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第326章(1 / 2)

我力能扛鼎 宣藍田 10037 字 5個月前

閻羅等人休養幾天,坐上了進城的牛車。

離了海濱板結的鹽堿地,大道上灰塵漸起,一輛輛牛車慢騰騰、晃晃悠悠地奔赴縣城,那車速慢的,閻羅甚至覺得是特地留給他們反悔的餘地。

他們這些人,吃喝住行都在一條破船上,沒了船,就隻剩空空兩隻手。閻羅偏頭一瞟,看見社哥攛掇著幾個少年跟車夫套話,甭管以後有沒有用,見麵先套個交情。

趕車的差役都穿著麻黃色兒衣裳,看著像是縣裡頭的民兵,對他們這些混子明顯有顧忌,但不論被問到什麼問題,都答得很利索。

是早早訓練過的話術,是唐姑娘讓他們這麼答的——閻羅最後剩的那點警惕心,懶洋洋地縮回了爪,他實在找不到自己這群人身上還有什麼能被騙的。

他給身旁的阿茂緊了緊毯子,心想,進了縣先想法弄戶帖,戶帖最關鍵。廠子不知道是什麼廠子,要是這苦役實在乾不下去,大不了再當一回逃奴,帶著弟兄們殺回海邊去。

牛車漸漸駛上縣道,道路平整得出奇,民兵講這叫混凝土路,牛車馬車碾幾年,也壓不壞這條路。

沿著河水而上,這一路走來不見炊煙,隻能聽見鬆濤與鳥鳴。排汙渠下遊的村子都收了撫恤銀,舉村遷到南邊更遠處去了。

閻羅醒一會兒,盹一會兒,抱著懷裡的阿茂走著神,卻被社哥一聲嚎給驚機靈了。

“差爺!是不是到了!這就是唐姑娘說的工廠,是不是?”

旁邊車上幾個少年瞠大眼睛,直勾勾看著山頂的“宮殿”。那“宮殿”的門麵竟比廟島上的神堂還要大,四四方方,灰不溜秋地隱在滿山紅葉中,像一座躺伏的神像。

山與他想象得不一樣,隻看山腳便知不一樣。

山腳下好大兩個宅院,門麵不高,卻掛著大紅匾,疍民扒拉著僅認識的幾個字,磕磕巴巴認出來,左邊是“義學堂”,右邊是“慈善院”。

學堂門麵威風不必提,那供養孤寡老人的慈善院竟也是紅磚瓷瓦,修得比地主老爺的大宅門還威風。

一路上山,路上的茶棚都造得精精巧巧,棚子裡沒茶倌做事,幾排茶葉罐子整齊放在櫃架上,旁邊打了口水井,燒水還是煮茶全憑路人自己。

他們這樣一群貧家雀兒,灰悻悻地像逃了十年荒,行到廠子大門前,竟有人等在門口迎接他們。好多的人,聽說都是東鎮上的窮戶,兩邊互相打量,村戶看疍民的新鮮,疍民也瞧他們的稀罕。

這些村戶家家有家家的土俗,帶著他們燃鞭炮、踏火盆,除穢氣,說得極真,好像踏過這個盆,以後的半生就平順了。

閻羅有點想笑,可他唇角的苦紋太深,二十來歲長出了四十歲的臉,笑起來跟煞神似的,當配他這諢號。

進了廠,入目是一大片敞地,有沙坑、跑道、蹴鞠欄,還有一杆立得高高的五星旗,聽說是廠子的徽記。

幾個衙差帶頭,喊著“一二一”,帶領廠工繞著大圈跑步,男的跑外圈,女的跑內圈,聽說是在跑早操。這些青年好愛招人,跑到跟前時,還抓起他們傍身的漁網瞧了瞧。

閻羅等人往後退了退,被青年們的鮮活勁撲了滿臉。

北邊有人攏著口喊:“都停一停,歇一歇,姑娘和欽差大人有話要說!”

五星旗下邊是一個三級石階台,那日見過的欽差大人負手而立,唐姑娘穿了一身薄襖站在上邊,手裡拿著個怪模怪樣的號角。透過這號角,她說出來的話整片場地都能聽得到。

姑娘講話沒有文縐縐的毛病,是五歲娃娃也能聽得懂的白話,簡單歡迎了新來的疍民兄弟,緊跟著道。

“閒話不提,這位欽差大人,是咱們的三廠長,特特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錢給大夥兒每人撥二兩銀子。大家一會兒領了錢,明早跟著車去縣集上買日常所需。”

“二兩?!”

“銀子!”

疍民因為這二兩銀子一下子歡騰起來。彆說是二兩,他們之中的許多少年人,甚至從沒摸過銀子,從沒拿銅板買過東西,海濱多的是以物易物,錢是大老爺們手裡才有的東西。

差役熟門熟路地安撫了大夥情緒,誰有什麼想說的要舉手發言。

沒人掃興地去算欽差到底有多少私房錢,都揣著滿心企盼琢磨二兩是多重,銀子有多大一塊,買一瓶魚油要十個銅板,三十個銅板夠在碼頭飯莊吃一頓好飯——二兩!能買多少好東西!

唐荼荼等底下的人群安靜了安靜,才擺出嚴肅麵孔:“隻有一條,不準偷,不準搶,不管大夥兒以前做過什麼惡,咱們翻篇了,前塵往事不提,但從今日起坑蒙拐騙的都是賊,咱們這兒不要賊。”

社哥揮舞著雙手,揚聲問:“不偷不搶,能跟攤販講價不?”

唐荼荼笑起來:“能!講成什麼價都全憑你本事。”

人群熱鬨了好久,新來的疍民和海戶排著隊領錢。銀子分量輕,二兩,有半個雞子那麼大,攥在手上怕汗滑,揣在內兜又怕兜不嚴,真是怎樣藏都難。

等到這幾百人領完了銀子,唐荼荼才鬆口氣:“我真怕他們衝上來哄搶。”

她這兩天累壞了,幸是年輕,腰不酸腿不疼,隻是伏案久了肩膀困。唐荼荼舉著個木槌槌肩膀,晏少昰捏著這截細木拾過來,趁對著力道,一下下地給她敲。

他識得穴位,幾槌子下去,唐荼荼肩膀立馬不困了。又幾槌子下去,關竅疏通了,那叫一個神清氣爽。

好難得的,二哥竟拍起了她的馬屁:“你當信你識人的眼光。你聰慧,識人的眼光未必比我差,老話講存善心、結善果,這點我不如你。”

唐荼荼難得被他誇一回,心花怒放地奪回了槌頭,站在二哥身後給他啪啪啪胡亂一通敲,頗有狗腿子的樣。

“二哥才是存善心、結善果的大功臣,您這回破費了,趕明年我造出來新奇的東西,絕對第一個給您使。”

疍民與海戶各個揣著二兩銀子,歡欣得一宿沒合眼,天沒亮就坐著牛車進了縣城。

有人在街攤上買了這輩子頭一盒胭脂,有人進麵館稀裡嘩啦吃了一頓麵;家裡有娃娃、有老人的,進成衣鋪子咬牙買了幾套新衣,油布包起來等著過年穿,算賬時一聽“買兩身送一身”,又歡歡喜喜地給自己試起了衣。

集市散了,入了夜,又過了一個白天,這些疍民和海戶才回了山上——他們不知道縣城有宵禁,沒戶冊的流民夜裡不能隨意進出,在城門腳下最便宜的腳夫鋪子裡席地窩了一宿,一直等到天亮城門開了才出得城。

這又是一重戶籍歧視,可這一回,沒人心有怨言,揣著新衣新鞋,全身都是暖的。

能容納幾百人的大飯堂裡熱熱鬨鬨,唐荼荼看大夥的精氣神就知道不錯。她給葉先生和九兩哥燙了杯子,一人捧了一杯茶,問他倆:“怎麼樣?見著了什麼有本事的人?”

葉三峰和傅九兩木著臉,一杯茶下肚尚不夠潤澤喉嚨,各自癱在椅子上灌了整整一壺,才勉勉強強活回來。

姑娘讓他們盯了兩天人,要他們從疍民和海戶中挖掘“有帶頭組織的能耐、很會買東西的有營銷才乾的人”。

兩人坐在馬車裡盯了一天,誰住過什麼臭氣熏天的腳夫鋪?城門腳下沒彆的客舍,他兩人縮在馬車裡吹了一宿風,渾身骨節都咯吱咯吱疼。

“算是……有吧,有人特會講價錢,集資批貨,能壓下來三成價錢。”

“那叢有誌是個滑頭,進了飯莊,先要一碗白麵,吃完了,又要一碗肉臊子,這碗臊子端上來,他又要小二給他添碗麵,小二一想人之常情,白送了他一碗麵。”

“閻羅倒是老實,丁是丁卯是卯的,問了價就掏錢,買的多是女人物件,給他媳婦用的。餘下一兩銀子給了社哥,這爺們重義氣,還是個癡情種。”

他倆一人一句接著話,說相聲似的,唐荼荼聽得直樂。

閻羅等人絲毫不知道大東家私底下盤算著他們,洗漱過後,早早爬上了土炕。他們來得急,炕麵還沒來得及鋪褥子,就這麼一張硬邦邦的土炕床、四堵遮風牆,已經是從前想也不敢想的好光景。

阿茂這幾天咳得越來越少了,喉嚨上留了個疤,被開了喉竟能重新活過來,是閻羅另一重不敢想的事。

可女人愛想事,多大年紀也一樣,阿茂喃喃了一整晚,這會兒又重複了一遍:“我就是覺得,姑娘跟彆人不一樣,好人我也見過,沒見過姑娘這樣好的——等我不咳了也去上工,咱們好好給姑娘賺錢。”

閻羅枕著一條手臂,腦袋裡翻湧的始終是那一夜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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