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邵勳來說,風險慢慢開始放大。
對石勒來說,機會漸漸開始出現。
鄴城傳回來的消息斷斷續續,最近一段時間完全停止了,邵勳也不知道石勒到哪裡了。
或許,他在一邊籌糧,一邊南下,並不急於立刻回到鄴城。
嗬,小心思挺歹毒的。
邵勳閉上眼睛,腦海裡勾勒出了另一條進軍路線。
輕盈的腳步聲響起,接著是托盤、碗盞的聲音。
“昔年曹孟德為了打袁譚兄弟,專門修了枋頭,疏通水路,自白溝東北行。”耳邊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邵勳沒睜開眼睛,繼續聽著。
“在河北,即便人心再不穩固,石勒補給起來還是比你方便的。北上這一路,若不小心,恐有全軍覆沒之憂。”
“你已修建枋頭南城,疏通淇水故瀆,船隊可自河上進至枋頭。若順著白溝水而下,收取黎陽、頓丘等郡縣不更穩妥麼?”
“曹孟德順白溝至內黃後,折向西北,逆洹水而上,軍糧直抵安陽,複北上包圍鄴城。”
邵勳嘴角微微翹起,歎道:“讀書就是好啊,博古通今。這年頭,有些軍將不識字,不讀書,還不如花奴你。”
曹操怎麼攻打鄴城的?
其實並不是一般人以為的直接衝到鄴城之下,然後將其包圍。
事實上,他麵臨著和邵勳一樣的困境,如何順利、安全且低成本地把資糧運到鄴城城下。
況且邵勳麵臨的處境比曹孟德更惡劣,因為石勒的騎兵非常多,比袁譚、袁尚兄弟難對付——不是實力、人心,主要是兵種問題。
直接從枋頭運糧北上,確實極其冒險。
但如果學曹操,用船隻走個三角形,把糧食經水路運至安陽,再陸路轉運,不過就四十裡的路程,卻安全太多了。
自漢以來的太多戰爭,都是圍繞糧道在打啊。
“我要走了。”邵勳坐起身,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目光始終留在地圖上。
地圖上隻是城池、山川罷了,但作為最高統帥,幾乎沒日沒夜都在策劃戰事的他,卻在城池、山川旁邊“看”到了部隊的番號、兵力以及方位。
但再往上到河北中部地區時,卻一片空白了。
刺奸都督不是萬能的,庾琛也隻招撫了一部分人,他並不清楚石勒到哪了,是如何布置的,又準備怎麼打。
所以,自古以來的兵書戰策上,都非常強調“先為己之不可勝,再為敵之可勝”這一條,原因就是你沒有天眼,不可能知道敵人的一舉一動,所以先把自己搞得滴水不漏、四平八穩、無懈可擊,然後再抓敵人的錯誤,一舉擊敗之。
當然,說起來都很容易,做起來就沒那麼簡單了。
這不僅考驗統帥的水平,也考驗底下方麵大將的能力,甚至中層軍官的主觀能動性、戰場閱讀能力、隨機應變的本事都能左右最終戰局。
戰爭,不是實力強、能打就一定會贏的,它存在不確定性。
“這麼急?銀槍精兵還沒到枋頭吧?”裴妃走了過來,替他按摩頭部。
“雖然首戰告捷,但也沒那麼穩當。”邵勳說道:“義從軍副督陰奇傷重不治,我已將其部撤了回來。就這麼點騎兵,既要開路搶時間,又要遮護車陣,又要為船隊提供保護,甚至還要追擊潰敵,都不夠用的。石勒若想擊敗我,隻能在騎兵上做文章,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你既然打定了主意,那就去吧。”裴妃說道:“考城這邊有三千人,足夠守城了。在大河沿河布防的唐劍、劉洽、滿衡三部,要不要北上?”
“這些農兵,戰力一般,還是留在河南吧。”邵勳沉吟了片刻,說道:“再者,我也擔心東麵會出事,甚至是南麵。”
“糧草夠嗎?”
“今歲好些地方報禾苗不秀,秋收時可能會歉收。眼下還是省著點用好。”
“伱有數就好。”裴妃為他理了理衣袍,道:“不要冒險。你現在敗個一兩場,已經不會傷筋動骨了。”
邵勳微微點頭。
敗和敗也是有區彆的。
如果敗掉的是雜牌部隊,那無傷大雅,陰暗點說,都不一定是壞事。
如果敗掉的是嫡係部隊,那他可就變成劉秀了,甚至想做劉秀而不得,畢竟他的身份可遠遠比不過人家。
“我走之後,兗州鎮之以靜。即便有胡騎南下襲擾,但閉門自守,勿要輕舉妄動。誰敢來你這裡請調兵馬,一概不許。”邵勳最後又叮囑道。
“好。”裴妃點了點頭,抬眼望向窗外。
烈日正午,兵戈肅殺。
她隻是一個局外人,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正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全身心處在其中的人,所需要考慮的東西,卻比她要多上太多,其間的煩憂可想而知。
詩文隻道談笑間破敵,故意隱去其間的步步驚心,以及細致到繁瑣的準備,讓人以為戰爭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可謂謬矣。
“劉聰會不會……”裴妃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
邵勳許久沒有回答。
可能這個問題,對他也很困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