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第 232 章(1 / 2)

我力能扛鼎 宣藍田 12061 字 5個月前

早霞落儘,氣溫暖了,正是各屋洗漱、晾曬枕巾被套的時辰,仆役人手不夠,各屋病人都是年輕的年老的搭配,互相幫襯著乾了活。

公孫大人進院裡掃了一眼,想找那十幾個被大肚教蒙騙的婦人問話,又因女眷太多,滿院掛著的全是小衣,無奈折回了後院。

“振之兄弟,你我事分兩頭罷,我順著那幾箱子陳年爛賬往下查,你把病人看顧好。”

官場浸淫多年,唐老爺深知不能把事兒踏踏實實交給彆人,何況是這出一點岔子就要命的大事。公孫家背有倚靠,他沒得,一邊點頭稱是,一邊點了一小隊捕快跟上,從旁協助公孫大人。

“臨危受命”有利有弊,利的是他剛上任就遇大案,要是辦得好了,這三年仕途開了個好頭,後路會順當些。

弊麼……

在場當官的都知道這群女人的處境。

先帝壯年時,適逢天下借種度種之風盛行,有“倭女漂泊過境,遇中州人至,擇端麗者以薦寢”,改良倭人矮小的基因。

也有雜戲班子養一群粉頭,專門跟西域人借種,生下的孩子高鼻大眼,不論男女,小小年紀都練得一身窈窕身段,往世家貴胄的後院送。

民間花樣少,正逢天下文風昌盛,有年輕夫婦為給自家招個文曲星,找學問好的秀才、舉人借種,生下孩子認作“義父”,到了讀書識字的年紀拜入“義父”門下,修好學問之後光宗耀祖,貧門也能發家致富。

富貴飽暖生淫|欲,盛世之下,各種禍亂都成了華服上的虱子。

先帝震怒,令南北直隸徹查邪淫之禍,從世家、富商、青樓妓館,到民間惡習全碾了一遍。其間,從南到北斬首將近三千人,多少人因為一個“淫”名丟了命。

天子腳下的直隸省首當其衝,天津連上河北、河南、山東,大肚教教眾流竄千裡,沸沸揚揚查了兩年,才把這個毒瘤連根剜了。

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竟一聲不響地又紮下了根。

僅一個晚上,漕司府就收著了動靜,這是天子重臣都不敢掉以輕心的大案。一旦立案,總得要這群事主站出來起狀,在百姓麵前將大肚教罪行公於天下。

……這是把那群婦人們放在火上煎。

這群顧忌人言可畏、懷不上孩子就出去亂找偏方的婦人,也同樣會因為人言可畏被悠悠眾口逼上絕路。

唐老爺一時間喉中堵得慌,問了句:“公孫兄打算如何?”

公孫鏖汀唇薄且平,是個不折不扣的冷心腸,軍營裡撲打多年,沒那麼多細針密線的憂思。

當即道:“查封送生廟,在周圍幾個村子張貼布告,左右揭發,把雀姐先抓出來。”

唐老爺沒作聲。公孫大人隻當他是默認了,抬腳就要走。

“伯伯留步!”唐荼荼喚了一聲。

“恩?丫頭何事?”

對上公孫大人冷峭的視線,唐荼荼頭皮發緊,定了定神才說:“我有一法,不知道能不能行。”

“咱們是昨晚趁夜抓的人,一路趕著馬車回來的。我聽公孫大哥說了,抓人的地方寒山村,是一個人跡罕至的荒村——而送生廟在這兒。”

她在院裡那張紅點圖上虛虛一點,怕手上沾著病毒,不敢挨實了。

“兩頭相隔十幾裡地,寒山村地方偏僻,沒連著鄉道,沒車沒馬的人家走路更慢。也就是說,廟裡的尼姑還不知道老窩被人端了,這事兒在周圍村子也沒傳開。”

“大肚教能藏這麼多年,知道老窩在哪兒的人一定寥寥無幾,不然人多眼雜,暴露的風險太大。雀姐隻是一群牽頭搭線的,她們今兒要扮尼姑,明兒要扮婆姨,哄騙女人上套,一定不會是在寒山村這荒村住,而是在送生廟周圍鄉村住——同樣沒這麼快知道出事了。”

“可今日一旦查封了送生廟,她們會立刻聞風而散,再想抓人就不容易了。”

公孫大人一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唐荼荼:“我有一愚計,不如留著這廟先彆封,布好探子,暗中觀察雀姐都是什麼人,從哪個求子廟把人領過去的,被迷暈的婦人又是怎麼送到荒村裡的。您和我爹手邊要是有女捕快,派幾個機靈的進去,按著他們的套走一遍,拿個人贓俱獲。”

公孫大人靜默了會兒,循著她這辦法想了一遍:“丫頭說得有理。我回頭想想,這些不必你一個孩子操心,好好養病罷。”

話落領著府兵走了。沒說她這計策好,也沒說不好。

唐荼荼有點氣餒,她這辦法想了一早上了,一半確實是覺得大張旗鼓抓人不妥當,另一半是出於私心。

平白送了個媳婦進去,等著送生神降福,誰家也不會不聞不問。今日隻要送生廟一查封,淫教之事就會立刻被掀翻在太陽底下,把這群女人逼到絕境。

她還沒想出該如何善後,怎麼給這群女人留個出路,叫她們從這事兒中不傷筋不動骨地摘出去。

公孫景逸看出她的懊喪,心裡直笑:嗐,茶花兒還是個小姑娘嘛。

他家裡姊妹多,女孩兒也好強,愛露尖出頭、想聽長輩誇獎的多了去了,以為茶花兒也有這小毛病。

“瞧把你聰明的,年紀不大,主意不少。”公孫景逸很給麵子地誇了句,話折回來說。

“其實啊,那群牽線搭橋的鴇子們聞風逃了也沒事,但凡抓著幾個,上下一條線都能扯出來,軍營裡多的是叫她們開口的法子。”

“用刑?”唐荼荼沒多想,口氣挺平。

二哥管著刑部,還有他遍布天下的言路信報,都不是憑白來的。唐荼荼好幾次挑他下值的時辰跟他碰麵,二哥衣裳換得勤,還沒什麼,他身邊的影衛身上卻常常沾著血味。

誰知公孫景逸避開她視線,諱莫如深地來了句:“私刑要落傷,升堂時不好看,不見血折騰人的法子多的是。”還拍著胸脯說:“以後要有什麼人欺負你了,你隻管往我這兒送。”

唐荼荼心梗了梗:“……倒也不必。”

“茶花兒,彆聽他鬼扯。”和光杵了她哥一肘子,一笑起來,兜了一臉蜜糖色的朝陽:“我家都是正經官兒,哪有什麼私刑呐?”

唐荼荼撐起了個笑,把他倆送出後院了。

她爹上任後開的第一場大會沒個氣派,不在衙門裡,在偏院裡找了個小夥房,隻夠四五個縣吏坐開。

幾人還是頭回進這印坊,透過窗子觀察了這疫病所的諸事安排,稍稍放下了心。

葉三峰多看了唐荼荼兩眼:“姑娘跟老爺果然是一家的,心善,都想給那群婦人留條坦路。”

唐老爺歎了口深長的氣。縣丞、師爺、教諭也跟著歎,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他們做官的不光不能瞞報,還要挨個做工作,勸說那些受侵害的婦人鼓足勇氣,寫好狀詞,然後當眾升堂,請各方德高望重的族老、學究旁聽,叫她們當堂揭露淫僧罪行。

之後,人證物證一齊送到府台,送上京,一遍遍複審,才能定個多人斬首的罪。

大案、重案都得逐級上報,縣官是不能定個罪砍人頭的,斬首、充軍、抄家都是縣官無權決斷的大罪,又有先帝立法在前,這大肚教之案怕是能一路走到紅牆下的三法司去。

十年的老賬本,不知會拖出幾百口人來,叫幾百戶人家離散,婦人眾叛親離,全家千嬌萬寵的孩子成了奸生子……

唐老爺禮部出身,光是想想就舌根發苦。

葉三峰把幾個縣吏的神色全瞧在眼裡,徐徐道:“去年太後千秋,今年皇後出隘,過四十一歲的誕辰;外有北元犯邊,內有天下官員大考——料想皇上跟咱們屁民一個想頭,得把這一年安安穩穩地過去,再不能鬨出彆的驚世駭俗的大事兒了。”

縣丞瞠眼結舌:“先生意思是……這事兒還是得遮掩過去?”

上一個這麼說的人,被公孫家那丫頭揍了個鼻血滿臉,得虧那丫頭這會兒不在……

葉三峰搖頭:“我是自個兒揣摩的。”

“漕司府趕著一大早把趙大人提走,要是想把這事兒掀於人前,該給趙大人一輛囚車,一路遊街示眾才是。一輛小馬車悄默聲地把人裝走了,說明漕司那兒還沒拿定主意,不知這事兒該怎麼辦。”

那確實。雖然大案要向上追責三級,漕司那兒吃不著掛落,可一旦事鬨大了,他臉上也無光。

一群縣吏看葉三峰的眼神都變了。

——這什麼人物?看著三十好幾的人了,提個酒葫蘆,一坐下就往白水裡兌酒喝,吊兒郎當沒個正形,卻連漕司大人到皇上的心思都敢揣摩,說得還頭頭是道的。

隻聽葉三峰又說:“按著皇上的心思猜,這案子查,要悄默聲查;開堂審,要悄默聲地審;一路往上報,也要層層管好嘴巴,當作密案去審。”

唐荼荼驀地坐直了。

她一白天想得都是這事,眼下比爹爹反應都快,立刻聽懂了葉先生的意思。

這是缺乏傳媒的時代,法的作用在於維護社會秩序,懲戒罪惡。重案大案之所以要公示,要布告天下,首先是要天下各省府判案有例可循,其次才是教化萬民。

如果把大肚教連根拔了,靜悄悄砍了腦袋,過往受害者不察不糾,就能保全十年間所有受害的婦人……

事兒已經過去些年頭了,說什麼都於事無補,按這爛賬指名道姓揭出來,除了叫幾百戶人家妻離子散,再沒彆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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