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入宮(1 / 2)

宣武元年十二月十二日, 曆書上的黃道吉日。

這一日,京中諸位陪讀、侍女皆奉旨入宮。

自然,因身份不同, 入宮的方式也不同。

五位陪讀的貴女皆可乘自家馬車並帶一名貼身丫鬟入宮。各府將人與行裝送至皇宮西南門處,便自有宮人前來接應,將一應行裝都送往住處去,而姑娘們則各坐一乘內宮中的軟轎, 直接往太後宮中拜見。

而那二十多名侍女自然不能帶丫鬟和行裝, 隻得各人帶著一個小小的包袱, 還得嬤嬤們打開翻查過才能帶入皇宮禁地。且入宮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內務府學規矩, 想見貴人,還得過了這一關才行。

若是內務府覺得規矩不合, 或發現有旁的隱疾疏漏,自然還是要攆出去的。

十二月十二日一早, 保寧侯府的馬車先到了榮國府, 兩家姑娘準備一同入宮。

前一晚,賈家上下通不曾好睡。

為著黛玉入宮讀書這天大的體麵,自賈母王夫人鳳姐兒三人起,上下人等早已忙了數日,這最後一晚自然也不能放鬆。

隻將黛玉的行裝細軟反複看了無數遍,生恐有什麼不妥之處, 叫太後娘娘以為他們榮國府不當心。

上頭的主子們都忙亂不堪,不曾好睡,下人們自然更是不敢偷閒。

這日清晨, 賈母早早兒就醒了。隻叫大廚房上了熬得稠稠的撒了薑絲的碧梗米粥來,看著黛玉稍稍用了些便叫人收了:“今兒要入宮覲見太後娘娘,略略用些飲食就罷了,可不能在宮中失禮。”

保寧侯府早幾天就打發人來說過到時候請兩位姑娘一同入宮,故而賈母便同黛玉一同等著。

此時賈母拉著黛玉的手,怎麼都愛不夠似的看著她。

這個外孫女如今可是個金玉寶貝呢,承蒙太後看重奉旨入宮,可是天大的體麵。

賈母歡喜中又生出一點子淒涼,若是當年元春有這個福分,何需拖到二十多歲才是個貴人。

果然隻靠著祖宗的虛名還是不成,必得親爹有本事才行。

數日前,聖上發了明旨,年後將林如海調回京中,接任戶部尚書。

一部尚書,這是實缺,更加封正一品太子太傅這個虛銜,此為恩典,可見皇上重用之心。

父親位高權重,自身又得太後教養,兩相加持,黛玉的地位愈現尊貴。

賈母眉眼全是笑意,更親手替黛玉抿了抿頭發,這才道:“本來要給我的玉兒那件雀金裘,隻是你第一日入宮,終究不好太過張揚。倒是你父親千裡迢迢囑咐人送來的那幾件冬衣,都是極好的。”

黛玉此時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麵白狐皮裡子的鶴氅,襯得臉色粉白輕紅,氣色頗佳,正是林如海打發人從南邊送來的。

賈母不曾知道保寧侯府寫信之故,心裡還有些嗔著林如海,巴巴的從江南叫人將衣食住行的一應物件都送來,難道自家還能餓著凍著黛玉不成?

倒不如從前隻按年送銀子來,旁的一應托付給榮國府,那才顯得親近。

鳳姐兒本在旁陪著,她是最明白賈母心思的,幾乎是賈母眉毛眼睛一動,她就知道喜怒。

此時便知賈母對林姑老爺之舉有些不滿。

賈母最是愛臉麵,隻覺得這是林如海不給她臉呢。

其實在鳳姐兒看來,人家父親這樣做正是該當。你榮國府既然要臉,就好好待人家姑娘呢。偏王夫人第一麵就說要給黛玉隨手拿兩匹布做衣裳,連她聽了都覺得不入耳。

這能怪人家父親千裡迢迢給送衣裳來?

至於那件雀金裘,鳳姐兒更是知道,那可是外來的貢品,賈母手裡也隻有一件。早已定了是年節下給寶玉的,若不是宮裡傳旨令黛玉入宮讀書,這雀金裘可輪不上給黛玉。

鳳姐兒這裡要化解賈母的不滿,因笑道:“可不是,林姑父送來的物件兒都是上好的,除了給林妹妹的,更有孝敬老祖宗的呢。”

“想來林妹妹這樣的體麵榮耀,遠在江南的林姑父也是歡喜無儘,一時又入不得京,多少話沒法跟妹妹說,隻好折成東西送來了。看得我眼都熱了,隻恨不得做一日林妹妹才好呢。”

賈母被她的詼諧逗笑了,又想著鳳姐兒說的有理,這才將對林如海不給榮國府臉麵的不滿放下。

當然她不放下也白搭,現在把寧榮二府所有男人加起來捆一堆兒算,還不如林如海的官位,更彆提在朝中的能為了。

賈赦賈政賈珍之流,那是拍馬也趕不上。

所以鳳姐兒正打算等林如海入京後,叫賈璉上門去請安親近,多跟這位姑父走動,好謀個實缺以後有點作為。

不要整日在這裡給二房當跑腿管家,從中弄些錢財還高高興興的。

賈璉雖然讀書不行,但俗務倒是處處來得。

隻是有賈赦那樣隻知道花天酒地的爹,他也隻好跟在二房這邊。好好的長房襲爵嫡子,倒是不如寶玉金貴了。

他心裡也久有不忿。自打鳳姐兒悟了,夫妻兩人倒是同心起來。

鳳姐兒再不肯說那些將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足夠賈家過一輩子,這樣傷人的話。賈璉見鳳姐兒回轉,平素倒也肯聽鳳姐兒說兩句。

故而現在賈璉在外,提前幫襯著林家派來京的人整理林府舊宅,十分儘心,賈家這邊的事兒都拋下了。

而鳳姐兒在內,則日日與黛玉親密。

當然她也不忘寶釵那頭。

眼瞅著寶釵要入宮了,她可沒有放過這幾日。

從聖旨到府,至今日黛玉寶釵入宮,共十一二天的日子,鳳姐兒可是使了不少促狹法子。

她深知寶釵那日一暈,是何等不甘,於是偏要不斷去提醒寶釵。

黛玉這樣的喜事,榮國府自然要擺宴,賈母大手一揮,表示按年酒的規格來辦,足足擺了三日酒。

史家兩位侯夫人,王家王子騰的夫人都親自來了,也可謂是賓客滿堂。

當然湘雲是沒來的,榮國府諸人也默契的不去提這件事,王子騰的夫人趙氏倒是問了一句,叫保齡侯夫人岔開了。

黛玉是主角受眾人恭賀,寶釵當然是打死也不會來。隻推了學規矩養身子。

鳳姐兒如何肯輕易放過她。

幾次三番派平兒親自去催,一會兒說場麵宏大請寶姑娘看熱鬨,一會兒說賓客尊貴請寶姑娘相見,最後甚至還送了幾盤點心來,說今兒糕點味道好請寶姑娘嘗嘗。

最後薛姨媽臉都拉下來了,平兒才連忙跑了,生怕吃虧。

寶釵雖避在梨香院內,但如何不知外麵的熱鬨,越發虛火上升。隻是不得不強撐著,不敢明目張膽請大夫來瞧,怕不得入宮。

而後府裡自然要開庫房為黛玉尋最好的衣料做衣裳,鳳姐兒這回是親自帶了幾匹好緞子去了梨香院,塞給寶釵。

隻笑道:“雖則寶妹妹進宮了隻能穿宮女的服色,但這幾日趕一趕還是能多做兩身新衣裳的,穿一天是一天嘛。況且寶妹妹日後有大出息的話,穿一日這是這衣裳的福氣。”

這就是明晃晃的刺激寶釵了。

寶釵不明白鳳姐兒為何這般待她,正要發問,就聽鳳姐兒笑道:“說起來好笑,那日我與林妹妹正在家裡說話,平兒回來倒是給我們講了個金蟬脫殼的笑話,可是好聽的緊。”

寶釵這才明白,原來是當日事發,不由得羞憤交加。待她正要打疊語言與鳳姐兒解釋一番時,鳳姐兒早笑著走了,隻將寶釵堵得不上不下。

榮國府內的熱鬨自然是說不儘的,如今且隻說林如海的心思。

從前為了兩府的和氣麵子,他自然是不這樣大張旗鼓送東西的。可如今在他心裡,女兒恰似一顆被埋在雪裡的小白菜,急等著他這個做父親的去救呢。

隻是聖旨如山,是命他年後交接了才得以歸京。他再是歸心似箭也不得不按捺了心情,隻將好東西流水一樣往京城裡送。

再者想著既然已經承了保寧侯府的情,倒不差這一點半點,便回信請保寧侯府多多照料女兒。

榮國府在他心裡反而成了外人了,時時擔憂著女兒再被人欺負了去。

其實現在黛玉的日子已經很好過了。

自打宮裡下了陪讀的旨意,整個榮國府上下對待她的態度驟然一變,人人在她麵前都是捧著一張盈盈笑臉。

彆說是她有什麼吩咐了,便是她屋裡的灑掃小丫頭去要壺水都比彆人屋裡的快些。

倒是鳳姐兒白應承了保寧侯夫人關照黛玉,如今都插不下手去。

王夫人就先忙起來了,還將所有管家媳婦都叫去,親口吩咐道:“如今一切都先可著林姑娘來,要叫我知道你們誰仗著服侍老了有體麵衝撞了林姑娘,可彆怪我給你們沒臉。”

賈母本來就疼黛玉隻比寶玉次一等,如今更是了不得,黛玉事事竟都越過寶玉去了。

賈寶玉倒是無所謂,在襲人明裡暗裡對寶玉酸了幾句後,賈寶玉反而喜滋滋道:“正是該多疼女兒些才是正理。何況林妹妹那等珍珠一樣的人物,正是人人捧著才對。”直噎的襲人無話可說。

王夫人更派周瑞家的前前後後送了不少東西來,還曾請黛玉往榮熹堂去,拉著她的手囑咐她日後在太後娘娘跟前兒多說元春的好話。

當然,黛玉全當她的話是穿堂風。

她在宮裡不似商嬋嬋等人有親眷作為後台,謹言慎行還來不及呢,倒上趕著去為一個貴人說好話,當她是傻了嘛。

此時黛玉在賈母跟前辭彆,從此後,她便要呆在宮中,三日才得以回府一日。王夫人、邢夫人鳳姐兒等所有榮國府內叫得上名的主子都在此陪著,連寧國府尤氏也親自過來了,可見鄭重。

寶玉此時也在賈母跟前,十分不舍:“林妹妹……”但一時千言萬語的,竟說不出話來了。

黛玉看了看寶玉。

來了賈家幾年,除了賈母外,也隻有寶玉算是真心待她,處處為她排憂解難,寬慰她的心思。

她也是十分感激的。

但寶玉的好,是在寒冬裡送上的一杯熱水,隻能暖她一時,卻始終無力將她拉出這片冰天雪地。

可如今,她要離開這個冰窟了。

年後父親就會回京,她就可以回自己家去了。而在這兒之前,在宮裡呆的日子也比賈府要多得多。以後再見到寶玉的機會應該也很少了。

念及此事,黛玉起身,像是初見寶玉時那樣正式禮了一禮:“二哥哥,這幾年,多謝你了。”

寶玉不知怎的,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竟然流下淚來:“妹妹這樣說,是要與我生分了嗎?”

黛玉莞爾:“咱們是姑表兄妹,自家骨肉怎麼能生分?”

賈母含笑看著兩人說話,此時鴛鴦忙忙走來:“保寧侯府大姑娘進了二門了。”

賈母顧不得寶玉的不舍,連忙哄了他下去。

她可是知道寶玉有些個呆性子,要是在人家商姑娘麵前表演一個砸玉或者起表字,豈不是把保寧侯得罪死了。賈母再寵愛寶玉也不敢冒這個風險的。

以至於商嬋嬋雖然慕名已久,居然從未親眼見過賈寶玉。

來一遭紅樓世界,居然從來沒見過那塊玉,她也是頗為遺憾的。

商嬋嬋披著一件水紅妝緞撒白梅花的狐裘進來,見過賈母後就對黛玉就笑道:“我與姐姐心有靈犀,穿到一塊去了。”

賈母笑嗬嗬道:“小姑娘家正該穿紅色喜慶,宮裡娘娘看著也歡喜。”

商太後如今五十六歲,太上皇與楚太後同齡,皆是六十五歲。在人生七十古來稀的本朝,這三位都是標準的老人家,自然都喜歡看兒孫穿的紅包似的喜氣洋洋。

尤其是入了冬天,外麵白茫茫的,更是顯出穿紅的好看來。

商嬋嬋笑著拉著黛玉轉了一圈:“林姐姐這樣好看,太後娘娘見了肯定喜歡的很。”

因外麵開始下雪珠子,商嬋嬋也就沒在榮國府多呆,與黛玉兩個一同上了馬車,趕著時辰入宮。

在車上,商嬋嬋纏著黛玉細講了當日薛寶釵“呱唧”暈過去的事跡,果然比鳳姐兒書信上更加生動,於是笑的前仰後合,一個不防,腦袋“咕咚”就撞在了馬車壁上。

慌得茯苓連忙上來趕著給她揉。

黛玉也扶著她道:“就這樣好笑不成?”

頓了頓又道:“我瞧著那位薛姑娘既然心情激蕩到暈過去,自然是個不甘人下的。若真是受不住委屈,不肯伺候人,那麼報了病免了入宮也是可以的,不知為何薛家卻不肯。”

當日薛寶釵可是當著戴權倒下的,戴權當場就驚了,準備往宮裡回稟取消了薛寶釵的資格。

這突然就厥過去,得是什麼大症候啊,萬一叫宮裡主子們也染了病可怎麼好?退一步講,就算這病不過人,那你這突然倒地,萬一以後砸著那些個貴女誰來承擔這個責任?

薛姨媽又驚又痛,幾乎亂了方寸。寶釵從來是她的主心骨一樣,如今見寶釵這般,幾乎是要了她的命去。

好在她到底是經曆過夫君離世,家族動蕩的大事,總是有幾分主意和心氣的。

事已至此,寶釵若是再因病丟了入宮的名額,那所有心血俱是白費了!

哪家高門官宦肯娶一個宮裡都不肯收的身有疾患的商戶女兒呢。

若因為這個緣故取消了資格,寶釵才是真沒了前途。事到如今必須得進宮一爭了。

於是她連忙強撐著笑臉給了戴權好大一筆銀票,陪了許多好話,隻說薛寶釵是蒙此聖恩殊榮,心中過於感激才暈過去的。

戴權尋思:那也該人家林姑娘這種大恩典才好暈過去,結果人家好好的,你進宮做個侍女反說激動的厥過去了,當我是二百五好糊弄嘛。

但是戴權是個精明人,此次薛寶釵過選一事後頭明顯有大人物在保送,他雖不知是誰,但也不肯得罪了人去。

又看在榮國府的麵子上,便答應將此事壓下,全當今兒薛寶釵沒暈在自己跟前。隻說叫薛家不要逞強送女入宮,免得福氣沒有倒攤上罪過。

故而黛玉有此一語,若是薛姨媽當時不出麵,戴權報回宮中,寶釵自然不必進去伺候人,還是做她的薛大姑娘。

但是薛家卻始終沒有放棄寶釵入宮之事,倒讓黛玉也有些不忍:說什麼赫赫揚揚的四大家族,到頭來女兒們全在宮裡伺候人,便是有個女官的職位又如何?

商嬋嬋可不是黛玉這樣品性高潔善良的人,她簡直就是睚眥必報,心胸狹窄。光聽熱鬨還覺得不過癮,隻恨自己沒在現場看著。

此時也不顧自己頭被撞了,仍然拍手笑道:“聽說她這些日子躲著不見人,以後可得天天見了!之前那回在榮國府看戲,那位薛姑娘不是一副博學的很的樣子嗎,說起戲文來頭頭是道。那樣好為人師,正好以後負責翻書磨墨。”

說完又想起鳳姐兒叫人送來保寧侯府的信,更是冷哼了一聲:“林姐姐還擔心她?難道忘了她是怎麼陷害你的嗎?這是叫人正好撞破了,不然你豈不是白吃了這個虧去,叫人記恨了都不明白緣由。”

黛玉想起那日寶釵利用她的名字行金蟬脫殼之事,果然不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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