡。這裡確實視野更寬闊,而且服務更周到,很快就有精美的點心、可口的奶酪供應了過來。

“如果我們枯坐在這裡一個晚上,什麼價格都沒有出示,請不要怪罪。”凱瑟琳對門口的侍者道。

這侍者彬彬有禮,顯出良好的素質:“絕不會,出示價格是您的自由。”

拍賣會沒有後世那麼莊嚴,在一片哄鬨和笑聲中開始的,可以看得出來確實有一種競猜的成分,因為沒有提前放出任何和拍賣物品有關的信息,這也許不能叫做拍賣,而應該是人們閒得無聊的遊戲。

果然第一個露相的拍賣品是一隻巨大的鹿角,連同公鹿的頭顱一起割了下來,製藝非常精美,有一種奇特的美感。

在西方鹿角和牛角一樣,是力量的象征,擁有征服的含義,很多孩子會在父親的帶領下親手獵回來一頭鹿,保存那頭鹿的鹿角,掛在客廳的牆壁上。

這鹿角雖然崢嶸巨大,足有三米,但也不過是鹿角罷了,然而人們對頭一個競拍品的出場並沒有露出絲毫不滿,而且現場還有善於哄抬氣氛的人,很快這鹿角的價格就升到了二十英鎊。

競拍的時候,侍者得到示意,就會搖動金鐘,然後拍賣舞台上的人就會加一次價格,加價的方式不是喊叫,也不落槌,而是在舞台準備好的鉤子上串一枚金幣。

這種金幣看上去是特製的,凱瑟琳也看不清楚到底是黃銅還是真金製成,但圓圓的金幣中間是空心的,有點像中國的方孔錢,以計量單位看的話,小一點的金幣代表十英鎊,大的那種金幣代表一百英鎊。

串上兩枚小金幣,就代表這隻鹿角以二十英鎊的價格成交了,很快就有使者端著盤子上去。

第二個出場的物品是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看起來的確對男人挺有吸引力。據介紹這是懺悔者愛德華所佩戴的寶劍,持劍人將寶劍上的印記展示給眾人看。

寶劍要在她們的包廂前展示的時候不論是凱瑟琳還是特蕾莎都推拒了,她們並不怎麼感興趣。

“我不得不說格裡高利的品質值得信賴,”特蕾莎喝了一口加奶的紅茶:“你知道嗎,我之前參加的一個拍賣會上,有人拿出一把破破爛爛快要生鏽的劍柄,稱那是亞瑟王的石中劍,他很快被人轟下去了,但這樣的事情不可勝計,還有人拿著白布聲稱是耶穌的裹屍布,哦,不可思議!”

“那塊布賣出去了嗎?”凱瑟琳道。

見特蕾莎點頭,凱瑟琳也學了學她的語氣:“哦,這更不可思議!”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對麵包廂的人影似乎朝她們這裡張望了一下。

這個包廂並不嚴密,隻是故意營造出神秘的氣氛罷了,簾布都是蕾絲的,就像凱瑟琳也能看得到對麵的包廂裡坐了一個高大的男人,這男人半天都沒有變動姿勢,仿佛一直在看著舞台。

“應該拍不出來什麼好東西,”特蕾莎斷定:“我原以為格裡高利的朋友很多,會帶來很多珍奇呢,這可讓人有點失望。”

凱瑟琳脫了手套,也撿起華夫餅吃了一口:“也許珍寶在後麵。”

就在她說完之後不久,有一件拍品就讓她眼前一亮,是個鎏金四麵八臂金剛菩薩像,她以為這是從中國帶來的,看這造型也許是西藏密宗的產物,或者元朝末年宮廷產物——

但很快格裡高利解釋這是從真臘,也就是柬埔寨的王室那裡獲贈的禮物。

她倒忘了東南亞這些小國也信仰佛教。

“海洋上帶回來的這些東西真是奇怪,是嗎?”特蕾莎感歎道:“據說這是印度那邊信仰的神祇,據說英格蘭的所有香料都是阿拉伯人從印度帶回來的,這話我可不知道真假,但我的丈夫嗜好咖喱,如果飯裡不放這個東西,他就吃不下飯。當然還有中國的絲綢和瓷器,這對女人來說更一刻也離不開。”

她們正說著,卻見格裡高利從箱子裡掏出了一本厚厚的圖冊,和一般的書頁圖冊不同,這是一本從右往左展開的手卷,全部展開竟有十二米之長,所以格裡高利乾脆隻展開了兩米:“這是我的朋友,米勒船長,從中國帶來的畫卷,看上去這像是一張……海洋航線圖,值得珍藏。”

凱瑟琳手中的茶杯“砰”地一聲摔回了茶托上,紅茶有一半都濺了出來。

她瞪大眼睛盯著麵前的畫卷,卻沒有注意到對麵包廂裡的人影也隨著這一聲而挺直了腰背,之後更是頻頻朝她這裡望來。

“怎麼了,”特蕾莎幫她擦了擦裙子:“親愛的?”

凱瑟琳立刻敲了敲門,坐在門口的侍者立刻走了進來。

“我想仔細查看一下這幅圖,能讓他們把畫卷送進來讓我看嗎?”凱瑟琳道。

那侍者帶著畫卷走過來,這確實是貴賓的待遇,凱瑟琳重新戴上手套,她的手指顫抖著撫上這標注了許多古怪圖案的畫卷,上麵栩栩畫著礁石和淺灘,還有島嶼,還有路線——這確實是航海圖,而畫卷開頭用熟悉的楷體寫著“自寶船廠開船從龍江官出水直抵外國諸番圖”。

凱瑟琳難以遏製自己的心情,她的眼睛甚至都充滿了淚水。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