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第 168 章(2 / 2)

我力能扛鼎 宣藍田 10313 字 5個月前

晏少昰笑了聲:“沒有咄咄逼人,說得在理。”

他想了想。

“皇爺爺退位那年,給父皇選好了幾位佐政大臣,各加三公銜,金印紫綬。唯獨在蕭公名字上斟酌良久,最後還是勾去了他,重新起草了一份遺詔,擢用我外祖做了左相。”

唐荼荼聽得明白:蕭長楹無疑是良臣,可把一個視共產主義為至高理想、想要大改法典的高官放朝堂,等於埋了顆隨時會爆的雷。

她還沒順著這個情形推演下去,聽到二殿下忽問:“你們那時的法度,是何種樣子?”

唐荼荼被他問住了,思索半天。

“法律相對穩定之後,法就變成了無形的,變成了公民意識,變成了理性的自覺,個人的內省、外部的監督,還有對法律製裁的恐懼……”

晏少昰用神聽著,卻難免又蹙起眉,隨著她的語速艱難消化著:“如何監督?”

唐荼荼突然揣摩透了二殿下想聽什麼,不是這些他聽不懂的理論和概念,而是實際生活中的情景,能從中借鑒什麼,他自會分辨。

於是,她腳步輕快地跳過一棵匍匐的氣生根,漫無邊際說起來。

“我們那個時候呀,有遍及全國每一個角落的天眼,天眼就像是殿下的探子,但不用真人,而是飄在天上的無數眼睛。”

“倘若一個人邁出家門之後,走過三條街,進了五家店麵買了東西,路上與十個人擦肩而過,與一百個人打了個照麵——那這三條街、五家店,與他打了照麵的所有人,走過的每一步、每一個拐角都會留下他的影像記錄。”

“店裡會留下他的消費記錄,花了多少錢、買了什麼東西、產地在哪兒、保質期多久,都會上傳到大數據庫。”

她又說:“你看皇上,怕這個大臣有不軌之心,怕那個地方有人造反,用權術左右製衡,操好多心。”

“我們那時候呢,彆說是不軌之心了,哪怕你跟朋友密謀做壞事,給他發一條消息——‘晏二哥我們去搶銀行吧’,不出十分鐘,就會有……京兆府上門,來抓你,因為你發出去的消息被監控到敏感詞了。”

“我們那時候,每個人都是要編號的,一個老人的生平履曆打印出來,能有二三百頁那麼厚。”

“彆說是作奸犯科搶銀行了,哪怕你打過老婆、虐待過動物、在公共場合發表過反動言論,都會留下案底,都能查出來——這就是最厲害的監督機製,讓人人不敢做壞事。”

晏少昰蹙起眉,饒是他身在皇家,聽到錦衣衛的手段都會覺得不寒而栗,那是一代代皇帝傳下來的監察之術,遠比影衛高明得多。

卻也沒有這樣,一言一行儘在掌握中。

晏少昰不禁問:“你那裡的人,不會恐懼?”

唐荼荼:“不會的,公民隱私有嚴格的尺度,雖然大數據侵犯隱私的事情也很多……慢慢也就習慣了。法律是最低限度的道德,個人品格和社會公理反而是更重要的約束力。”

“和您這裡長治久安一樣,打造一個盛世的目的,就是讓社會穩定、法律健全,政治教育會變成一種力量,化入時代文明裡——每一天,我都知道自己的生命、財產、自由受到保護,如此,才有好好生活的底氣。”

半晌,晏少昰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果然高明。”

唐荼荼拍拍他肩膀,比剛才拍雲嵐時親熱:“嘿嘿,彆氣餒,科技大爆發,思潮大變革嘛,我們也是站在你們這些先人的肩膀上,才有那些高明的東西。”

她笑得明媚,晏少昰的心忽而拔涼。

……先人。

她是這麼看待他的麼?

唐荼荼覺察到了他的不愉,大笑出聲。

她總忌諱說起那個時代,今日被雲嵐引出來的許多感慨,全化入這些說說笑笑裡。

園中曲徑不夠寬,兩人並肩走,總是要擦到手肘,晏少昰往後慢了兩步,跟在她後邊。

他看著這顆迷人的後腦勺,裡邊裝著無數鮮活的東西,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聽後世異人狂言的滋味並不好受,需得扯出自己從小學到大的、司空見慣的東西,一遍一遍地碾磨、錘鑿。

共產、共治、社會製度、政治教育……太多的生詞,需得連聽帶猜,他於蒙昧中甚至分不清那是什麼,分不清,卻已經開始屢受詰問了。

晏少昰看過百年間所有異人錄,他以前從未覺得異人有什麼稀罕的,不過是比他們晚生了一千年,有些新鮮的學問。

往前推一千年,是三國吧?

“日新月異”是什麼樣,大概就是一千年前的鐵|劍變成鋼|刀,一千年前的連弩變成火|炮。

一千年前目不識丁的莊稼漢,變成以默誦整本三字經為榮,不必變賣家業,也能有餘錢把孩子送入義學館去念書。

曆數過往一千年的變化,大抵也就是這樣了,再往後一千年過去,未必會比此時高明到哪裡去。

而此刻,他終於不得不甘心承認,後世,她來的那個地方,確實要比盛朝厲害得多。

晏少昰目光轉深。

她對皇權沒半點敬畏,喊他一聲“殿下”,料想也不是因為他流著一身天家血,更像是把“殿下”二字扣他腦袋上,做了他的名字。

他落後一大截,唐荼荼折回身:“殿下怎麼走神了?”

晏少昰極專注地瞧著她:“古有朝聞道,夕死可矣,今日算是領教了。”

——早晨聽得了真理,要我晚上死去也甘願。

唐荼荼在腦子裡跟著翻譯了一遍,臉一紅:“不敢當不敢當,您這也太會誇人了。”

晏少昰:“說了多少回,不必敬稱。”

唐荼荼:“噢,二哥太會誇人了。”

這大半年來最高級的誇獎,讓唐荼荼有點摸不著北,在他府邸八卦陣裡繞了兩個來回,終於迷瞪清楚自己方向錯了,又走了一遍回頭路。

她歎氣:“你怎麼不吱聲啊……”

晏少昰笑了聲:“我當你是在散步,欣賞我園裡景色。”

秋意漸深,皇子府裡卻從不缺景兒,一年四季處處有偽飾成天然的美景。時下的施工圖紙都是園林山水寫意圖,匠人的鑒賞能力同樣不差,是按著畫中景造園疊山的。

唐荼荼:“那,我回家了啊?”

她尾音上翹,變成個撩撥人的問句。

晏少昰“嗯”一聲,頓住步,吩咐仆役引她去側巷,從那邊出門人少。

他背著一隻手,這老漢腰疼的姿勢,放到他身上總是特彆好看,展露出自信又矜貴的氣度來。

“那二哥趕緊去忙吧,有空再見啊。”唐荼荼心情愉快,張開五指揮了揮。

她看見好學的二殿下,總算鬆開了那條背在身後的手臂,抬肘,學著她的樣子揮了揮。

動作僵硬,表情古怪,不像再見,像隻招財貓。

唐荼荼笑著跑了。

影衛已經趕著車候在門口了,唐荼荼坐上車,她摸摸後腦勺,不疼了,大概沒留下淤血,就是有句話沒想明白。

——雲嵐說她“委身權黨”,什麼叫“委身權黨”?

作者有話要說:  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裡仁》

蕭太師的時間線好像和前文沒對上,等我回頭捋一捋。,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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