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鬼(1 / 2)

“哦, 帕爾小姐,”就見一個有些肥碩、帶著英倫紳士帽的中年男人出現在了她們麵前:“很高興見到你,你又為我帶來了取之不儘的羊毛, 太好了!”

“斯莫伍德先生, ”凱瑟琳就道:“聽說您對羊毛的需求量增大了兩倍,我們數了數自己莊園裡的羊群, 恐怕羊群增大兩倍, 都無法滿足您的需求呢。”

“沒關係,我同時還會收購其他地方的羊毛, ”斯莫伍德道:“我們的事業正在日益做大,這是個好事情!”

斯莫伍德是個有些精明打算的商人, 但他在幾年前英法戰場上又吃過虧,所以他算是一個民族主義者, 有意思的是毛紡織業也是英格蘭的“民族工業”。

英國的毛紡織業早在羅馬統治不列顛時已開始發展。早在1300年,英國貿易出口總值為30萬英鎊, 其中羊毛出口總值就達28萬英磅,占整個出口總額的93%。

“我們的目標是將羊毛遠銷歐洲,遠銷阿拉伯, 遠銷亞洲!”斯莫伍德充滿雄心壯誌道:“不過看上去這個目標有些長遠……但沒問題,去年我的紡織廠還隻有一百九十七人呢, 今年增加了五十多人, 要不了幾年,我就能追上紐伯力的約翰·溫徹康布了,這是個龐然大物, 不是嗎?”

所有的毛紡織場主都以約翰·溫徹康布為榜樣,這家夥擁有一個約千人的手工工場,其中男女織工、紡工和助手600人,梳毛、理毛工人250人,修整工50人,染工40人,砑工20人。

“哎呦,”一個織工大叫起來:“紡線杆壞了!”

他這一台紡紗機停住不動了,旁邊過來一個織工幫他維修,旁邊幾名織工就道:“這紡紗機不好用,鼓輪常常作響,盤子也老歪……咱們就不能買腳踏機嗎?”

“腳踏的那種紡織機,”這織工嘖嘖道:“我也知道,底下有個腳踏板,還有個車軸,隻要踩上去,就能使輪子轉動,比紡錘好用多了!你想兩隻手就解放出來了,每天能紡織羊呢45磅呢,車子還特彆耐用!”

“要等這一批羊絨賣出去,才有錢,”斯莫伍德就嚷嚷道:“要不然哪來的錢買新車?”

他們紡線的輪子是用一隻手轉動的,另一隻手撚線和拉線,據說已經出現了手搖改為腳踏,由腳踏板和曲軸來使輪子轉動的紡織機,將紡工的雙手解放出來從事紡線。

他們絲毫沒有注意到旁邊的凱瑟琳激動不已,因為她聽到了一個訊息——勞動工具在進行改善,生產技術在進步。分散的手工勞動變成了集中的手工工場,而工場手工業提出了技術改革的要求。

如果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工場手工業的生產不能滿足市場的需要,又遭遇激烈的競爭,那麼這種技術革命就會愈演愈烈,把不同的工具連結起來,逐漸就產生了機器,工場手工業就會過渡到機器大工業階段,漸漸機器開始完善,技術大規模革新,就會以機器取代人力,以大規模工廠化生產取代個體工場手工生產,如果速度快一些,這種過程就是一場革命——在歐洲,就被稱為工業革命。

至於為什麼英國曆史最悠久的毛紡織行業沒有率先出現革命,反而是棉紡織——那就是後話了,是大航海帶回來的印度棉布促使棉紡織奮力革新技術,至於毛紡織,則因為它在歐洲一家獨大,反而沒有遭遇對手,所以不像棉紡織一樣“不革新就滅亡”。

英國毛紡織行業一直受到政府的保護,就像斯莫伍德說的:“這次的羊毛我們還需要仔細挑揀一下,我們打算向政府申請檢驗,方便出口。”

英國非常注重出口呢絨質量,政府安排專門鑒定員,負責檢查呢絨質量,每年向財政署提供檢驗報告和賬冊。符合法定標準的加蓋檢驗印章後允許出口,不符合標準的呢絨被沒收。

英國鼓勵毛紡織業的發展,為呢絨的生產和銷售提供了各種有利的條件,使英國的呢絨生產在競爭中壓倒了其他國家,壟斷了歐洲市場,讓斯莫伍德這樣的毛紡織場主由衷讚美和稱頌國王的政策。

“國王是偉大的領導者,他頒布了《至尊法案》,”就聽斯莫伍德道:“使得我們可以把閒置的修道院以及修道院名下的土地名正言順買來開紡織廠,我們養活了大量的工人……”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外麵一陣喧嚷之聲。

“可惡的買賣者、用肮臟羊毛踐踏信仰的斯莫伍德!”這聲音越來愈大:“我們代表主的意誌,審判你!”

斯莫伍德露出不耐煩和嘲笑的神情,“是修道院的修女們,我們買走了她們的土地,她們不甘心自己無家可歸,天天都在這裡大喊大叫。”

他們走了出去,就見一幫穿著苦修衣的使女們手捧《聖經》,在年長的嬤嬤們的帶領下,朝著紡織廠大門吐口水。

“我都說過多少遍了,你們的修道院已經被政府取締,”斯莫伍德道:“土地被公開競賣,我是合法購買用作擴建紡織廠的,你們如有抱怨,也不應該向著我,何況我還大發慈悲地允許你們也進入我的廠房做個織工!”

“我們虔誠供奉上帝的場所,變成了邪惡的羊毛紡織廠!”修女們罵道:“不再信仰上帝,隻信仰從山羊身上剝奪下來的羊毛!”

“最起碼我們用雙手養活了自己,”就聽一個大膽的女織工道:“你們離開了修道院,就什麼都不會做。”

密集的紡織機裡傳來哈哈大笑的聲音,更讓這群修女惱火。

“我們要去本篤會控告你,可惡的斯莫伍德!”嬤嬤用仇恨的目光盯著他:“我們會讓金斯萊主教為我們做主,歸還我們的修道院!”

“那你就去吧,”斯莫伍德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據我所知,倫敦的修道院都關閉了三家,和取締你們的修道院的理由一樣,非法經營——如今這一條決策施行全國各地,不是隻有你們蒙受不幸!”

“如果這是政府的決策,我們就堵住倫敦市政廳……”修女們決心很大。

“這是國會通過的法案,”斯莫伍德道:“是國王的命令。”

“國王一定被魔鬼蠱惑了,”她們冷冷道:“國王不是虔誠的修士!他不能貫徹主的旨意,在人間一意橫行,他再這樣下去,會得到人民的反抗的!”

就是這麼有趣,一間場房之隔,房內的織工們由衷讚美國王、感謝國王;場房外的修女們謾罵和痛斥國王,為的就是國王推行的法案。

很快這些修女們罵得精疲力竭,而她們的聲音抵不過織工們合唱的《國王萬歲》,見這紡織廠從上到下都不為所動,修女們才悻悻離開。

凱瑟琳她們將羊毛賣給紡織廠,斯莫伍德雖然安排了人員挑揀,但其實挑揀出來的毛病並不多,主要是侍女們勤勞地將碎片和樹葉都提前挑揀出來了。

他們重新坐回了馬車,凱瑟琳注意到伯爵大人的話很少,原本他還興致勃勃地參觀場房,但從修女謾罵開始,他就似乎陷入了思索。

“對於英格蘭的國王,”他終於開口道:“有人說他是暴君,有人說他是明主,你怎麼看呢,帕爾小姐?你是否和修女們的看法一樣,覺得他手段強硬、不顧人情,覺得他雷厲風行、容不得反對?”

“我並沒有這樣看,”凱瑟琳道:“如果您是根據剛才他們爭吵的原因,其實在於政策,政策的推行,總會有受惠的人和受損害的人,他們對政策的看法和核心矛盾也取決於此。”

“那國王推行的政策如何?”伯爵又道。

“如果政策的推行使大部分地百姓受惠,那就是個好政策,”凱瑟琳道:“我覺得取締修道院是個好政策,修士們占據了太多的土地,享受了世俗太多的供奉,卻不出力,大量的勞動人手進入修道院中,他們不納稅,卻使政府的納稅戶卻大為減少。長此以往,對整個國家沒有任何好處。”

凱瑟琳其實是《法案》的支持者,就像她對莫爾說的那樣,國王的法案是披著宗教改革的外衣,推動土地和其他改革,國王的決策不在於支持某一個教派成為正統信仰,而是企圖使兩派並存,全部屈服於王權,當哪個教派壯大,王權可以借用另一個教派打壓,在兩派之間維持平衡。

這一點不是她感覺,而是曆史證明的。甚至包括國王的幾名繼任者,都巧妙地利用教派,維持自己的權力,隻有瑪麗這個傻丫頭,把宗教玩成了“二選一”。

伯爵還是把話題繞回了國王的身上,他道:“連織工都有對國王的見解,為什麼不說說你對國王的看法呢?”

“他是個英明的君主,”凱瑟琳臉色微微僵硬:“我願意像所有受惠的臣民一樣為他歡呼。”

“但你的情感……”誰知這位伯爵眼光敏銳:“似乎並不太認同他?”

凱瑟琳想了一會兒,直到麗茲在她的懷裡發出響亮的呼嚕聲,“國王是個英明的君主,他不太考慮感情這東西,我是說,他考慮感情的同時也會考慮感情帶來的影響,如果感情讓他出現了不理智的行為,他就會運用他作為國王的那一部分,將感情扼殺掉。”

“你的意思是,他的感情也出現了計算,”伯爵盯著她道:“你認為他能控製自己的感情,收放自如嗎?”

“我覺得他可以,”凱瑟琳臉色還是有些發木:“情感也是他熟練操縱使用的工具之一。他可以很輕易地說愛,說不愛,收放他的感情,但顯然兩個例子就在眼前,他說愛的時候人人都被他蠱惑,說不愛的時候,那個女人就下場淒慘。”

伯爵看上去胸膛起伏,他的兩條腿本來交叉著靠在窗戶之下,但現在看上去緊緊崩著,像蓄勢待發的獵豹。

凱瑟琳很快注意到這一點:“難道您是國王的擁躉?”

“不,我不是,”誰知伯爵道:“我討厭他,討厭他自以為是、且一直對女性抱有輕視和玩弄,我希望他嘗到報應,他總有求而不得的一天。”

這時候凱瑟琳卻不由自主為國王說話了:“國王在他的感情生活中也飽嘗痛苦,就算他天生意誌堅定,也不能輕鬆逃過日漸冷漠的感情婚姻帶來的折磨。”

“不,你剛才說他熟練操縱感情……”伯爵立刻道。

“他確實,”凱瑟琳辯解道:“他操縱了感情的同時,也被感情所傷。但這種傷害也許並不重,你知道的,和絕嗣帶來的憂慮相比,任何的感情都不值一提。他本可以擁有一段持續而平靜的婚姻,但他非要得到子嗣,所以這一段感情就被這樣可笑的理由毀滅了。他還擁有一段熾熱而瘋狂的婚姻,但依然沒有獲得子嗣,對子嗣的渴望超越了一切,超越了感情。我懷疑且有相當的理由認定,隻要一個女人能給他帶來子嗣,他就會給她全部的愛。”

“這是個……聽上去合理的猜測,所有人都這麼說,都認為國王對男性子嗣的渴求超過了一切,”伯爵動了動腿,他的指頭像在織毛線一樣動來動去:“還有呢,還有什麼,告訴我你全部的想法,帕爾小姐。”

“國王渴求一個男性子嗣,其實源於他本身不懈追求的皇權,以及皇權至上的想法,”凱瑟琳道:“他囚禁了他的老師莫爾先生,因為這個哲學家在廣泛傳播自由平等人文的思潮,皇權本身和這種思潮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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