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第316章(1 / 2)

我力能扛鼎 宣藍田 11272 字 5個月前

同行人全驚得失了語。

尤其是公孫家的仆役,見慣了茶花兒姑娘在自家少爺麵前笑盈盈、軟綿綿的樣,可眼下她氣勢凶狠的,幾乎是指著少爺鼻子罵他窩囊廢沒擔當。

“你……!”

公孫景逸頷骨猛地收緊,咬著牙狠狠瞪著她。被心上的姑娘這樣指名道姓罵,誰也受不住這個,心中那把火徑直往頭頂衝,燒得公孫又羞,又窘,又怒。

有那麼一瞬間,唐荼荼幾乎以為這錦繡堆裡的少爺會跟自己動手。

可他沒有。饒是眼神狠得要吃人,公孫腳下卻紮根一樣站在這兒,沒挪一步,轉頭朝著那一群山東官吼了聲。

“孫通判!此案事關我天津城的治安風氣,不敢大意,敢問大人要從哪兒查起?我與楊巡檢從旁協助,為大人分憂!”

到底是少年人,孫通判叫他這冷不丁的一聲吼驚得心悸,見這霸王虎橫在麵前,看袍服,不過是個武散校尉。

孫通判耐著脾氣沒發怒,側耳聽身邊小吏言語了兩句,便知道這是什麼人了。

京畿與山東,人事兒兩不攪,就算是公孫氏的重孫,他祖宗老太爺手也伸不了這麼長——孫通判飛快權衡完了,不冷不熱道:“公孫少爺有心替我分憂,自是好的,進來一同審罷。”

差役魚貫而入,每間草房裡都進了幾個人。他們帶著刑枷,也帶著刑具,鞭聲響一陣,停一陣,裡頭疍民頭子的慘叫聲卻慢慢低下去。

唐荼荼手裡拿著這些人的出身履曆,一張一張,儘是稀稀拉拉三五行。

——閻烏魚,諢號閻羅,疍賤之戶無籍名,故祖不詳。其人不識一丁,屢屢尋釁滋事,年十八與一漁家寡婦姘居,婦不育,拾一對棄嬰為子,皆夭。

——叢有誌,鹽梟之後,幼時,家中成丁儘斬。此鼠竊狗偷之輩,怙惡不悛,黥字以儆。

……

這些人,打小大字不識,常年坑蒙拐騙,不知禮義廉恥,看上的女人靠奪靠擄,靠無媒苟合,常年把縣牢當作管吃管住的旅舍……父不詳,母無名,往上倒八輩也未必能數出幾個好人,是“窮山惡水出刁民”裡最真切的案例。

可這樣的刺頭犯事以後,竟會有上千疍民乘著小破船、帶著老人、背著小孩從四海趕來,替他們鳴一聲冤。

唐荼荼聽著草屋裡的哀嚎聲,漸漸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大人!兵馬弓箭已就位,都頭請令,是圍守神堂還是抓幾個疍民絞了殺雞儆猴?”

孫通判背著手站在山坡上,視線裡,上千官兵已將娘娘廟牢牢圍住。老弱婦孺總是怯懦的,見兵就怕,見刀就哭,磕著頭,大概是在討饒,疍民圍了兩日的娘娘廟輕輕巧巧就被撬開一道口子。

站在高處往下望,人小得像一團蚱蜢,鬨哄哄、亂糟糟,灰壓壓過境,看著聲勢浩大,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

孫通判嗬笑了聲:“傳令下去,繳械不殺,反間有功。”

上千官兵披甲執銳,朝著山腳衝去,“繳械不殺”的喝聲傳遍整座島。

牢房裡幾乎斷了聲息的閻羅等人,被這嘈亂攪了心神,奮起吼著“勿傷人”。很快有捕頭叫道:“大人!閻羅和叢有誌招了,伏辯狀在此,大人可要過目?”

公孫景逸猛地站起來,他身後一群文吏中冒出低低的喧嘩。

伏辯狀……疍民頭子認罪了!?

狀紙很快謄錄幾份,遞出了牢房,上頭鮮紅的指頭印還是溫的。楊巡檢湊過去,一字一字咀嚼狀紙上寫的是什麼:“……疍民過海無虞,卻詭稱漏失銀箱,途次經過長山尾、鵲嘴尖子、南龍須、東北咀……”

唐荼荼飛快幾眼掃描進腦子裡,匆匆在紙上起圖。

這是幾十條疍船從出海、到消失那半日走過的路線圖,風浪中為了安全,小船是要一路貼著海島走的,他們全程抱團抱得緊,想脫開團夥作案的嫌疑不是易事。

楊巡檢壓著聲:“這通判好是滑頭,方圓三個島全列在上頭,難不成是要咱們沿著岸一寸一寸地摸?銀子要是找著了,那叫贓銀歸案,銀子找不著,疍民照樣是疑犯,那可是三十萬兩!他是要咱們走公出填這漏子?”

公孫景逸臉色陰晴不定地想了片刻:“他巴不得草草結案,拖得越久,越顯他無能——明早臬台大人就要上島了,堂堂省部按察使,可不是為了過來查案的,是來糾舉問責的,總得先挑幾個疑犯頂上去。”

他一轉頭,正對上唐荼荼冷冷淡淡的一張臉,瞳仁黑白分明,睨著他。

公孫心裡梗著的羞、窘、怒全複活了,硬是深吸口氣,又喝一聲。

“孫大人!疍民無知,受奸人挑唆才圍了島,今尚未釀成大錯,與他們動刀動槍未免有傷天和——大人且等我半日,半日裡我要是拿不出個章程,你再出兵鎮壓叛民。”

孫通判等的就是他這句,品了品個中利害,果決道:“查竊銀是要緊事,隻是本官得盯著這頭的刁民,心餘而力絀啊——這三十萬兩權請公孫少爺你去找,天黑之前,務必要把竊銀找回來。”

明明是去查證疍船的來蹤去跡,一下子變成了要他們找竊銀,還“務必找著”。公孫吭了聲勉強應住,一轉頭,臉色難看得要命。

“府兵聽令!立刻雇人沿著海岸一寸一寸地搜,連近岸的海域也不能漏過,找擅水的漁民來一寸一寸搜海!三十萬兩,就算扔進海、沉魚肚子裡邊也得見個影兒!”

管事急得幾乎要拍斷大腿:“這麼大地界,少爺雇多少人才能夠啊?”

“有三百雇三百,有一千雇一千。”

“少爺,這不合規矩,在咱天津您怎麼鬨都行,老爺都能給您兜著,可明早臬台大人就上島了,您在這兒裹什麼亂……唐姑娘!都是你攛掇我家少爺,這時不時晌不晌的說雇人就雇人,哪有這樣的規矩……”

公孫景逸橫眉一豎:“合個屁的規矩,老子就是規矩!搜!”

他是公孫氏的嫡重孫,半個津門、八萬水軍都幾乎要隨著姓了“公孫”,放到京城,那是連皇太孫都得客客氣氣以禮相待的將門子,橫起來了自有一股寸勁,誰站跟前都得被豁個口。

沒人敢觸這黴頭,隨行的管事與文吏都踮著腳,戰戰兢兢地去雇水手了。

島上多的是漁民,巴掌大的島,三十萬兩供神銀丟失的消息如狂風卷過,聞訊,急著下海撈寶的漁民數以千計,全被官兵攔下了。

“不準亂!奉公孫校尉令,隻許船局的人下水,先從鵲嘴尖子與南龍須開始搜!”

公孫家的管事惴惴不安,唯恐這趟再淹死一個半個的,既怕潛下水去一無所得,又怕搜著了贓銀,引出來更大的禍事,畢竟這整件事兒處處透著古怪……

他扭頭去看少爺,少爺臉上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公孫與楊巡檢各帶一隊,挑了百來個水性上佳的船局救生員,足夠把這兩個點摸排一遍。

渤海不算深,小島周圍有陸地架沉積,水更淺,最深處約莫十八、二十米,離人類無裝備潛水的極限尚差得遠。

海邊多的是漁民善潛水,倒不是為了捕撈稀罕海鮮,而是為了搜刮沉船,撈著的寶貝全是無主的,倒手一換就是錢;撈著屍,送至救生船局也能得錢——當地衙門和富商聯合組織起來的船局,常年備有重金,大力鼓勵漁民救人、撈屍,擅潛水的漁民多會在船局裡掛個名。

他們沒有潛水衣,沒有麵罩,卻有腳蹼和配重,幾個年輕的水手身姿輕靈得像魚,借著錨繩下潛,速度飛快。

正午陽光大好,很快有水手浮上水麵傳話,說水底能視得清物。

“好,一個個過來記名,準備下水!”

這些水手,幾乎從皮膚狀態就能看出他們潛水的年頭,老水手眼角、指縫間都是紅通通的,上身赤裸著,一眼就能看到身上皸裂發潰的小傷口,整日在海水裡邊泡著,鹽分浸著,這些傷是養不好的。

他們下水前,人人都要喝半碗紅糖水,沸水滾燙燙地衝開,小口小口地喝下去。唐荼荼不知道這是做什麼用,站近去看。

她身前,一個中年水手正坐在舷凳上穿蹼鞋,背佝僂得厲害,喝糖水時大約是嗆著了,咳得臉色漲紅,喘起來時肺裡像揣著個風箱。

身後管事一疊聲地催著“下水下水”,中年人抹了把嘴,抬腳就要跳,被唐荼荼抓著手臂扯了回來。

她目光警醒:“先生有肺病?”

對上中年漢子愕呆的目光,唐荼荼立刻醒悟過來,鬆開他,朝著管事叫道:“都停一下!傳話下去,給所有水手檢查體質,咳嗽氣喘的不準下水,耳聾耳鳴的不準下水,直不起背的、關節腫大的、身上有青斑紫斑的通通不準下。”

管事的急了:“唐姑娘你又胡鬨什麼?你這一篩,篩下去的全是老水手,隻剩了一群蒜苗青!”

“你隻管去做,廢什麼話?”公孫提著管事後脖領丟回了後頭,給唐荼荼換了個清靜。

他手下的府兵令行禁止,聽一個令做一件事,從不多嘴質疑。唐荼荼緊緊盯著這些兵檢查水手的吐息、關節與皮膚。

這一樁樁事兒趕事兒的,公孫都叫她鬨得沒脾氣了,皺著眉頭看半天也沒看出名堂。

“說說罷,這又是什麼道理?”

唐荼荼低聲道:“這叫減壓病……水底的壓力與陸地上是不一樣的,你設想你被四麵鐵牆擠壓,或設想一個笨重的胖子壓在你身上,這便是水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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