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第 172 章(1 / 2)

我力能扛鼎 宣藍田 10015 字 5個月前

而遙遠的北境, 和林格爾草原上,有一稚子驀地抬頭,仰望著浩瀚蒼穹。

他坐在丈餘高的星宿四象車頂, 一身法袍上, 千百道銀線繡成經緯紋,像把天地間的秩序公理都披上身, 長辮盤於頭頂成佛塔,呈現出不辨性彆的神性來。

北方夜空之上, 一大片星星似曳了尾,迸發出驚人的光輝, 朝著四象車湧來,像在他頭頂下了一場星雨。

如此神跡降臨, 幾百邊民行著各族畸零古怪的大禮, 山呼海嘯般喚著。

“聖子降世——聖子降世——”

“把咱們的活畜帶過來, 獻給聖子!”

幾百頭牛羊在獵狗迷惑的目光中, 被民屯裡的壯年驅趕著,順從地走向西遼人的隊伍。

三天沒吃過熱食的西遼兵提刀一捅,還沒長大的小羊羔發出最後一聲哀叫, 血從脖頸噴濺出二尺遠。

“哈哈哈,好肥的羔子!”

那西遼兵手捧了一把滾燙的羊血, 幾乎要在這刺鼻的羊膻味中重新活過來,乾涸的嗓子、餓得絞痛的胃都受到了慰藉。

車底下安起了梯|子, 一個胡子拉碴的壯漢卻喝道“不必”, 朝著四象車頂張開了雙臂,笑著吼了聲。

“下來!”

高坐在車頂的聖子垂眸看了他一眼,又朝著地上幾百道跪拜的目光,還有更遠處、朝著他奔來的流民望去。

這是位於大同府關外的民屯, 排號為丁,甲乙丙丁的丁。

沿著盛朝的邊防線,有五十多所這樣的民屯。

此地為金、西夏、蒙古與盛朝交界之處,有幾十萬流民在這片廣袤的草原上苟活——被蒙古和金人鐵蹄踏破的百餘部落,四國的逃兵,戴罪流放到邊關築城牆、卻不堪苦役逃跑的罪民,還有被擄劫了貨物的商隊、沒路費回國的。

失去部族的人是沒有家的,他們信仰混亂,家與國、情與仇,在百年間的混居中分隔得不是那麼鮮明,漸漸融合成新的流民隊伍,在草原上廝殺,爭搶資源。

這地方深處內陸,無山無澤,常年乾旱,方圓三百裡沒有一條像樣的河,鬨荒災的時候,能讓一個找不著水源和食物的部落絕種。

四國誰也瞧不上這地方,所以成了個三不管的地帶。

盛朝怕邊關生亂,又為彰顯聖德,沿著長城外布下五十多所民屯,收容了十萬流民,還派遣農學家和小股軍隊,幫他們開墾荒地,教他們種糧食。

百年前盛隆帝開此策,流民視盛朝為天神使者,一百年裡,終於明白這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一片草地,頭年燒草種糧,莊稼能活;第二年,收成不足一半;第三年,倒拔乾地下水,使這一片成為荒地,綠草變成枯草,連牛羊都養不活。

盛朝懷恩,便會每年送給他們許多糧食,算著各民屯的人頭數,配好糧食斤稱。

民屯裡存放了大量糧食,一躍變成了草原上最肥的牛羊,每到秋冬,缺糧的異族會如惡犬一般,聞著味兒來燒殺搶掠。

這些民屯便成為了盛朝邊關更外緣的哨塔,一邊彰顯著盛朝國威,一邊沉默地駐守在關外——哪裡的民屯被劫,盛朝的邊將便知這附近有敵對部落;哪裡民屯死絕,便知金人與蒙古在籌措糧草,大戰在即。

慈悲是真,計謀也是真。

而西遼就是其中的一條惡犬。

“烏都!跳下來!父汗接著你!”底下的大漢喊著。

聖子閉上眼,從丈高的木車上縱身一躍。

那大漢臂膀健碩,穩穩當當接住他,反手夾在咯吱窩下。他身上一股汗臊味,混雜著牛羊血氣。

這是西遼的太陽汗子。

十年前,西遼被蒙古的鐵蹄踏破,皇宮被燒,皇室斬首,女人作奴。

嫡係裡邊隻逃出耶律烈一個,他的父親還睡在女人床上,就毫無防備地被滅了國,連遺詔也沒留下。耶律烈於逃亡途中匆匆繼了位,成為了西遼後主。

殘餘各部損兵折將,今隻剩十六萬多人,各部分散在廣闊的草原,偽裝成流民部落。耶律烈頂著全族人的希冀,做著他的複國大夢。

烏都張嘴想讓他放自己下來,一開口,徹骨的冷風刮進嘴裡,他被凍得打了個嗝。

耶律烈大笑:“餓了吧?哈哈哈,狗崽子神神叨叨費精神,跟爹喝奶去。”

說罷,將他丟到了一個正逢哺乳期的奶娘懷中。

一群遼兵紛紛側目——出來掠奪的途中還帶著奶嬤嬤,這是大王子都沒有享受過的殊榮。

烏都卻不領情,一揮手,想喝退那奶嬤嬤,嬤嬤卻照舊解懷迎了上來。烏都差點被她撈住,靈巧地從她懷裡鑽出去,躲了開。

他惱火地瞪著耶律烈:“我三歲了!不是畜生,喝什麼人奶!”

西遼習俗,王族的孩子要五歲以後才斷乳,如此,才能比常人更勇武。

二王子耶律兀欲在馬上看著,眼裡幾乎滴出血來,氣得罵了聲:“雜種!”當即要拔刀斬了這半道兒冒出來的“弟弟”。

少年人氣血上頭,如一頭小豹子,幾個伴當摁他不住,這個摟那個拖,才勉強抓住他。

烏都無波無瀾地看了他一眼,眼裡像被純淨的冰雪洗過——那是一雙藍眸,跟耶律烈的棕眸一點也不一樣。

這輕飄飄的一眼像極了挑釁,耶律兀欲氣得再次拔刀:“我砍了你!”

刀鋒揚到最高點的時候,父汗轉回身,冰冷地審視了他一眼。

“你鬨什麼?”

這一眼,耶律兀欲一身滾熱沸騰的血,倏地冰冷下來,從頭到腳寸寸僵在寒風中。

他記得這個眼神。

大兄忍不了大漠的窮苦,帶著部下叛降於北元——父汗騎馬追上,隔著二裡地,張開重弓射殺大兄之時,就是這樣的眼神。

狼群的首領是從不容忍背叛的,哪怕背叛者是他的兒子。複國的道路上,父汗會這麼一步一步殺過去。

耶律兀欲忽然想嚎,想放聲大吼,吼儘胸中的鬱氣,契丹史上從沒有像他這樣狼狽的王子。

他們像一群野狗,從西邊一路東逃至此,逃了十年,損兵折將,撿草原上餓死的牛羊與屍體吃,天亮不敢近河,天黑不敢生火。

茹毛飲血的日子過多了,漸漸也學聰明了,這一萬萬畝的草原上,最富饒的就要數盛朝的民屯了,有米有水,有菜有肉。

但民屯裡聚居的這些人,也都是收起了爪子的野狗,人人手裡有武械,都是從過路的商隊、叛逃的散兵手中搶下來的。

他們每回來掠食,不光要提防壯漢,哪怕七十歲的老嫗、幾歲的丫頭片子也不是善茬,冷不丁地就會從鞋裡、褲腰裡抽出匕首攘你一刀。

搶他們的糧食,總是要見血的。

直到……烏都來了以後。

他本是盛朝邊將葛循良的兒子,葛循良和一個胡姬生的雜種。那蠢大個兒被父汗設計弄死了,父汗瞧這小崽子有趣,就帶回了部族來。

三歲大的小東西,長得沒男人手臂長。烏都來的那一天,父汗把他當個皮球耍了一通,想剝了這小崽子麵皮,做個人臉狗,看看能活多久。

刀尖剛落在他側臉——三年沒見過雨雪的草原上,下起了頭一場雨。

一場地地道道的,瓢潑大雨。

各部族、各流民部落祈雨祈雪的神巫從來不靈驗,無顏麵對部落,他們會自己跳到熊熊烈火中自焚,以祈求上天降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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