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第 190 章(1 / 2)

我力能扛鼎 宣藍田 10761 字 5個月前

繼“皇上一天睡一個媳婦”之後, 探子們又憑空捏造出一個。

“我們皇上每天喝一碗虎鞭湯,強身健體,四十來歲的人了, 滿頭烏發,腰腿健壯,三百斤的大弓皇上能十射十中,睡九百來個妃子自然不在話下!”

有人狐疑問:“老虎割騸就沒命了,一天殺一頭老虎?你們京城有那麼多老虎?”

“那可不?俺們盛朝地大物博,光皇上的獸林裡就養著幾百頭老虎呢。”

這一聽就是瞎扯淡,奈何西遼兵沒見過世麵,幾個近衛哄然大笑:“有趣!有趣!”

連耶律烈也一屁股坐下了:“繼續說,還有什麼新鮮的?”

探子們一瞧, 哎嘿,這傳聞中殺人不眨眼、頓頓喝人血的西遼汗王也沒那麼嚇人,粗狂的虯髯底下也長著跟他們一樣的血肉。

不管怎麼著,抓了戰俘不直接殺的都是有度量的將帥, 左右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與其坐著等死,不如搏一搏!

探子們互相對望幾息,一個一個輪著開口。

“我們的長公主是個尼姑,她那駙馬出家當了和尚,長公主就跟著當了尼姑,在家禮佛,一年到頭都不出幾回門——反正她那園子也大, 整個樂遊原都是她的,裡頭一棵花都值十金!”

“哈,當尼姑?我們西遼的公主會蓄奴, 哪個駙馬不稱心如意了,買幾個年輕力壯的奴隸,不比守活寡強?”

盛朝的探子麵麵相覷,他們雖說不提倡守節明誌吧,但女子“風流”總歸是下流。

聽著西遼兵哈哈大笑,一排探子感覺被輕視了,不甘示弱地頂回去。

“我們的長公主也養麵首!養了八個,各個貌似潘安!每回迎夫郎進門,公主府就擺流水席——流水席你們知道吧?一百零八道菜不停上!三天三夜也吃不完!”

西遼兵:“太後呢?你們太後守寡十來年了,就沒點什麼秘事?”

探子:“那自然也有!嘿這我不跟彆人說!先帝駕鶴西去——就是咽氣了以後,太後在西山給自己造了一座萬佛寺,聽說裡邊有整整一萬尊佛,全都是金身。百姓不讓進,隻有達官貴人才能進去哩。”

“一萬座純金的佛?!”

“太後一年去兩回,一住住倆月,那不是……嘿!”

……

山翰林沉痛地掩了掩麵。

鄉野百姓的生活怎麼能貧乏至此!天天揣摩皇家被窩裡的事兒!

他卻沒看見這當口,烏都也沉痛地掩了掩麵。

他一邊沉痛於國內鄉鎮百姓的教育普及率,卻又在這群探子滑稽的描述中,冒出一串新的感慨。

不論哪個時代,念不起書的都是窮人家,這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時代,念不起書的幾乎都在溫飽線上打轉。

烏都卻能從他們胡編亂造的故事中,聽出深厚的國家自信、民族自信,乃至文化自信。

他們當著耶律烈的麵,不敢口稱“蠻夷”,不敢眼露輕蔑,但仍會有掩不住的驕傲透出來。

那是“我知國不會破,家不會亡”的信念,身在敵營裡,大不了就是老子一條命舍在這兒,不悲壯,也不必故作豪邁姿態,輕鬆地講講故事,逗你們玩。

他們知道國力強盛,知道膏粱錦繡能作養出美人無數,知道山林禽畜富足,知道國庫修得起一萬座金身佛,所以敢想也不想地張嘴渾說。

這無知的、淺薄的想象,是煌煌盛世中的百姓才敢想的。

彆說蒙古幾十萬精兵,連一身甲胄都湊不齊的西遼兵眼裡都是泛著綠光的。

耶律烈摩挲著膝頭,沉默聽著。

這流亡的十年,起初他想要複國,想要積蓄力量,從和林格爾一路殺進元大都去,把那些貪婪的畜牲削成人棍,一把火燒乾淨,告慰父母兄弟在天之靈;

後來,他想聯絡舊部,將散在草原上的各部收攏,重新建國,嘗嘗當真正的汗王是什麼滋味。

這念想像待宰的肥羔,今兒被挫折砍一刀,明兒被困苦砍一刀,一刀一刀片成了個骨頭架子。

有些時候他看著烏都,看著草原上磕著頭跪拜聖子的流民,吃著流民溫順地獻上來的食物。

甚至會想……

我隻想要一片安穩的、富饒的土地,帶著族民活下去。

而今,才知他端著稀粥、啃著馬肉、為搶一口鹽巴要去巴彥淖爾跟西夏人動刀的時候,盛朝的皇帝坐在遍地黃金裡,摟著美人念佛經。

這是比“蒙古有二十萬剽壯騎軍”更響亮的一巴掌,卻也是更讓人熱血沸騰的一巴掌。

耶律烈舔了舔唇上崩裂的血口,仰頭灌了半罐馬奶酒。

富饒的物質隻會催生出異族的貪欲,烏都與他們相處半年,看懂了他們眼裡的貪婪,覺出這個話題不妙,連忙扭頭問山翰林。

“先生,‘佛’用官話怎麼說?”

山翰林字正腔圓讀了一遍,又順了順身上的狐狸毛披風,手指陷在蓬鬆的皮毛中,一筆一劃勾勒出字形來。

草原上什麼都缺,沒有造紙的工匠,也就幾乎沒有文字記錄,隻有大慶典上論功行賞時會將某人的功績刻在石壁上。

他看著烏都蹲在地上練字,一連寫了三遍,把這個字的筆順記住。一抬頭,對上耶律烈的視線,烏都又連忙低頭,裝模作樣又寫了五遍。

這孩子寫得認真,隻露出腦袋頂上一個小小的發旋。

他筆順流利,毫不停頓,耶律烈看著,眸色轉深。

他是相信部族與血統的人,有時他旁敲側擊地提起葛循良的事,這孩子總是睜著懵懂的眼睛,問“那是誰呀”,眼底沒一絲仇恨的目光。

三歲,該不記事才對……

這孩子因為他那胡姬母親,同樣長了張胡人麵孔,卻對漢人有著深入骨血的親近。學寫字、學官話特彆快,字雖寫得歪七扭八,卻能說得字正腔圓,比山翰林說得還好。

眼見耶律烈上前兩步,將要彎身抱起烏都,山魯拙連忙另起了一個話頭。

“其實,京城人信佛的不多,百姓更信儒學,就是孔孟——小公子聽過孔孟嗎?”

烏都眨眨眼:“先生請講。”

耶律烈冷冷盯了他一眼,卻什麼也沒說。

山魯拙寬了寬心。他被抓來半個多月了,跟小公子接觸的機會很少,耶律烈疑心過重,專門指了五個兵輪班看他,平時鎖他在帳篷裡,不能自如行動,隻能等小公子想起他時主動過來找他說話。

“先生?”

烏都澄澈的眼睛望著他。

山魯拙頭皮有點麻,字斟句酌道。

“孔子,他吧,有三千個學生,這三千個學生不能坐一塊上課呀,人太多,坐不下。”

“孔子得分班,五十個人一班,正好分了六十個班——以天乾地支做名,正好六十個。其後,孔子講究因材施教,擅長寫詩的,他就教人家寫詩,擅長數算的,孔子就教數算。”

烏都:“……”

半晌,烏都抬起兩隻小手鼓了鼓掌,假迷三道讚了一聲:“先生懂得真多啊。”

山魯拙臉一紅,想掐死自己的心都有。

他一個不學無術的野路子,肚子裡超不過三點墨,要是早知道這輩子會有扮先生、講孔孟的一天,當初一定好好念四書。

山魯拙尋思自己要是在京城,就算擱路邊說書,說成這德性,怕是人人啐他一臉。

而在這荒野上,不論說什麼,烏都都眼睛亮亮地聽,很給麵子地啪啪鼓掌。

一講講了一上午,從“學而時習之”講到“有朋自遠方來”,從“無為而治”講到“兼愛非攻”。

圍坐的西遼兵越來越多,也不管聽懂聽不懂,聽的就是個熱鬨,紛紛叫好。

耶律烈含笑聽著他講孔孟,講禮儀,攏在大氅下的手已經握住了刀,心想:此人不能留。

山魯拙毫無所覺,他頭回如此遲鈍,隻沉浸在為人師表的快活中。

他越講越流暢,越講越痛快,恍惚間覺得自己就是孔聖人,就是老墨莊,給世人傳道授業解惑指點迷津來了,感覺人生價值都飽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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