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第 178 章(2 / 2)

墨珣猛地抬起頭,恰巧與宣和帝對視上了。但此之為大不敬,墨珣又立即低頭盯著地麵,“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②”

周翰林適才的那番話從旁反駁了墨珣的辯解,他引用了孟子的話,說明了連小孩都知道要愛護親人。相當於是變相地說墨珣當回事就算是個孩子,也應該知道孝道。而墨珣則針對周翰林的話,將荀子的思想提了出來——隻有經過了教養,才會有“善”,才會有“孝”。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而歸於治。③”人生性好利,如果任其肆意發展,最終隻會引發暴亂。所以才需要有師長、法度、禮義的引導,這才能夠使天下太平。

“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今人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今人之化師法,積文學,道禮義者為君子……其善者偽也。④”既然人的本性便是惡的,那麼久一定要有師長來佐證。能夠被師長和法度所感化,好好學習禮義,那就是君子了!所以“善”是後天所學而成,並不是人生而存之。

墨珣年紀小沒有進學,而且他父親又死了,沒人教所以不懂。

如果周翰林不開口,墨珣恐怕今日還沒那麼容易將自己的想法理論、觀點闡明,但此時周翰林既然開口,那麼接下來可就由不得他了。“禮義者,聖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而能。”禮義是聖人創造出來的,所以人才能學啊。

說完這些話之後,墨珣便又簡單地叩首,對著宣和帝說道:“而學生的父親正如周翰林所說,在考完鄉試之後便失足落水身亡的。”這點是不可否認的,墨珣自然不會辯解,“在學生父親屍骨未寒、尚未出殯之時,父親的哥哥們便罔顧人倫、不念手足親情到學生家中妄圖霸占學生的家產。當時學生隻有五歲,就因為年歲尚小,隻得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所謂的血緣至親欺辱學生的爹……當時家中伯伯為了侵吞學生家中房產田地,竟想方設法要將學生與爹爹骨肉分離……”墨珣說著說著忽而停頓了一下,語氣也變了些許。他一直沒有抬頭,倒也讓人看不出此時是何種光景。隻是再開口,語氣便是又氣又急。“當年學生的父親早早便分了家,學生家中一應家業均為學生外祖所贈,自是與那些伯伯無甚乾係的。然而他們為了侵占田地,竟還想要汙了學生爹爹的名節,妄圖迫使爹爹改嫁給……學生的伯伯。”

墨珣此言一出,朝臣嘩然。弟弟死了,哥哥娶了弟弟的夫郎這種事確有存在,但在京中一些個名門士族、書香門第自然是不可能會出現的。尤其是這些朝臣們,不管他們當年是從哪個窮鄉僻壤裡頭出來的,現在一個個已經是光鮮亮麗,自然不可能再做出這種事來。而且,為了自己的名聲,對家中的親戚當然也是三令五申,不能做出這等有辱門楣的事。所以此時聽到墨珣這麼說,朝臣們一個兩個,第一時間表現出的都是驚訝。

接下來,墨珣仿佛怒極了一般開始口不擇言起來,連自稱都亂了,“學生參加科舉考試,一是為了完成父親的遺願,二是為了保護爹爹……然而,我本以為,隻要身上有了功名,回鄉之後,那些人就不會再來欺負我和爹爹了。可是就在上一次,我與爹爹回鄉,他們又……”墨珣這就又停了下來,仿佛再說不下去了一般。隨後,他又換了個口氣,“我想若是我父在天之靈,必定不願再見到我與爹爹飽受欺淩。”

墨珣說這話的時候還真是沒多少負擔,首先他所言屬實,因為年紀小、人微言輕,所以被欺負。雖然之前有掰回一些,但墨家那些人著實令人來氣,如何都甩不開似的;墨延之在生前那般讀書考取功名,那必定是希望自己能夠金榜題名的。而他既然死了,那就隻能由墨珣這個做兒子的來達成他的心願。

說了這麼多,墨珣其實知道自己就是在打感情牌,而宣和帝究竟“吃不吃”確實也很難說。但他真的不知道這件事該怎麼為自己辯解,畢竟由始至終都沒人跟他說過不能這麼做。而且,在墨珣的記憶裡,似乎在石裡鄉裡,夫君死了三個月就能改嫁了……這難道不比起他當兒子不守孝三年嚴重嗎?他總覺得這就是個地方習俗罷了。想他還在徽澤大陸的時候,去過很多地方,有些地方的習俗真的是令人匪夷所思。比如,在這裡,大家都講究一個入土為安,但墨珣就是見過那種直接將親人屍骨放置在太陽下頭暴曬的……

思及此處,墨珣才想著,該不會是因為石裡鄉裡出的讀書人太少,所以裡正當時給他準備家狀的時候也根本沒有考慮到這點吧?而在他參加縣試時,負責核驗的官員又隻檢查了家狀上頭的基本信息,沒有再去查他的祖宗八代……

而且,墨延之的牌位其實一直被倫沄嵐隨身攜帶著的。雖然現在他們住在越國公府,但每年的清明和墨延之的祭日,倫沄嵐都有操辦起來。

“你這話的意思是,你有意為之?”周翰林隻說了兩句,墨珣便劈頭蓋臉地給他甩了一長串,然而周翰林能在翰林院當值,腦子也轉得快,這就揪住了墨珣話語中得漏洞,開始反問他。

“學生並無此意!”墨珣連忙反駁。他一開始是不知情,後來又沒人提醒,當然就一路這麼考上來了。“請皇上明鑒。”墨珣知道自己在“理”上或許情有可原,但在“禮”上卻是站不住腳的。他不敢過多地同周翰林說話,唯恐多說多錯。

宣和帝對墨珣的話倒是不怎麼在意,反而看向了越國公。這件事不管怎麼看,越國公都是不知情的。畢竟越國公膝下無子,好不容易認個乾孫子就是為了讓墨珣給自己養老送終的。然而,若是讓越國公早早知道了墨珣連自己父親的孝期都不守,他恐怕也就不會認下墨珣了。

越國公站在朝臣的隊列之中,但因為是一品所以位列在前。宣和帝正好能看到越國公此時正低著頭在看地上的墨珣,而墨珣頭也沒抬,兩人似乎並無交流。

“不管怎麼說,按照本朝法製,孝期便是不能參加科考的!”周翰林見墨珣並不搭理自己,乾脆直接下了結論。

墨珣聞言,抿著嘴,也不辯駁,隻等宣和帝裁決。他在建州官學待過,進京之後又在國子監裡學過當朝的法令,自然知道周翰林此言不錯。無規矩不成方圓,既然法令有此規定,那他就是觸犯了。正是因為知道自己觸犯了法令,墨珣才隻將自己的難處和盤托出,期盼宣和帝能酌情考慮一二。這也是建立在一直以來宣和帝對他還算和善的基礎上,若他之前並未麵見過宣和帝,僅僅隻是一介狀元,那他就隻能直接認栽,這便收拾收拾,回家種地去了。

在這個朝代,丁憂製度已經沒有之前那麼嚴格了。

以前,丁憂是需要結廬墳前,曉苫枕磚的。

越國公聽了墨珣的話,忽然有些能夠理解他了。當時為了認下墨珣,他同墨珣與倫沄嵐到過石裡鄉,自然也是見過墨家的人的。原先有聽倫沄嵐提過一些墨家的事,但或許是因為涉及到自己的名節,倫沄嵐並未說得這般透徹。這會兒聽到墨珣這麼一講,著實可氣。

宣和帝還在看越國公。越國公看起來並不像是要放棄墨珣的樣子,這就讓宣和帝心中有了考量。“周愛卿所言極是,按照本朝法令,孝期確實不得參加科考。”

周翰林聽到宣和帝認同了自己的話,嘴角略微上揚,隻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墨珣聽到宣和帝的聲音在殿內響起,立刻暗道不好。他這時便也想起了當初與他一同結保的考生,雖然他們此次並未參加殿試,但也不知宣和帝是否會一怒之下將他們一並革除功名。

心中一團亂麻之際,墨珣忽然意識到剛才宣和帝說話的聲音裡似乎並沒有多少怒氣,聽起來十分平和,仿佛在宣和帝心中這並不是什麼大事一般。不過他隨即轉念一想,“革除一個人的功名”跟國家民族、天災**比起來,確實不算什麼大事。

一個皇帝的心中自然應該裝的是家國天下。

“不過……”宣和帝話鋒一轉,“念在他年幼無知,再加上……情有可原的份上,責令其即刻回鄉,為父守孝吧。”

周翰林一愣,等了一陣,竟沒能等到宣和帝的後話。在周翰林聽來,宣和帝的意思就是保留墨珣狀元身份,讓他回鄉丁憂,三年之後還可以進京入朝為官。

“賢以孝行為首,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皇上,三思啊!”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而墨珣根本稱不上孝子,於父不孝,於君不忠,這怎麼還能給他官做!周翰林實在不服,就他剛才聽墨珣說的那些話,什麼因為自己年紀小不知道要守孝,為了達成父親的遺願……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宣和帝最煩的就是聽到“皇上,三思”,一時間臉色也不大好看。這讓他怎麼三思,他這邊革了墨珣的功名,下去就要把懷陽府尹,昌州總兵,建州學政、總督這些一大堆人都一並查辦了。真要往下查,到時候肯定又會有朝臣遞折子要翻案。“依周愛卿所見,應當如何處置啊?”

“依臣之見,應該革除墨珣的功名,永世不得再進京,不得參與科考,不得入朝為官。”

墨珣聽到周翰林這麼說,倒也不害怕。畢竟剛才宣和帝開口,那就代表了他心中的意願,他並不是很想罰自己的。但這個周翰林……說話的語氣和內容,都像是跟自己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明明宣和帝都已經這麼輕描淡寫地要放過自己了,可這個周翰林張口便是這麼重的罰,是不是有點不合常理?若說自己礙了他的路倒也罷了,可自己此時不過隻是一個尚未授予官職的進士,能妨到他什麼?

“啟稟皇上。”越國公聽了周翰林的話,這便站了出來,“臣以為周翰林所言未免太過。臣以為墨珣之罪,罪不相及,情有可原,待以如初之誠,廣其自新之路。⑤”

宣和帝本來就沒打算罰那麼重,不過越國公是墨珣的乾祖父,還是要避嫌的。“其他人有什麼意見嗎?”

朝臣們剛才也聽到了宣和帝對墨珣的判詞,知道宣和帝的意思,此時你看我我看你,最後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

“皇上所言甚是。”

“法理不外乎人情。”

“確是情有可原。”

宣和帝點點頭,這就又轉而看向周翰林,“周卿,可還有異議?”

周翰林聽到同僚們的話之後便知道宣和帝的話無從更改,現下也不再爭論,隻拱手道:“臣,無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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