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 123 章(1 / 2)

我力能扛鼎 宣藍田 11508 字 5個月前

杜仲大概十六七歲, 個頭在同齡人裡其實不算矮,隻是他彎腰躬背垂著眼睛,加上骨纖人瘦, 身量生生矮了半個頭,把自己縮成了一個謹小慎微的模樣。

“這兒不是你胡鬨的地方, 趕緊走!”

唐荼荼叫他拉扯了一把,卻沒被扯動, 她腳下略略後退半步, 便止住退勢。杜仲胳膊上沒二兩肉, 反而沒她下盤穩當, 倒往她的方向趔趄了兩步。

“當心。”唐荼荼抓住他手臂扶穩了,“我要進去記一份醫案。”

杜仲皺著眉:“你連醫書都沒讀過,哪裡會寫醫案?彆胡鬨, 趕緊出去。”

帳簾旁守著褚家幾個仆役, 都露出狐疑目光,唐荼荼忙拉著杜仲往帳內走, 快嘴說了句“我是王太醫跟前的”。

她做事雷厲風行,一身白大褂上身,醫女的架勢也足,褚家仆婦放她進去了。

“我看過你們的醫案了。”唐荼荼低聲道:“寫得不夠細致,隻寫個病由,畫圖圈出病灶, 手術過程隻記寥寥幾行——這不行,如果醫經要大量印刷、廣泛傳播, 需得……”

她見王太醫站到了病床邊,已經開始給小公爺查體了,唐荼荼鬆開杜仲的手臂:“回頭再說, 等我寫完了給你看。”

“你……”杜仲眉頭展不平。

見師父那頭沒人手,杜仲隻好先過去幫忙。

唐荼荼尋了個離帳窗最近的角落坐下,此處天光最亮,卻也遠遠不夠動手術,帳篷裡采光受限,門簾又不能敞口,裡頭的光線都得靠明燭補足。

“怎麼還在咳血?!藥怎還沒喂進去!”

劉院判大汗淋漓,奪過醫女手中的細銀管,這管子上粗下細,形似一個袖珍的漏鬥,插進病人嘴裡,方便喂藥。

可一勺子沒灌完,小公爺猛地嗆咳起來,他分明暈得人事不省的,純粹是咽部反射,藥一口沒喂進去,全嘔出來了。

“大人,這可怎麼是好?”

醫女驚惶,又不敢聲音大了,怕外頭的褚家人聽見了。有醫女機警,瞧劉院判已經慌了手腳,

悄悄退出去催請院使大人了。

王太醫皺著眉道:“你再喂他藥,就要嗆死了。”

劉菖蒲臉色青青白白,一時間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

昨日院使大人本來是委派他去康王那頭的——康王世子叫狼給咬了腿,銜下一口肉來。這傷不算重,可畜生咬傷往往難治,夏天悶熱,弄不好就是淋淋漓漓的一場疽毒,最後還是得送命。

劉菖蒲不敢觸那黴頭,跟另一位院判調換了差事,他來照管這位小公爺了。

肋骨折了不是什麼要命的病,劉院判也是瘍醫出身,早年未入宮前治過十幾個這樣的病患,隻需正骨複位,再開點強筋健骨的方子慢慢養就是了。

病人泰半能痊愈,少數會留下胸膛凹陷、不能大喘氣的毛病,命都保住了,這點小事不值一提。

傷在胸口,起碼要挨一個月的疼,中間每一回請安脈、每一回調整藥方,都必得他往褚國公府走動,一來二去的,方便跟國公府交好。

京城誰人不知褚家對這小公爺有多看重,那真是全家人當祖宗養大的,其父褚家大爺管著戶部度支,劉菖蒲動了心思,想將長子往裡填塞。

可眼下,劉菖蒲汗如雨下,恨斥了一聲:“王常山!你還磨蹭什麼,趕緊施刀!”

王太醫微闔著眼睛,略略俯身在小公爺胸腔上叩診,他左手五指張開,食指與中指扁平地貼在小公爺胸膛上,隨右手敲擊而緩緩移動。

如此,在左右兩邊每根肋條上篤篤篤地敲了一遍,胸膛聲音時清時濁。

人都一腳踏進鬼門關了,他竟似在認認真真地撫弄一把琴!

劉院判氣得倒仰:“你到底能不能治!起開,還是我來施針!拿參片來!”

他伸手推了王太醫一把,急得沒了分寸,哪裡有往常的體麵樣?

那少年杜仲猛地抬頭,他生著一雙極利的眼睛,人又過分清瘦了,套著身醫護服,像戳在地上的一根白骨,這麼著死死盯著人,頗讓人慎得慌。

“杜仲!”王太醫喝了聲。

杜仲緊繃的雙肩鬆塌下來,抿起唇,低頭繼

續檢查醫箱裡的手術器械。

大帳裡裡外外匆忙準備著,院使大人帶著兩名禦醫進來了,聽王太醫說要“剖胸”,幾人都沒敢應聲。

院使大人緊緊逼視著他:“你有幾分把握?”

王太醫道:“脈細卻疾,上胸叩擊聲如鼓,下胸濁音,想是積血入胸。”

院使驚道:“怎的不能確診?”

王太醫行醫多年,臉上竟露出踟躕來:“……我沒治過這樣的病患,隻在老祖宗留下的醫書上看過此例。”

“那怎麼能行!”劉院判失聲叫起來:“紙上談兵,猜摸嘗試,那不是草菅人命麼!還不如先止了咳,逼出積血,再用藥仔細溫養著。”

幾位禦醫再往榻上一看,小公爺一口一口的血沫往出嘔,手臉指甲發紺,身體也失了溫,都是衰竭之兆。

溫養需要工夫,咳血咳成這樣了,什麼靈丹妙藥能養得住?

院使神色變了幾變,終於拿定了主意:“行,按你說的開胸,治好了,我親自為你請功,治不好唯你是問。”

王太醫愕然,苦笑了一聲。

他本性綿軟,在太醫院這麼個染缸裡浸淫多年,也不改本心,少年時背過的醫德訓誡全下了口頭,融入了心頭,不矜名,不計利,自認配得起“大醫精誠”這四字。

同僚立了功了,升上去了,又貶了官了,他始終在這麼個不尷不尬的位置上,看儘宮裡人情冷暖。

爭功時,沒力氣爭,攬責時也沒力氣推諉了。

可他不敢說的,杜仲敢說。

“你們欺人太甚!”杜仲深深喘了幾口,嗓音尖細,似被死死掐住了脖子:“師父,咱們不治了,叫他們灌藥溫養去!”

像一巴掌呼在臉上,唐荼荼在兩步遠的地方坐著,都替他師徒二人窘迫起來。

順序錯了……她想:順序全錯了。

灌了一晚上的湯藥,此時想起來查體了;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想起來開刀了;一腳踩在鬼門關上了,要從頭開始找病灶了。

而這看上去很明事理、拿得起主意的院使,也是個不敢擔責的糊塗蛋。

唐荼荼想起

前日在校場上,摔角比賽時那個喉頭水腫窒息的老太太,那是宮中姚妃的親娘啊,九皇子的親姥姥,盛朝最尊貴的那一小撮人之一。

這位院使問也不問,就喚王太醫上前開刀。

萬一那一刀下去要了老太太的命,是誰的責任自不必說。

可選擇開刀還是保守治療,這不該是由大夫拿主意的。他們少了一個環節:通知家屬——人家全家人都在外頭,尚不知情,生死大事,治療方案、術中風險,都得讓人家家屬聽明白。

唐荼荼驀地掀帳出去,在幾排褚家親屬中環視一圈,揚聲問:“您家裡誰主事兒?太醫爭執不下,需要您家拿個主意。”

褚家人七嘴八舌吵了起來。

“都到這關頭了,太醫還爭什麼?”

“這不是庸醫麼?咱們又不懂,能拿得了什麼主意?”

唐荼荼一眼掠過他們。

直係血親與隔了房的叔伯姑嬸區彆就在於此,一家人七嘴八舌,而全身軟得需被女兒架著、才能勉強站住的大夫人,竟是第一個走出來的。

“我是泰安他娘!姑娘與我說。”

褚大人和他家的老夫人也跟著應聲,幾人朝著醫帳走近幾步,唐荼荼飛快把兩種治療方案講了一遍。

她語速很快,搶時間似的,聲音卻四平八穩。分明是個屁也不懂的外行,可這時候但凡是個口齒清晰、能把話說清楚的,都會有種叫人信賴的魔力。

一聽要“開胸”,褚大人咬牙點了頭:“藥灌不進去就彆費工夫了,不要耽擱,趕緊開刀!”

大夫人哽得說不出話,卻隨夫君一同點了頭。

帳篷裡頭幾位太醫聽著了外邊的說話聲,院使和劉院判連忙掀帳出來,細細解釋。

瞧他們囉囉嗦嗦、說得晦澀難懂,還沒這胖丫頭說得直截了當。褚家老夫人重重一砸拐杖,銅杖底叩出一聲清脆的嗡響,鎮住了幾人的話。

“不必再說了。”老夫人沉聲道:“泰安命裡該有此劫,救得救不得,都是他的命,叫王太醫下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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