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四月初八,過了穀雨,臨近立夏。慶平縣的人都記得那一天縣城的火光仿佛能一路竄到天上去。
槍聲這兒響完了那邊響,像是有千軍萬馬在縣城裡頭打仗,可後來的人一聽這話便笑了,說你慶平縣攏共地就那麼點地方,如何能容得下千軍萬馬呢?
經曆了這件事兒的人卻說:“都是真的,那日四麵八方都傳來了槍響,像是哪哪兒都有敵人。老百姓們統統關上了門,沒有一個敢往外冒頭的。”
可卻也有膽子大的,拉開了一點窗戶縫,朝槍聲傳來的地方望去,就看見一片火光之中,走出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一頭短發,行步速度極快,手裡拿著刀,逼近了人後就將士兵捅死在了巷道裡。
這樣狠厲的女人,本該說像是個修羅惡鬼,可不知為何,這唯一親見者在看見她的那一刻卻說:“她倒不像是什麼惡鬼,我隻覺得她像是從火光中走出來的殺生菩薩。”
那一日槍聲為何處處都響了起來呢?所有人幾乎都來了慶平縣想要奪食了,在慕容宇華口中的“革命”,最終成為了所有人爭搶、廝殺的狂歡。李家大宅在火光之中沒有多久就被攻占,土匪、民兵,還有趁亂混在其中燒殺搶掠卻不知名的人。慘叫聲不絕於耳,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
李家的公子是在清晨太陽初升時才回的慶平縣,迎接他的是滿目瘡痍、遍地狼藉。已被燒成灰燼的李家大宅門前留著血書。
“尋仇,碼頭塔樓。”
他手底下隻剩下當初帶走的十幾人,李漢東原本留下的那群兵痞早就如猢猻般散了,原本沒有這鬨事的也就算了,有人起了頭,土匪都一路殺進了老宅,誰不想趁此機會將過往受的氣都撒出來。火一路燒來,將人原本的仁義禮智信都燒成了灰。
慕容宇華與穀三坐船回碼頭樓寨的時候,河麵上還彌漫著一層濃霧。船頭那盞燈像是被人籠上一層紗。他目光有些無神定定然地望著遠處,穀三坐在船艙裡擦匕首。匕首上滿是缺口,刀身的凹槽中血凝結成塊結成一片黑色。
冷不丁,才聽慕容宇華說:“……今日,為何什麼人都來了?”
“他們為什麼不來?”
“我也沒說啊。”
“你走的時候,五爺看見了,想來你那位寬哥也看見了。咱們在慶平縣待了一天,總有尾巴跟著。這消息遲早傳出去。”穀三低頭擦著匕首。擦過了匕首又去擦槍,“你該慶幸他們來了。不然以我們兩個的能力,還沒辦法掀起這般風浪。這不是你當初想要的嗎?是你說的‘我們需要一個計劃。一個能將所有人都變得和你一樣成為反抗者的計劃。’這個計劃,你無形中已經達成了。”
“但……我們隻是重複了一遍他們曾犯下過的暴行。這隻是用一場殺戮去接替另一場殺戮。”
“我以為這些是你早該知道的?”穀三把擦乾淨的匕首收回鞘中,扔到了慕容宇華的懷裡,而後將雙手撐在了他膝蓋上,“你是一個很理想主義的人,慕容。你的理論其實從來沒出過錯,你所設想的那套,我也絕不反對。但我還是得提醒你,這是現實。你深切體驗過的現實,也知道有些時候就是把所有理論都踩在腳底下的現實。現實就是:當你以暴力去攫取權力的時候,沒有人能保證自己是清醒、理智的。所有人都是土匪,所有人都是竊賊,所有人都是殺人犯。”
穀三握住了他沾滿硝煙的雙手:“可至少有一點你沒做錯。你確實利用了所有人的力量去推翻了一個舊政權的存在。我們在慶平縣一把火把原本盤踞在那兒的權威都燒成灰燼。”
“可是天亮之後,勢必會有人竊取我們的勝利果實,成為一名領袖,複製原本的錯誤,將先前本該被摧毀的霸權又上演一遍。”
“你阻止不了這個。你不是領袖,你隻是煽動者。我們不過是眾多人中的一個。你以為自己很特彆,可是有誰會聽你那套理論?他們隻關注自己眼前的利益,隻想將生活維係下去,僅此而已。你自己都說了,你離開你的土匪兄弟是因為理念不合。事實上,沒有誰能完全遵照你的‘理念’行事。”
“難道我做的這件事是在助紂為虐,且沒有意義嗎?”
“怎麼會沒有意義呢?”
穀三指著船艙外仍燃燒的城市,李家大宅那兒仍然閃爍著火光,廝殺聲仍不絕於耳。他們為這片土地軍閥勢力敲響了喪鐘,在戰爭未結束之前,就先行離開了。
“你看看那兒,那就是你的成就。”
“我看到的隻有一片混亂,混亂之下人們臣服於暴力的心。”
穀三卻隻是淡然聳了聳肩:“那你至少看明白了。”
“可我以為這是一場革命。一場利用鬆油、酒精、火焰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