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第322章(1 / 2)

我力能扛鼎 宣藍田 13111 字 5個月前

晏少昰來得遲,這場審判會他隻聽了後半程,坐進粥棚裡,和唐荼荼分了一盅枸杞粥。白粥不頂餓,熱騰騰灌了個半飽。

廣場上一聲聲的“草民有冤”,幾個主簿奮筆疾書,三盒墨堪堪夠寫完一冊冤屈錄,這些草紙整理好,到明日會變成一封封訴狀呈到省衙,由各省上官先行問罪,該罰的罰,該抄家的抄家。

台上總共坐著四十七個官,這一上午,銬走的還不足個零頭。

因為貪官底下有惡吏,惡吏底下還有打手,打手混在鹽幫、漕幫裡,從上到下一塘子汙水淤泥。疍民陷在最底層,跳起來,也隻能咬到池底腐爛的藤,靠這根藤扯著大船震三震。

唐荼荼不懂政治,也不懂官場生態,她想做的,不是把哪些官踹下去,那是殿下要做的事——她想得淺,隻是想借此機會,讓疍民們抓著藤浮起來。

要疍民們知道天大地大,律法最大,這世道是講法理公正的,法可以壓得住全天下的貪與惡。

坐在台上的四十多個官員慢慢醒過了這茬,軟著腿坐直了,才敢安下心來聽疍民的冤屈,不論是不是自己轄地的、是不是自己分內的事,都認真聽進了耳。

所謂敲山震虎,不外如是。

旭日高升,風漸漸和暖。

晏少昰按了按脹痛的太陽穴,迎著日頭看她,幾天來,頭回在荼荼臉上看到點笑。

“說說之後有何打算?”

他這兩天總是拿時政考她,唐荼荼不信自己那點子愚見真能啟發到二哥什麼,卻還是認真想了想:“這是山東地界,貪汙案歸他們管,臬台大人治貪,我們治民,說到底,疍民的戶籍還是落在天津的。我爹一個小小縣令,在這兒什麼也調度不動,隻有回了縣裡,才能想辦法安置疍民。”

晏少昰點頭:“我也是如此想的,咱們傍晚就啟程。”

這些疍民眼裡愈燒愈沸的火,讓他心頭始終吊著點不安。

他能雷厲風行地抓人,卻不能不由分說地殺官。前者是藐視王法,回京挨幾頓訓、關一個月禁閉的事;後者卻是大逆不道,父皇都未必肯保他。

百姓有冤,訴了冤還不夠,要給惡官定罪需得嚴明審查,要尋訪受害的苦主,等主犯、從犯、累犯、夥同逐一招供,再連犯人帶狀紙送進京,等三司的判決。

這樣拖拖磨磨,未必能平息疍民的怒火。荼荼說得對,當務之急是先給疍民安置生活,再一個月就要立冬了,上千條破船飄在海邊,不知要凍死多少人。

“頭兒,叢哥,打聽著了!”社哥風風火火地竄進籬笆柵,張嘴把自己聽了一上午的消息全倒出來。

閻羅聽了,仿佛沒聽著,抵著塊粗糲的石頭做磨刀石,一下又一下,僵板地磨著手裡的鐵片。

社哥喜上眉梢,連講帶比劃:“臬台大人可威風了,當場發了話,要給有冤屈的百姓都伸冤。哎呀你們沒看著,坐上頭的官員快嚇尿了,臉白得跟刷了膩子一樣。”

叢有誌冷笑著把這小子扯過來:“當官的話你也信?越是大官越會騙人,那是他們做戲給你看的。”

窮得連飯都沒吃飽過的孩子,哪裡正兒八經的看過戲?社哥被這話戳爛了滿腔歡喜,呆呆地問:“不能吧?官書都貼出來了。”

“我問你,他們一上午提溜走幾個官?”

“五個……”

“被押下去的官穿什麼色兒的衣裳?衣裳上頭畫的什麼花?”

“綠色兒的,衣裳上頭好像沒花……”

“蠢材啊!”叢有誌又在他後腦拍了一巴掌,指望把這小子打清醒:“穿綠袍的都是八品、九品的小嘍囉,哪算什麼官?大官踹了幾條哈巴狗出來糊弄你們,你們還真信了?”

“他們怕咱們造反,什麼‘就地升堂’,什麼‘民舉官不糾’,都是糊弄人的把戲!”叢有誌回頭,衝那幾個眼底隱隱發亮的青年吼了聲:“誰也彆動這蠢心思!裘老漢已經拴著船等在北錨地了,今夜我們就走,往東北闖!”

一群青年被他吼得縮回頭,垂著腦袋,藏住了眼裡驚駭恐懼的光。

東北……竟是要帶他們往東北闖……

尋常的陸地百姓,隻知道岸是岸、海是海;博學些的讀書人,知道海的外頭還有海,海的中央有海島。

可有一些島嶼,各省的輿圖絕不會把它們畫上去。因為那些島嶼神出鬼沒,長在迷霧裡,除非湊齊天時地利,霧門才會開。

那些島是海匪的老巢……

社哥茫茫然的,被命運的繩牽著坐在了叢有誌身側,好半天才把三魂六魄掙回來:“可是,咱們今夜逃不了啊,天津來的欽差說要把咱們帶回天津去,好幾條巨輪都泊在碼頭上了,傍晚就出發。”

“你說什麼?快仔細說!”

叢有誌目露凶光地聽完,與閻羅對視一眼,都覺得這當口逃是往死路上撞,隻能再做打算,恨恨地把磨好刃的短匕藏回懷裡。

一個冤情串一個冤情,酷吏殺人奪妻的、殺人奪財的,鹽倉鼠竊找人頂罪的……

臬台早先就知道沿海州縣亂,可沒人告訴他亂成了這樣。他再回想自己往年來此地走訪,民生祥和得活像一幅專門畫給他看的畫,今年變成了鬼畫皮,妖魔鬼怪全蹦出來了。

忍不住歎了聲:到底是二殿下啊,七殺命格,所過之處,是要趟平一切不平事啊。

他帶著通政司被這一腦門官司弄得焦頭爛額,聽聞殿下要將疍民送回天津,趕緊應許了,索性議定今年的廟會就此結了,把上山的神門一鎖,好叫受了驚的海神娘娘得個清靜。

從莆田老家來的海神娘娘初初鎮海,就看了場這樣的盛世太平,若石像當真有靈,不知會長歎幾許。

一整個下午,官兵都在組織疍民登船,回天津的船是以海滄船為首的軍用巨輪,天津多少官員都沒坐過這船。可差役說破了舌頭,愣是沒能把疍民們催上船。

他們惦記疍船上那些破爛家當!

幾根爛木頭、幾塊爛油布拚成的船,舍不得丟也就算了,爛魚鉤、臭餌料,發了黴長了毛的蝦醬,什麼都要帶,豈不是胡鬨嗎?兩條海滄船,滿打滿算能盛一千多人,加上兩日用的食水和壓艙石,負重載滿,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增加了。

疍民偏生不聽,還稱要劃著小船回天津——這兩天有風又有浪,巴掌大的小船怎能趟得過浪?

負責安排他們登船的官吏愁禿了頭,敲幾下鑼,扯著嗓喚幾聲:“欽差大人說了,等回了天津給各家發二兩撫恤銀,形同官家從你們手裡買了這些破船,成不成?”

一上午的訴冤好像掏空了疍民的力氣,碼頭上一眼望不到邊的人呐,全悶不吭聲,沉默地檢查舷板、牽拉錨頭,沒一人響應的。

“風浪太大,小船入海多危險啊,等回頭風浪小了,大家再回來取船中不中?”

好聲好氣勸了半天,沒人理會。

幾個小吏黑著臉罵“蠢驢”,對視一眼,眼裡都露了狠勁。欽差發了話,要全員在酉時之前登船,欽差在外說的話形如聖旨,酉時就是酉時,絕不能耽誤了大人的時辰。

很快,官兵開始連推帶搡地逼著疍民上船,舍不下大包小包零碎廢物的,一把扯走扔海裡去。

這竟飛快地找回了秩序,疍民不再鬨事了,開始排著隊登船,一個個牛羊似的乖順。

閻羅等人被官兵押著走過來時,瞧見的就是這情形。叢有誌冷冷一笑,斜眼看社哥,仿佛在說:瞧瞧吧,咱們生來為畜生,偶爾被欺壓得狠了,站起來叫兩聲,也沒人會把你當人。

閻羅一言不發,把背上的妻子往高掂了掂,穩穩地背著阿茂踩上舷梯。剛邁出沒兩步,他背上的阿茂被差役扯了一把,差點倒栽蔥似的滾到地上。

“哎唷!死人不能上船,你怎能帶死人上船啊?”

閻羅被驚出了一身汗,得虧社哥幾個都在身邊,急急忙忙把他們嫂子扶起來,掛回閻羅的脖頸上。

“差爺看仔細了,她沒死,尚有一口氣。”

差役半信半疑把燈湊過來瞧了瞧,正趕上阿茂被這一番動作驚動地咳嗽,照麵噴了他一臉的血沫。差役見了鬼似的驚退三步,嚇得直嚷嚷:“大人大人!這兒有個女人咳血,是個癆鬼!”

“不是肺癆,她是落海嗆了水。”閻羅咬著牙擠出這幾個字。

周圍幾個差役哪裡會聽?一個個掩住口鼻,拎著刀鞘把女人往下捅:“肺癆是要一傳十、十傳百的,這病得眼都睜不開了,還有什麼活頭?直接埋了就是了!”

“你放屁。”閻羅目光陡然狠辣起來,若非騰不出手,非把這幾個肥頭大耳的差役一顆一顆牙都敲了。

他藏在胸口的短匕著了火似的,灼熱滾燙,可他始終記著身後的一幫兄弟,這眾目睽睽之下要是跟官差動了手,他們全都得把命交待在這兒。

兩方推搡著,眼看著要動起手來,已經登了船的疍民從舷側探出身子,認出了這幾人的麵孔,小聲出主意:“閻頭兒,拿塊布,讓嫂子罩住臉上船罷。”

罩住臉的,那是死人。

差役推搡的動作停下來,又跑去跟吏員請示,小吏嫌惡地掩著鼻子,站在半丈遠的地方打量了半天,才皺著眉頭答應:“上了船不許進船艙,你們一夥人就在甲板上歇息,不許走動,聽到沒有?”

閻羅從喉間擠出一個“好”字。

一條麻袋扔過來,把阿茂兜頭罩在裡邊。閻羅背著她,一步一步踩著舷梯往上爬,隻覺身上的阿茂輕得要沒有分量了。

可他們這樣委屈求全,上了船,小吏還不放心,點了幾個差役看緊他們。差役嫌晦氣,誰願意整整兩天吃喝拉撒都跟癆鬼在一塊?想了個討巧的招,找了根長麻繩,給每人拴住了一隻腳,捆在船尾,二十多個青年就這樣串成一串,誰也不能往遠走,走一步就得摔個大馬趴。

社哥扯著腳上的麻繩,把一絲絲麻纖扯得毛絨絨的,鼻子直發酸。

“我小時候,家裡還不窮的時候,我爹給地主老爺養豬,就是這樣拴豬的,防著豬跳出圈……小豬會跳,小豬跳得可高了。”他在自己胸口比劃:“能跳到我這兒。”

半大孩子沒著沒調說著屁話,“拴豬”兩字,直喇喇地刺著人心。

叢有誌沒吭聲,偏頭往旁邊瞧了瞧,閻羅扒拉著馬草,給他快斷氣的媳婦刨出個洞,人裹在裡邊勉強能避風。

嗬,老閻家當了幾代的屠夫,到了了,倒出了個癡情種。

叢有誌意興闌珊地嗤了聲,後腦枕著手臂,聽著下層艙室裡亂糟糟的動靜,心裡的火始終翻騰著沒熄。

看守他們的差役是登州口音,他聽得懂七八分,幾人絮叨的聲音順著風流進他耳中。

“……這群癆鬼,不會嫌咱們苛待,扭頭去跟官老爺告狀吧?”

“官老爺?嗬,官老爺管的是良民,這都是什麼人?這些都是偷砸搶掠的地頭蛇,回去不是砍頭就是發配,誰管他們?”

不是砍頭,就是發配。

叢有誌嚼著一根馬草,從懷裡摸出那把匕首,拿吸水的布條裹了刀身,隻留一個能殺人的刃尖。他給後頭幾個青年使了個眼色,幾人悄無聲息地坐起來,割斷麻繩,躬起身,借著夜色朝差役摸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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