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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獄所

曾經的過往都沉甸甸壓在明熙心中, 導致陪姐姐散步時,她都是一副心思沉沉的模樣。

知道她愛海棠,葉明芷特地讓李懷序在後花園種了不少尋常人家弄不來的珍惜品種, 正想著帶她看一看。

沒想到沉默一路的妹妹抬頭,張嘴第一句話就是:“姐姐你覺得文壽侯一事還有辦法調查清楚嗎?”

葉明芷:……

明熙沒察覺她的無奈,還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為文壽侯翻案,其實不僅僅是為了季飛紹,慕箴的兄長也牽涉其中,她更想換慕蔭一個公道, 能讓楊夫人睡個安穩覺。

葉明芷抬手去撥弄那些花種:“我前些日子也問過, 不過那件事牽涉時間太久遠了, 無論是人或事都已經無從考證。”

李闋的父親仁宗皇帝在漁陽遇刺後,又過了十幾年李闋在文壽侯府中查出一批與當年刺客相同形製的暗器, 以此為由抄了王家上下滿門。

後來這件事更是成了李闋的禁忌, 誰也不準提起, 相關人員死了個乾淨, 又過了這麼久,從何查起, 如何能翻案?

明熙歎了一口氣,眉頭狠皺著, 又不說話了。

葉明芷見她這般, 知道今日是沒心思看花了。

“孫國公府及一乾太子黨羽這幾日都下了獄, ”她望著明熙, 囑咐道,“若是累了, 就早些回去休息,彆總往外麵跑了, 這段時間不安穩,知道了嗎?”

明熙皺眉:“太子黨羽?不是沒有多少?”

葉明芷的神情有些冷:“還不是那位季大人,說什麼整肅朝堂,隻要不服從他及陛下旨意的,統統以太子餘黨的身份拖了下去。”

“陛下那個傻子還真的以為是為他好,若不是我日日督促,早都不知被季飛紹哄騙成什麼樣了。”

明熙聽了,眼睫低垂:“這段時日姐姐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同陛下的安慰。”

“你今日同之前在茶館說的那些,是不是也是擔心陛下被人所害?”

明熙沒回答,她隻是又問:“季飛紹打算那些人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自然是殺雞儆猴,一個不留了。”

見明熙臉色白了白,葉明芷又張望了四周,輕聲道:“不過你也彆太憂心,至少師承梅太傅的幾位,我都會讓陛下保出來。”

明熙聞言,神色並沒有緩和許多,隻是盯著姐姐,見她模樣消瘦了些,輕聲問:“這段時日是不是很辛苦?”

“姐姐你待在這裡,開心嗎?”

葉明芷一愣,知道她還在因為自己嫁給李懷序而介懷,摸了摸她的手:“傻妹妹,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好事呢,我若是不嫁給李懷序,嫁給旁人,我的處境又能好到哪裡去?”

“沒什麼開心不開心的,至少我在這裡,還能幫一幫陛下,不要著了季飛紹的道,這已經很好了。”

明熙知道了她如今所想,抿唇一笑:“那我便放心了。”

也沒什麼心思再看花,與姐姐約好了過幾日再來,她與晉修打了個招呼先離開了。

轎子剛行到宮門處時,被攔下例行檢查,明熙懨懨地坐在轎中,聽見外麵的侍從突然整齊劃一的動作。

“參見大人。”

一道肅冷的聲音:“嗯,這是誰家的轎子?”

“稟大人,是安陽侯府的二姑娘進宮來麵見娘娘的。”

“哦?”

聽聞腳步靠近的聲音,明熙皺著眉,稍稍坐直了身子。

“二姑娘與娘娘真是姐妹情深,日日來見,卻總是掐著晉醫師為陛下診脈的時間,不知道的,還以為二姑娘彆有用心呢。”

夾槍帶棒的話,讓明熙聽著隻犯惡心,她刷一下掀開了車簾,望見身旁騎著高馬的季飛紹一身常服,見她氣得滿臉慍色,笑彎了眉眼湊了過來。

他靠得極近,幾乎是貼著車窗在與她說話:“姑娘如此憂心陛下龍體,總感覺是在提防著什麼。”

防得就是你。

明熙冷冷覷了他一眼:“大人若無事,請快些讓開吧。”

“近來朝中安穩,我沒什麼要緊事。”

望見他那副慢條斯理的模樣,明熙沒忍住輕笑:“是嗎,可說不定過了今日,大人便不這麼想了。”

季飛紹眯眼:“你什麼意思?”

“隨便說說罷了,大人可彆當真啊,”明熙放下車簾,冷聲吩咐,“出宮吧。”

不能再見一次你神魂落魄的模樣,倒也真是可惜。

*

再回到葉府時,她徑直翻了院牆去找慕箴。

今日的信息量實在太大,她得抱抱慕箴來緩和一下心情。

沒想到一翻牆,望見的卻是一身黑衣,戴著金屬麵具的慕箴模樣。

望見彼此,二人都一愣,明熙笑了笑:“殷尋公子這是要乾什麼壞事去呀?”

慕箴被她說得,耳尖都紅了,伸手將人抱了下來,明熙卻抱著他不肯撒手。

臉貼著金屬麵具,有些冰,自從慕箴坦白之後,她有一陣子沒見到這身打扮的他了。

明熙透過冰冷的麵具望見他雙眼,心底柔和一片,輕吻在堅硬的玄鐵麵具上,冰得她唇瓣發麻。

慕箴隻覺得渾身都酥了,將人放下後伸手將麵具摘了,露出下麵一張精致的麵容來。

望著她的眉眼深邃幽深,慕箴啞著嗓子:“怎麼了嗎?”

明熙搖頭,隻是安靜地抱著他問:“你是要出門嗎?處理什麼事?”

“慕府先前初來汴京時,有位大人幫過父親幾次,也曾是大哥生前最敬重的前輩之一,”慕箴低聲說,“他是堅定的太子一脈,事變後他委托父親,請求將他的小孫女兒救出來。”

明熙緊張道:“去劫獄?”

慕箴有些好笑道:“不,情節不嚴重的,家中女眷隻需錢財便可保釋,不過如今季飛紹權勢過大,朝中好友無一人敢做這個出頭鳥,隻有我父親應了下來。”

“我想著,若是季飛紹一心追查,便換個身份將孩子送到漁陽去,所以換了這身衣裳。”

明熙想到今日姐姐說的話,問:“那若是,沒有保釋的人呢?”

慕箴眼神黝黑了些,聲音也沉了些許:“男丁斬首,女嗣充入教坊司,永不回良籍。”

明熙怔在了原地,許久沒有說話。

慕箴歎氣:“這便是為什麼那位大人拚死也要求人將他的小孫女兒贖出去了。”

近幾日犯人增多,正是料峭的天氣,獄所裡也因為大量的犯人堆積顯得悶熱。

明熙走在慕箴身後,腳邊到處都是濕滑的泥濘,臟亂不堪,她低頭隨意望了眼,跟上了前頭的人。

為了保釋那位不足六歲的女孩兒,殷尋掏了十餘張千兩的大額銀票,並隨手給了個假的身份牌子作登記。

擔心明熙被人認出來,慕箴推著明熙出去,示意她先帶著孩子出去透氣。

明熙看著手邊惶惶不安,眼神都有些呆滯的孩子,歎了口氣,將大氅脫下將人裹得嚴嚴實實,連眼睛都沒露出來,往外走著。

這間獄所聽聞是臨時加蓋出來的,並不牢靠,許多地方還露著風,大多用來關押女子。

她們先前不是貴女也是在後院伺候的女使,一朝下獄,各個瘋瘋癲癲,精神狀態都不太好。

明熙正往外走著,聽見兩個獄卒閒聊的聲音。

“咱們這還有孫國公家的人嗎?趙大哥在慎刑司那邊,從幾位世子身上可搜出來不少寶貝呢。”

聽到熟悉的名字,明熙腳步一頓。

“死得差不多了,倒是還剩下一個,不過沒什麼值錢東西,況且自從一起來的她家人都沒了之後,人就瘋了,我勸你還是彆財迷心竅,免得被她咬著!”

明熙抱著孩子,站在原地許久,低眉垂眼,不知在想什麼。

她將孩子交給品秋:“你先將她抱出去等我。”

品秋一臉懵:“姑娘呢?”

“我去…尋個人。”

見到孫月顏的時候,明熙呆愣了許久。

一旁帶她過來的獄卒收了她的銀子還在嘟囔著:“這人可是重犯哈,不能贖走的,你就隻能站這說說話,可彆耽誤久了。”

明熙隻這麼傻愣愣地盯著角落那個臟亂的身影看,許久才從嗓子眼裡擠出了一聲:“哎。”

等獄卒走後,明熙張口,才發現自己嗓子已經啞了:“孫月顏。”

角落那個頭發披散的瘋子沒有搭理她,隻是一下又一下地拿自己的頭磕牆,磕得卻並不重,隻是讓她額頭紅腫一片。

明熙望著她的動作,知道她想做什麼:“怎麼,想學你母親一樣尋死嗎?”

她來的路上聽獄卒說了個大概,孫國公當夜跟隨太子,被季飛紹一刀砍飛了頭顱,第二日整個國公府上下便儘數押進了牢中。

男眷已被殺了個乾淨,女眷這邊死的死,瘋的瘋,見孫月顏這般,許也是想像母親那樣尋死,但她自小嬌貴,最是怕疼,怎麼也下不去那個死力。

明熙見她不回自己的話,隻是一味地動作,鼻尖不知為何酸澀,眼淚盈滿眼眶。

孫月顏此人,囂張跋扈,仗著身世欺壓掠奪,明熙年幼時受慣了她的磋磨。

但是望見她如今的模樣,讓她不自覺想起前世趙姝意家人慘死後,也是這般整日呆滯,行屍走肉般地重複著刻板的動作。

好像隻要一停下來,莫大的悲切和怨憤就要將她吞沒。

明熙眨眨眼,從袖中掏出兩個藥瓶,透過牢門放在地上。

“紅瓶的是最烈的毒藥,喝下之後不會痛苦,閉上眼就沒事了。”明熙的聲音淡淡的,“白瓶的是假死藥,呼吸心跳都會停滯三天,獄所的死囚都會扔到後山的亂葬崗,若是你想離開,活下去的辦法也多的是。”

她將瓶子放下後,不願再多瞧一眼她的模樣,無關過往,無關仇怨,隻是一個孤苦伶仃,寥落絕望的姑娘,她隻見到,便不管不顧地為其心傷。

轉身的時候,她聽見喑啞的聲音。

“明熙。”

孫月顏的聲音明亮又嬌軟,何時這般沙啞過。

以為是有什麼話要說,明熙又轉身看她,卻再也等不到下文。

也許是孫月顏自己,都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吧。

明熙垂眼,還是離開了。

*

出了獄所時,還是沒見著慕箴的身影,品秋抱著女孩兒站在外麵曬太陽。

品秋沒抱過孩子,用的力大,將小女孩勒得眼淚盈盈,卻不敢動半分。

明熙上前,將孩子放下,蹲下身子溫柔地問她:“叫什麼名字?”

孩子捂著嘴,滿眼是淚地搖搖頭。

明熙猜到,許是之前有人教過,再出來後不能透露自己的名姓,明熙也猜到了,於是又問:“乳名有沒有?”

女孩遲疑了片刻,才小聲道:“……小麥。”

這名字好啊,明熙心中喟歎,春日暖暖,麥苗瘋長。

“那小麥今年幾歲了?”

“六歲。”

二人一問一答正聊得開心,眼看小麥已經淺淺露出了點笑意,望見了什麼,神色又變得驚恐了起來。

明熙蹲著身回過頭去,望見季飛紹微喘著氣,像是一路縱馬趕來,脖頸一層薄汗,眼底充血,額角青筋微微暴起,神情駭人可怖。

她皺眉站起,將孩子擋在身後。

季飛紹望見了她,動作匆忙地從馬上翻了下來,兩三步便跨到了她麵前,死死扼住明熙胳膊,情緒壓抑不住一般衝她喊道:“你怎麼不在府中?為什麼跑到這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明熙沒理會,隻是偏頭望他大掌握著自己的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氣,掐的她生疼。

聲音有些冷:“大人找我,要做什麼?”

“你知道了什麼?今日為什麼要說那句話?你也看到了是不是,你知道是不是?!”

季飛紹受了十足的刺激,語序顛倒不堪,渾身都在輕微地發抖,旁人見了都隻怕要驚掉下巴,臨危不懼的季大人,戰場上受了致命傷也能冷靜殺敵,拚死翻盤的季大人,眼下卻像個瘋子一般,朝一個柔弱的姑娘家崩潰地質問著什麼。

旁人聽不懂,但是明熙卻一清二楚。

看來他也看到了殿中的那個紫檀木箱,聯想到了自己出宮時的那句話,才急急忙忙跑來質問。

明熙望著他再次歇斯底裡,脆弱地仿佛一捅就破的神情,隻是這一次,她沒有再站在他那邊。

昔日的安慰,心疼和憐惜,眼前人不懂得珍惜,所以明熙站在了他對麵,麵無表情,眼底滿滿的疏離和淡漠:“先前是不確定的。”

在季飛紹目眥欲裂,隨著她字字落下的話語愈發潰敗的神情,明熙挽起一個若有若無地笑。

“不過現在見到季大人這般,民女確實知道了。”

“如何?大人要滅口嗎?”

第92章 哄睡

季飛紹的神情在她這句話下逐漸變得破碎。

承受了千鈞之重般, 整個人都開始搖搖晃晃起來。

“誰告訴你的…你是怎麼知道的…”這個問題此刻沒有任何意義,季飛紹想要繼續擺出以往決絕的神情,但唇角的笑容終究還是變得張皇又無助。

他大步湊近, 品秋和身後的小麥都緊張地更加靠近明熙,她卻麵無表情,眼底的平淡都沒有淩亂一分,矗立在原地。

季飛紹湊得近了,抬起瘋狂痙攣的手指,觸到明熙的脖頸, 額角跳動的青筋似乎在預告著, 他應該會在下一秒就動手掐死她。

終究還是在碰到明熙皮膚時, 手指神經質地往回縮。

季飛紹喃喃:“你明知道我不會的。”

“為什麼?”明熙反倒有些疑惑地歪頭,她想起前世死在他懷中的自己, 納悶道, “難不成在你季飛紹心中, 還有比權勢更重要的?”

這麼一句簡單的反問, 像是當頭潑得一盆冷水,讓他瞬間冷靜了下來。

大手張開, 卻沒有扼住明熙的喉嚨,死死扼住的, 是自己的下半張臉, 和不斷顫抖的唇瓣。

他將自己下顎掐出幾道深重的血痕, 逼得自己冷靜下來, 他望著明熙身後的女孩,隻這一瞬間便明白了她來這裡的用意。

“幾歲了?”

季飛紹的神情太嚇人, 將小麥嚇得整個人縮在明熙背後。

她奇怪地瞥了眼眼前的人,回答了他:“六歲。”

季飛紹喉中翻滾一般, 混著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發出古怪又駭人的笑聲。

“明熙,”他啞著嗓子喊,“當年那個孩子,也是六歲。”

“當年可沒有像你這樣的好心人,願意幫一幫他。”

季飛紹聲聲質問,步步逼近,像要走到這個人的心眼裡,去看一看她內心究竟裝著什麼徹骨的霜雪,才能在看向他的每一個眼神裡,都帶著冷意。

“為什麼要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

為什麼永遠對他這般恐懼,薄涼又滿含恨意。

季飛紹又按住了她的胳膊:“為什麼要這麼恨我?為什麼知道了這些,還要用那樣罪無可恕眼神望著我?”

他的表情癲狂又悲哀,想要搖醒麵前這個冷心冷情的姑娘,為什麼在明白一切後……

不能可憐可憐他呢?

“我做錯什麼了?”

季飛紹的語氣那般破碎,即便是明熙聽了,也不免得輕皺起眉。

她沉默了許久,指著身後那座獄所,裡麵無數癡傻與絕望的女人:“那我身後這些女人們,這些淪為你們政鬥的犧牲品,她們又做錯什麼了?”

“這世上,可不是隻有對錯。”

被她這句話震到一般,季飛紹陰沉著臉,許久後才自嘲地笑了出來。

“是,不止是隻有對錯……”他笑得癲狂,不斷重複著這句話,他踉蹌著倒退,退回自己騎來的那匹馬上。

翻身上馬時,他又霎時麵無表情,笑意和眼淚都僵硬在他臉頰旁,顯得滑稽又可怖。

他又深深望了明熙一眼,季飛紹這一趟,什麼都沒有從明熙口中問出來,他來這接收到的,隻有明熙一如既往的冰冷和疏離。

每一個淡漠又厭惡的眼神,都像是刺入他心中的根根寒針,痛得並不真切,卻紮進肺腑五臟,讓他體會難以忽視的,絲絲縷縷的隱約酸痛,亙古綿長。

*

慕箴出來時,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勁,他摘下麵具,望向瑟瑟發抖的女孩和不說話的明熙。

“被嚇到了?”

明熙抬頭,望見他,扯出一個勉強的笑來:“回去吧。”

小麥受了這麼大的驚嚇,應該好好休息。

將一大一小目送進了慕府,明熙回了自己的院子,腦中仍舊回蕩著季飛紹斑駁的麵容和嘶啞的質問。

“當年那個孩子,沒有人幫他。”

“我做錯什麼了?”

明熙痛苦閉上眼,一會兒是姐姐說的文壽侯一家慘案的回憶,一會兒又是自己前世鬱結在心,死去時那場暴雨淋在臉上的寒意。

她蹲在石桌下,下意識又回到年幼被欺負時,一個人害怕無措的反應,她想將自己藏起來。

腦中的聲音不斷響徹,明熙呻/吟一聲,雙手死死捂住耳朵。

質問聲逐漸變成了咆哮,姐姐描述的血腥場麵似乎也在她眼前重現,明熙幾乎都能看見六歲時的季飛紹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一身泥濘朝自己走來。

她的神情愈發痛苦。

也就在這是,一雙微暖的手握住了自己,輕輕將她捂耳朵的手拿下,代替她輕輕揉按在額側。

一瞬間,腦中的聲音沒了,眼前的畫麵也消失了。

明熙睜開朦朧的雙眼,望見慕箴也蹲在小小的石桌下,蹲在自己麵前,正認真地盯著自己,為自己按摩著。

見她呆愣愣望著自己,慕箴溫柔笑了:“怎麼又躲起來了?”

明熙沒說話,隻是撲進他懷中,死死地抱著他。

嗅著他身上的香氣,感受著身下他昂揚的心跳。

隻這麼簡單的觸碰,就能讓明熙感覺自己好像再次活了過來。

“小麥睡不安穩,正鬨呢,想要你陪著。”

慕箴像抱著孩子一般,將她整個人圈在懷裡,給她最大程度的安全感,在她耳邊輕聲說著話,聲調溫柔地都像在哼鳴安撫的曲調:“你要不要去我那邊?”

明熙閉著眼,點了點頭。

慕箴拉小朋友一樣,將人從陰暗的石桌下拉出來,重新走到陽光之下。

他抱著明熙,翻越院牆,跳到自己房中,見小麥正蜷縮在榻上,一直在發抖。

“我娘幫她洗了個澡,但一直在哭,怎麼哄也停不下來,我便想說來找你。”

畢竟她跟在明熙身邊,還是很平和的。

明熙愛憐地摸了摸小麥的頭發,畢竟也是正兒八經官家嬌養大的姑娘,她的頭發在獄中磋磨過,楊夫人好好給她洗了後,仍舊是像綢緞一樣順滑漂亮。

慕箴將人安置在偏房的軟榻上,這兒沒人睡過,床榻卻都是溫暖乾淨的。

明熙也想睡一覺,當即便踩了鞋子爬上床,將小姑娘拉進懷裡。

小麥見了她,果真不再害怕了,黑亮亮的眼睛盯著她,明熙見慕箴要走,趕忙拉住他的袖子。

見人回頭,便可憐巴巴地說:“我也睡不好,要你在這兒才行。”

小麥要她,她要慕箴。

慕箴紅了臉,以為是要他也上床一起睡,剛要拒絕,望見明熙濕漉漉的眼睛,和懨懨傷神的神情,拒絕的話在口中滾了滾,居然半天說不出來。

明熙扯著衣袖的手都酸疼了,見他仍不答應,委屈道:“讓你在榻邊陪我們一會兒都不行?這麼小氣的?”

慕箴:……

慕箴:?

原來隻是要他坐在旁邊嗎?

慕箴當即應了,真坐在床榻邊上,望著頭快挨著自己腿的明熙,心裡又一陣一陣的失落。

見一大一小都閉上了眼睛,慕箴哼了首楊天音最擅長的童謠,拍著明熙的脊背,一哄哄兩個。

明熙這幾日精神一直不好,隻一閉眼就有許多繁雜的人事充盈著大腦,但聽著慕箴的哼唱,和他時不時拍在自己背上的溫柔力道,將她那些煩惱和憂愁全都拍出去了一般,安詳平和的黑暗中,隻剩下他身上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淡香。

在這樣一個極具安全感的環境下,她很快就睡著了,蹙著的雙眉舒展開來,睡得恬然。

小麥卻沒有睡意,她從明熙懷中昂起頭,見慕箴仍舊沒停,望著明熙睡顏的眼神繾綣就快要彌漫出來,眼底像是夏日午後折射著粼粼波光的湖。

見慕箴疑惑的眼神看過來,似乎在問她怎麼還沒睡。

小麥傻乎乎的,小聲說了一句:“哥哥姐姐,就像我阿爹阿娘一樣。”

在沒出事前,她阿爹也總是這麼哄她阿娘睡覺。

又是哼歌又是拍背,哄她都沒有這麼耐心過。

慕箴聽到了她的話,飛速地臉紅了下,又垂下眼睫,修長的食指豎在唇瓣間,哄了她一句:“好孩子,睡吧。”

隻這麼一句溫柔的話,便讓小麥的睡意沉沉喚來,她放鬆了打架的眼皮,在明熙溫暖甜香的懷中,睡得安穩。

*

許是有慕箴一直陪在她身邊,一覺好眠,連個夢都沒有做。

迷糊醒來之前,他聽到慕箴在隔壁與什麼人交談的聲音。

“都布置好了嗎?那你什麼時候啟程?”

“我不會告訴她。”

“這些事情,乾嘛把她扯進來?”

“你要沒事就快走吧。”

等到有人摔了門離開,明熙才緘默著從床上爬起,發出細碎動靜。

慕箴察覺,紳士地敲了敲側房的房,沒有進來:“醒了嗎?餓不餓,我去給你端點吃的來?”

明熙一邊思索著他最近又在跟誰乾什麼壞事,一邊將自己收拾好了。

小麥可能是早就醒了,已經沒了身影。

明熙拉開門,見外頭日色都有些昏沉:“不用忙了,我回自己的院子了。”

見她要走,慕箴失落了一會兒,讓開身子:“哦…那我抱你過去。”

今日這般黏人,明熙也沒說什麼,隻是笑了笑他,乖順地鑽在他懷裡,讓人將她抱了過去。

將人放下來時,他還舍不得鬆手,下顎在明熙發頂繾綣蹭了許久,才戀戀不舍鬆開。

明熙直直盯著他:“沒瞞著我什麼事嗎?”

慕箴笑笑:“怎麼這麼問?”

明熙見他不願說,便也沒強求,隻是搖頭:“你知道我是願意一直陪在你身邊的吧。”

“嗯,”慕箴的眼神幽深,“我明白。”

明熙歎口氣:“回去吧,我要去用晚膳了。”

他不願意說,明熙不會逼他說,但不代表不會用自己的方式調查。

囑咐了品秋這段時日盯著外頭的動向,沒發生什麼大事暫時不要回府,還給了她一張數額巨大的銀票。

品秋眼睛都發亮,不回府,還給錢隨便花。

這跟公費出去玩有什麼區彆。

於是她歡歡喜喜地走了,連頭都沒曾回過。

品秋原想著肯定又是她家姑娘杞人憂天了,沒想到不過在外遊蕩了幾日,還真的有了不得的大事。

這日清晨天不亮,明熙還在睡夢中便被品秋拽了起來,一路狂奔回來的品秋麵色慘白:“出大事了。”

明熙一瞬清醒:“怎麼?”

“修涼戰亂,趙家軍節節敗退,趙姑娘她,她丟了!”

明熙怔怔:“你說什麼?”

“京城今日剛傳回來的線報,沒多少人知道,還特地瞞了趙家和葉府,不過我在茶館聽見有兩位重臣談論此事,說要讓季大人立刻趕往修涼支援呢。”

明熙腦子轟地一聲,什麼都聽不真切了。

第93章 親吻

明熙隨便套了件外衣, 剛拉開門,品秋一把攥住她的手。

她猜到了什麼,聲音有些尖銳:“姑娘要去哪?”

明熙甩不開, 有些生氣:“快鬆開我。”

“修涼偏遠,你不會是要孤身一人跑到那去吧?”

明熙:?

她想什麼呢,修涼遠在北部,處在大政與北蠻交界之處,她就算會騎馬又怎麼能一個人跑到那去。

於是明熙耐心解釋:“你放心,我隻是想進宮問清楚是怎麼回事。”

在進宮的路上, 明熙心內焦灼不安, 一想到如今趙姝意生死不明, 她連坐都坐不安穩。

為什麼?

她緊鎖著眉頭,根本想不明白, 前世如此安全的一趟修涼之行, 為什麼又發生了變故。

是因為多了一個趙姝意?她的問題?

不不, 明熙搖頭否定了自己, 表姐雖然性情衝動,但在大是大非麵前還是不會亂來, 戰場上她要注意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性命,更是身後千萬將士與平民的安危。

所以到底是為什麼, 表姐去哪了, 修涼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一路縱馬, 直直衝進了宮中, 等待巡檢時,宮門的侍衛見她是帝後向來寵愛的二姑娘, 態度殷切地衝她閒聊了兩句。

“今日也不知是怎麼了,宮中來了許多人, 陛下一直在忙,連日常的診脈都沒時間見呢。”

“嗯,”明熙心裡裝著事,敷衍地應了一聲,又像是反應過來了,“今日是晉修來了嗎?”

“是啊,”那人見她回話,說的更熱切了,“陛下遲遲沒空,晉醫師此時隻怕在璿琅亭與季大人說話呢。”

“季大人?”

明熙瞬間冷汗都下來了:“他們兩在一起?”

“是啊,季大人今日像是擔心陛下的身體狀況,一來就去找晉醫師了,哎,二姑娘,宮內不可騎馬!”

明熙甚至都沒等他把話說完,白了一張臉,下了死力抽在馬屁股上,瞬間就像疾馳的箭矢般飛了出去。

季飛紹,是他嗎?

明熙後牙根都快咬碎了。

修涼發生的禍事,是不是跟前世的何涇一樣,都是季飛紹下得黑手呢?

今日他同晉修在一起,又是在準備乾什麼?

明熙眼底都燒的血紅,想起前世寥落的皇宮與破敗的將軍府,將唇角都咬出血跡。

若是再一次,若是她的家人再一次重蹈覆轍,無論付出什麼,明熙在心裡發誓,她都不會讓季飛紹好過。

*

晉修坐在亭中,手下翻閱著一本古籍,眉眼沉沉,緘默不語。

季飛紹抱著手臂靠在一旁,冷眼瞧著他:“我問你話,怎麼不回答?”

“因為不想回答。”晉修麵無表情抬起頭,聲音淡淡,“大人是以什麼身份立場來關心明熙的身體?了解這些,又要做什麼呢?”

晉修一生溫潤,待人平和,第一次用這般嘲諷的語氣說話:“大人以為這樣簡單的關懷就能挽回她的心嗎?”

季飛紹望著他的神情,胸口不間斷地傳來悶痛的窒息,晉修的眼神與明熙如出一轍,冰冷,疏遠,警惕,還有濃得化不開的厭惡。

他這幾天被反反複複地折磨,一閉上眼便是明熙那雙銳利的眼睛和涼薄的話語,讓他總是從夢中驚醒,滿身濕汗。

“為什麼?”

他積壓了數日的情緒終於在此刻爆發,他再也控製不了自己,三兩步上前便輕而易舉地將晉修整個提起。

季飛紹將人按在柱子上,聲嘶力竭地質問道:“為什麼你們這麼恨我?為什麼你們都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季飛紹捫心自問,對你素來尊重有禮,對她處處愛護忍讓,我究竟哪裡惹到了你們,要這麼對我?!”

他沒辦法將怒火向明熙宣泄,於是儘數給了晉修,晉修生得單薄,不比他高大,如今被他抓著衣襟提起,雙腳懸空,脖頸窒息地開始充血,他卻沒有半分掙紮。

晉修安靜地任由他動作,眼底滿是苦笑,啞著嗓子問:“你無辜嗎?”

季飛紹一愣,又聽手中的人重複:“季飛紹,對明熙,你真的敢說你問心無愧嗎?”

晉修的聲音比他還要淒厲,帶著無邊的怒火和苛責:“趙將軍一家在修涼究竟經曆了什麼,你敢對明熙說嗎!”

“她將他們試做家人,你對他們下手,你考慮過明熙嗎?!”

季飛紹眼眸微眯:“你是怎麼知道的?”

“重要嗎?”晉修被他扼住,大腦已經開始缺氧的窒息,眼前泛起星星點點的斑駁,他好像又看到了明熙身著一身華貴衣袍,滿身是血,在滂沱大雨中永遠閉上的雙眼。

帶著釋懷和解脫。

晉修紮眼,猝然掉下一行淚來:“你究竟明不明白,若是趙家出事,明熙會有多痛苦?”

“你到底明不明白,若是你一直藏在身上的那瓶無定枯榮今日真的給陛下喝了,娘娘會怎樣,明熙又會怎樣?”

季飛紹驚詫地凝視著他,又開始慎重而細致地打量著晉修,好像從來都沒有認識過他一般:“……你到底是誰?”

這當然也不重要,晉修還在笑,笑他的自大,笑他的想當然:“在你心中,一切都比權勢重要,明熙算得了什麼?”

“隻要能完成你的計劃,趙家也好,陛下與娘娘也好,就算他們全都死了,你也會覺得明熙還有你陪在身邊。”

晉修覺得自己此刻飄飄忽忽,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但他向來滴酒不沾,於是他明白自己這是過度缺氧導致的窒息。

頂著頭暈目眩,頂著尖銳的耳鳴,他憋著兩輩子的話,終於敢在此刻,在季飛紹這個罪魁禍首麵前一吐為快。

“你哪裡無辜了?隻為了權勢地位,你季飛紹什麼做不出來?”

“你懂什麼?”季飛紹終於爆發,他憤恨地看著眼前控訴自己的人,額角青筋暴起,眼底血絲蔓延,明明模樣那般可怖,聲音卻又破碎而委屈,“你們到底懂什麼?!”

“我所做的一切,從來都不是為了權勢這些虛假的東西,我隻是想讓做錯事的人付出代價,我到底有什麼問題!”

季飛紹氣得整個人都在顫抖,漂亮的鳳眼中閃著光:“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憑什麼,你憑什麼這麼對我說話?”

他還沒有再對晉修說什麼,青筋凸起的手腕被人死死抓住。

季飛紹轉眼,望見的就是明亮的,盛滿了怒火的眼眸。

眉眼緊皺,滿臉戾氣的明熙模樣更加鮮豔,她雙瞳快要噴火,咬牙切齒道:“季飛紹!給我鬆手!”

見她緊張的神情,季飛紹卻一瞬間冷靜了下來,他望望手中已快昏厥的晉修,又看了看急得滿頭是汗的明熙。

“先是陸津,又是晉修,還有誰,”季飛紹的聲音冷淡又瘋魔,“明熙,在你心裡,還有誰?”

“你瘋了?”

明熙瞠目結舌:“你什麼毛病啊,先把人放開!”

季飛紹望著她對著自己怒目而視的神情,突然覺得滿心的悲涼,他真心實意地為自己感到哀傷。

他怔愣在原地,也就是這時,被明熙掐著手鬆開了晉修。

晉修摔在地上,捂著脖頸不住地咳嗽,粗重的喘氣聲就像冬日呼嘯的寒風,令人聽著牙酸。

明熙見他這樣,氣得滿眼是淚,緊抓著季飛紹的手,眼淚不受控製地滑落:“你究竟有什麼仇什麼怨,你衝我來好不好?你彆再動我身邊的人!”

轟隆——

一道驚雷聲響徹天空,原本還算晴朗的天際瞬間有些陰沉起來。

同樣陰沉的,還有季飛紹的麵容,他死死扼住明熙的肩膀,好像這樣她就不會逃跑,聲音極度痛苦:“衝你來,你要我怎麼衝你來?”

又是一聲落雷,隨即便是傾盆的暴雨連綿。

雨聲轟鳴,將小小的亭子與世隔絕,狂風卷起二人的發絲糾纏在一起,季飛紹字字都在這深沉的恨意:“讓我家破人亡的不是你,讓我流離失所的也不是你,你讓我衝你,衝我真心喜歡的你來?!”

“我所有的悲慘,我過往所經曆的一切苦痛和絕望,你明明知道,卻推至一旁,視若無睹,我也是人!明熙,我也是人!”

“你可憐所有人,為什麼不能可憐可憐我?!”

有滾燙的水珠落在明熙臉上,她恍惚以為是雨,但一潮又一潮寒涼的狂風打在她背後,她想,雨水怎麼會這樣燙呢?

滴在她臉上,好像要灼燒出一個血洞。

明熙見晉修已經昏迷過去,不願再與他爭辯這些,隻一味地掙紮:“你放開我,你,啊——”

激烈的動作間,她腳步磕絆,失衡的力道讓她往後退去,直到身子傾倒,就要落到亭子外麵的觀賞湖中。

驚慌失措間,有一雙大手死死拉住了她,往後落下的瞬間,她被人抱著翻了個麵,並一齊掉入湖中。

嚓——

又是一道驚雷,穩準狠地劈入湖中,雷電順著雨水入湖,劇烈又尖銳的疼痛之間,湖中二人瞬間昏死了過去。

“喊人!快喊人!季大人落湖了!”

“快通知娘娘來!”

再後來,明熙什麼都聽不到了,她陷入濃稠的黑暗之中,意識不斷下墜,好像再也不會醒來。

*

等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明熙變成了在院中飛舞的一隻蝴蝶。

她驚詫,訝異,想要看清自己的現狀,但也不過隻是在空中轉了幾圈。

自己這是死了嗎?明熙有些絕望地想,真的不至於這麼背,落湖之後被雷劈死了吧?

但沒聽說死後會變成蝴蝶啊?

“嬤嬤你看,是蝴蝶。”

一道黏糊的孩童聲音,隨即還有溫和的女人聲。

“琤哥兒乖,今日有貴客來呢,先去前廳吧?”

明熙在空中輕盈地轉了身,望見一個穿著考究的,粉雕玉琢的孩子正望著自己,聽聞身旁嬤嬤的話,又乖巧地點頭,往前走了。

她不明所以,卻下意識跟著那個孩子走,原來院中陽光明媚,溫暖柔和,還能聽到旁院裡有不少人玩鬨的聲音。

一派祥和。

但跟著那個孩子跨過門楣時,和暖的微風瞬間變得肅殺,滿地都是血,散著一股冰冷作嘔的腥氣。

一個模樣溫婉的女人往孩子身上塞了什麼,哭得傷心欲絕:“好孩子,帶著阿娘給你的護身玉,往北邊跑,去找你舅舅,快跑,彆回來了。”

男孩滿臉慘白,被從後門趕了出去,他望著夜空中燃起大火的家,燃燒的木梁不斷砸下,混著尖叫求救的淒厲聲音,他僵硬著身子,卻還是一點一點地轉過身,望著城外跌跌撞撞地跑去。

明熙內心複雜,因為她猜到了這個男孩是誰。

死亡並沒有將她帶離這個世界,而是化作一隻飛蝶陪在王琤,或者說是季飛紹的身邊。

經曆他的經曆,感受他的苦痛。

他必須在天亮之前趁著侍衛放鬆警惕出城,但他不過也才六歲模樣,昨日還在朗誦詩書,穿著鮮亮貴重的衣袍,趴在祖父膝頭認真地背著四書五經。

然而大火將一切付之一炬,什麼都沒了。

他跑得磕絆,明熙輕而易舉就能追上他,她想看看這個孩子有沒有在哭,但是十分意外地,他麵無表情,便是連眉頭都不曾皺起。

就像還處在茫然之間,身體隻知道一味地往前跑,腦子裡空空蕩蕩,這樣就不會悲傷。

明熙一直陪著他,或者說她也不知道該去哪裡了,一直圍繞著他打轉。

不過這下,誰也看不見她了,即便明熙飛到彆人眼前,大家也都沒有任何反應。

她就這麼跟著季飛紹,一個人走,一個人飛。

看著這個年幼的孩子一路乞討,偷竊,想儘一切辦法都要讓自己活下去,有繼續往前走的力量。

他靠著那雙稚嫩的雙腳,走過一個又一個城池,從春天走到夏天,又走到秋天。

文壽侯謀逆的事情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許是離汴京有些距離,這邊的人拿這件事當下酒菜,放在口中反複咀嚼,吐出來肮臟汙穢的話語。

“那文壽侯也真是該死,仁宗皇帝那樣好的人,他怎麼想的,也敢去刺殺?”

“真真是侯爺坐膩了,想要龍椅來打瞌睡。”

“你們懂什麼呀,聽說是這兩年前線戰亂吃緊,朝廷拿不出銀兩來了,想要再次推行變法,被王大人堅決阻攔,這才隨便找了個由子把他殺了,家也抄了。”

“文壽侯爵位承襲,家底殷實著呢,官家此舉震懾了保守一派,還能現撈點銀子,一舉兩得呢!”

“你說得玄乎,至於為了錢吵家嗎?”

飯桌下,一個身形瘦小的稚童正躲在裡麵,外麵的討論聲他就想絲毫沒有聽到一半,眼裡隻有這個掉到桌子底下的半塊饅頭。

明熙落在他肩頭,十分複雜地望著這個孩子。

從汴京一路走來,已經不知道聽了多少這樣的言論,真真假假,她也不知道背後的真相,隻是每一次望見他麵無表情,空洞無物的雙眼,她都隻覺得心痛。

他如今就像一個沒有任何思考能力,隻知道往前走的傀儡,就在明熙以為他就這樣一步步走到北境,變成季飛紹的時候,變故又發生了。

靠近北部的一座城鎮,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街上十分混亂。

一路都有人在慌亂地跑動,明熙有些害怕,停在他肩頭。

“朝廷在找那個叛軍路家的孩子,如今已經搜到這兒來了,聽聞隻要是年歲相當的,都會被帶回去言行拷問,若是為了你家孩子好,就快收拾收拾離開幾天吧!”

路邊有婦人在告誡,聽聞有人問:“幾歲的孩子?”

“哎呀,”那人飛快回答,“四五歲的模樣吧。”

聞言,明熙心裡咯噔一聲,見季飛紹也是麵色驟變。

他這段時間從沒有吃過一頓飽飯,身形瘦小,他一旦被抓……季飛紹飛快地在人群中跑了起來。

一步都不敢停,直直地往前跑,明熙都快跟不上他,隻能望著他的背影。

從他瘦削臟汙的背後,看到扭曲又挺拔的,對生存下去的欲望。

城門口積攢了很多人,沒有多少孩子,明熙停在季飛紹肩上,突然看到了熟悉的一張臉。

年輕的趙自平抱著一個孩子,衣服包裹了整張臉,隱匿在人群中,神情緊張。

明熙頓了頓,又望了望離得不遠的季飛紹,像是聯想到了什麼,飛舞的動作都變得緩慢了起來。

不會吧……

“那個人!你抱的是什麼?!”

附近的官兵看到了人群中極為紮眼的趙自平,正欲往那邊走去,瘦弱的季飛紹不知被誰一推,飛出了人群,正巧落在那群官兵麵前。

他有些怔愣,瞬間反應過來,從地上彈跳而起,就要往城外跑去。

“往哪跑!”

眼疾手快的官兵直接將他按到在地上。

“放開我!”

季飛紹許久沒進食,喉間喑啞得不像樣,劇烈的掙紮間,貼身放著的護身玉摔在塵土之間。

他一下停了動作,見那塊唯一留下來的,家裡的念想和未來的生路落在眾人腳下,被踢來踢去,瞬間發起了瘋。

這個孩子一路的空洞,隱忍了許久的悲切和撕裂,終於在這一刻歇斯底裡地發泄了出來:“放開我!我的玉,我的玉啊!”

“我的玉…娘,阿娘!不要踢了!娘——!!!”

飽滿分明的眼淚落在地上,他想張嘴去哭,卻吃了滿嘴的塵土。

孩子淒厲的叫喊響徹天地,帶著聞之心碎的巨大悲愴,趙自平離開的腳步頓了頓,麵露不忍地回頭望了眼,也正是這一眼,讓季飛紹記住了他的樣子。

護身玉在踩踏中消失不見,他也被士兵扛著帶回了獄所,明熙在原地愣了愣,似乎沒想到是這樣的發展。

她緩了許久,左右為難了下,還是跟著那塊玉走了。

人們忙著躲避胡亂抓人的官兵,腳步匆匆,誰也沒有在意這塊其貌不揚的玉佩。

明熙找到的時候,落在上麵,想要抓著將它還給季飛紹,卻無法觸碰到。

她這時才領悟到,自己真的已經死了,並不是寄身為一隻蝴蝶,而是作為微弱的精神力,在觀看季飛紹慘痛的過往。

就像他所說的,自己隻是簡單的知道原因,卻從來不去想這其中的苦痛,她刻意忽略了季飛紹的過往,所以上天懲罰她親身經曆一遍嗎?

明熙想哭,卻再也沒有眼淚,她隻能失魂落魄地躺在這塊玉上,望著晦暗的天空,心亂如麻。

一道陰影投射下來,身下的玉被人拿起。

*

再次找到季飛紹時,他已經心如死灰,已經完全沒有了任何神采。

孩童原先漂亮的眉眼此刻呆滯無比,他被鐐銬禁錮,在經曆了幾日的拷問後,得知他並不是要找的孩子,便帶著一群抓錯的孩子即將押送到邊境的軍隊去。

充軍入伍。

在路上,明熙聽聞駐守邊境的林家軍,因為姐姐牽涉到了文壽侯謀逆一案中,不滿六歲的小外甥同姐姐一道被抄家燒死了,便夥同路家一道起義,統統被就地正法了。

明熙都已經麻木了,對於這坎坷跌宕的一路。

玉佩沒了,舅舅也死了。

季飛紹最後的生路也被徹底斷送了。

他聽聞這個消息時,連頭也沒抬,隻是怔怔地望著不遠處的河流,眼底像是飄過了一團又一團肮臟苦澀的霧靄。

當天深夜,季飛紹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將血骨淋漓的手從枷鎖中抽了出來,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那條湍急的河。

明熙追在他身後,無措又茫然地在他眼前上下翻飛。

她猜到了季飛紹的意圖,但終究無能為力。

眼睜睜看著他果決地跳下去,眼睜睜看著他被水流裹挾,飛快地帶去遠方。

明熙甚至忘記了後來季飛紹活著出現在了汴京,隻下意識地飛過去,咬著他肩頭的衣裳,試圖阻止悲劇的發生。

蜉蝣如何撼樹?明熙不知道,她若是人身,眼淚隻怕都要再一次將季飛紹溺斃。

她無數次在心裡呐喊,上天啊,讓她救救這個可憐的孩子吧。

即便他將來惡貫滿盈,即便他會傷害自己和自己最親近的家人,明熙忘卻了一切,眼前隻剩下這個孑然一身,一無所有的可憐的孩子。

似乎是她的動作真的有起到作用,水流中的季飛紹微弱地睜開了眼,他視野之間好似有一隻蝴蝶,在他眼前上下翻飛。

那隻蝴蝶的花紋好熟悉,他好像在哪裡見過。

他忽然想起在那個溫暖的午後,隔壁恩陽侯家的姨姨來家中作客,那日在院中,他還是天真稚氣的孩子。

“嬤嬤你看,是蝴蝶。”

唰——

明熙還沒反應過來,季飛紹已經從河中翻身上了岸,他跪在地上,水流不斷地落在草坪上。

溫柔的月光照射著這個狼狽喘息的孩子,一如從前在精致的庭院中,它也曾拂過曾經無憂無慮的他。

季飛紹渾身是水,怔怔地望著自己,望著身體快過思維的求生,終於不再克製,失聲慟哭出來。

喑啞的哭聲回蕩在茫茫夜色之中,明熙望著他寥落單薄的身影,感到一股龐大的心酸與痛楚。

文壽侯小世子王琤已經溺斃在河水中了。

活下來的,隻有季飛紹一人。

隨後的故事,便都大差不差的在明熙的認知中了,他投奔了邊境的軍隊,一路摸爬滾打,收付了隻隸屬於自己的隊伍。

而後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他以化名季飛紹前往久違的汴京,參加了春闈,一舉成名。

眾人或豔羨或拉攏的熱切中,季飛紹溫和待人的假麵下,終究是徹骨的恨意。

明熙終於明白,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是什麼權勢地位,就算是皇位他也從不稀罕。

他想要的,自始至終都隻是複仇。

他要做錯事的所有人付出代價。

強行推行滿是漏洞政策的李闋,害自己丟失母親玉佩的趙自平,他們每一個,都要給他付出代價。

她看到了很多畫麵,直到看到自己被肆意的季飛紹所迷戀,她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看到的,是前世的場景。

熟悉又久遠的畫麵一幕幕閃過,原來李闋和李懷序都是季飛紹下得毒,原來在何涇,根本就不是因為自己趙將軍才會信任季飛紹。

是在狹窄的幽穀中,季飛紹帶著好笑的語調,向他提起了曾經那場兵荒馬亂的逃亡。

提到了某個自私的人為了保全懷中的孩子,甚至不惜將另一個人推入地獄。

趙自平瞬間想到了什麼,年邁的臉上寫滿了愧疚和悔恨,他認出了季飛紹就是當年那個孩子,才會在一瞬間放鬆警惕,心亂如麻地走進那個滿是陷阱的峽穀。

進去之前,趙自平甚至轉頭說道:“……等我回來,我有重要的事告訴你。”

季飛紹言笑晏晏:“好啊。”

然後,麵無表情地按下了機關,山崩地裂,趙家人再也沒有機會出來。

時光流轉,直到再一次定格在自己死去的那場滂沱大雨。

他抱著自己的屍首,神色茫然,好似又回到了童年那場燎燒入他眼底的大火前,雙眼空洞,再也無法思考任何。

晉修想上前接過她的屍首:“……讓我為她下葬吧。”

季飛紹一把甩開他的手,歪頭怔愣道:“下什麼葬?”

晉修強忍著怒氣:“她死了,季飛紹,生前你折磨她,死後總要給她個體麵和痛快吧?”

體麵?痛快?

季飛紹反反複複咀嚼這兩字,終於恍然大悟般垂頭去看她逐漸冰冷的麵容:“原來生前你在我身邊,備受折磨的嗎?”

他低下頭,抱著人耳鬢廝磨,就像曾經做過無數遍的那樣,他瘋癲喃喃:“明熙,你不開心嗎?為什麼不開心?為什麼要離開我?”

“我隻有你了,明熙,你明明答應過我,你說過你不舍的離開我的……”

一句又一句瘋癲話語,讓晉修看不下去,他摔袖離去,再也沒有理由,沒有人能讓他牽掛,他終於可以離開這座吃人的皇宮。

季飛紹抱著人站起,身邊的侍從見他這模樣,駭得紛紛往後退,誰也不敢接近一步。

就連他身邊的蝴蝶,明熙本人,都不敢置信季飛紹還在她死後這般瘋魔。

他抱著明熙的屍首,大雨從未停歇,洗刷著皇城中無數的愛恨離彆。

高深的院牆是明熙生前最痛恨的地方,他似乎也心知肚明,口中不停地喃喃。

“你不喜歡這裡是不是?你不喜歡春棠院,不喜歡皇宮,好,那我帶你回家。”

他兩眼失神,卻還是抱著她一步步往外走,就像曾經一步步走到北境一般的堅定。

“我帶你回季府,回我們自己的家,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可喜歡季府的花園,那還有個池子,你總喜歡喂那裡的小金魚,累了就直接睡在那裡。”

“我總是說你會著涼,你就對我好脾氣地笑一笑,說你喜歡被我抱著回床上的感覺,你還記得嗎?我現在也抱著你,抱著你回季府,你一定也喜歡的,對不對?”

他終究再也聽不到回答,像是累了,又像是終於堅持不住了。

季飛紹跪到在宮道上,雨水打在他頭上,發絲竟一點一點變得斑駁。

懷中姑娘仍舊被他好好抱在懷中,季飛紹將頭埋在她脖頸處,冰冷僵硬的觸感無一不在向他宣告,懷中心愛之人已經離世,永遠離他而去了。

他開始劇烈地顫抖,在轟鳴的雨聲中失聲痛哭。

他再一次,孑然一身,孤苦無依,從此這世上,無人再愛他。

天地茫茫,年年歲歲,他再也見不到明熙溫柔明麗的笑容。

季飛紹茫然吐了口血,心傷過度,他抱著懷中的人倒在深秋的陣雨中。

再也沒有起來。

*

明熙失去意識前,腰間仍舊被人死死抱著,有人將她從禁錮中解脫出來,將她抱離冰冷的湖水。

有什麼溫暖的東西貼在自己唇上,隨之而來的還有清冷的氣息。

明熙顫巍巍睜眼,隻覺吐了那人滿臉的水,身旁迷迷糊糊有女人哭泣的聲音,和許多人來來往往的嘈雜聲。

她看見慕箴渾身是水,正抱著自己還在不斷地往她口中吹氣,原先明亮的雙眼此刻熄滅一般,盛滿了張皇與害怕,捧著自己臉的雙手在細密地顫動。

明熙想說什麼,但是劇烈的窒息感讓她緩緩進入了深沉的黑暗。

臨昏死過去的最後一秒,她偏頭看見了湖畔另一邊,季飛紹被一群侍衛圍著,他的頭也正朝著自己這邊,緊閉著眉眼,似乎是夢到了什麼痛苦的事,神情脆弱。

下一刻,明熙徹底失去了意識。

她這一覺不知昏睡了多久,等到再次睜開眼時,隻覺過了一輩子那樣長。

但,可不就是一輩子嗎?

她化作翩翩的飛蝶,圍繞在季飛紹身邊,圍觀了他前世的始末,從生到死,從無憂到心碎而死。

睜開眼時,明熙恍然若夢,她一時竟想不起來今夕何夕,自己是誰,又在哪裡。

然而夢中的幻境再過真實,也終究不過黃粱一夢,臉頰處傳來溫柔的擦拭,明熙怔怔轉頭,微弱的動作又使眼淚滾落。

似是在夢中哭過太多,雙眼叫囂著酸痛。

慕箴正守在她床榻邊,又將眼淚輕柔逝去,溫和開口:“醒了?”

明熙仍舊怔怔的,記憶有些接不上軌,她囁嚅著唇瓣,什麼也沒說出來。

慕箴會錯了意,倒了一杯溫熱的水喂她喝下:“不著急,慢慢說,我一直在這裡,你放心。”

終於,今生的記憶山崩海嘯般浮現,她不是飛蝶,更不是那個家破人亡的孩童王錚。

她是葉明熙,是安陽侯葉家的二姑娘,她有心愛的家人和夥伴,心儀的人是眼前的慕箴。

眼淚忽然止不住一般傾瀉而出,慕箴見狀,無奈地歎了口氣:“怎的越哭越多呢。”

明熙不管不顧地伸手,要他抱,慕箴頓了一瞬,便將人緊密地摟在懷裡。

“抱緊我。”

明熙閉著眼睛哽咽道。

慕箴手臂收緊,直到二人身體徹底相貼,再也容不下任何空隙,他才低聲哄道:“抱緊了,明熙,你看,我抱著你呢,沒事了,無論發生什麼,都已經過去了。”

察覺到明熙的身子在止不住地顫抖,慕箴寬厚的大掌來回撫著她單薄的脊背。

“沒事了,沒事了。”

他一遍遍,耐心地哄弄著。

明熙此刻全然沒有了安全感,她想起自己曾經對季飛紹的那些薄涼話語,那些無視他痛苦並嘲諷的每一個瞬間,她崩潰道:“阿箴,我是個壞孩子嗎?”

“怎麼會?”

慕箴柔聲道:“明熙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人,誰都不能這樣說她,就算是明熙也不可以。”

明熙慌亂地搖頭,眼淚飛濺:“可是,可是我……”

她沒有再說出話來,因為慕箴以唇印在她唇上,生生阻了她接下來的話。

明熙瞳孔輕顫著,身子仍在發抖。

慕箴視若珍寶地含著她的唇瓣,將人摟在懷中,一遍一遍耐心又極具溫柔地親吮著眼前哭得可憐的姑娘。

既然擁抱和安慰都不管用,那便用親吻來讓她冷靜下來。

二人第一次的吻,在宮中冰冷的湖水旁,那個慌亂急促,算不得吻的吻。

第二次,是在此刻,也是為了安撫或是其他什麼,慕箴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從眉眼到鼻尖,從耳畔到唇齒,溫柔如水的動作蘊含著無限的包容和慰藉。

靜謐的房間內,一時之間隻剩下細密的親吻聲。

就像是暖陽照在了身上,又像是沉入了一片溫暖的泉水中,明熙真的在一個又一個親吻中平靜了下來。

不再哭泣,也不再顫抖。

水漬停留在明熙唇邊,被眼神晦暗的慕箴察覺,又最後一次湊上前,輕輕吮乾,讓身下的姑娘止不住地顫栗。

“好些了嗎?”

他的聲音喑啞地不像話,明熙也是一樣。

“太犯規了,”她垂著眼睛喃喃,“怎麼可以這樣?”

“對不起……我實在是害怕,”慕箴又將人抱在懷裡,閉上眼似乎又回到了那日可怖的場景之中。

二人身影一落入湖中,一路跟著明熙的他立刻現身,望見那道閃電劈入水中時,他簡直目眥欲裂,心都要撕裂開來。

也顧不得還有沒有餘電,當即便將明熙從水中撈起。

慘白的麵容旁粘黏著發絲,像是永遠停止了呼吸般平靜。

他嚇傻了,也顧不得什麼,當即對著她口對口吹氣。

眼淚落在明熙眼皮上,讓她顫幽幽睜開眼。

慕箴才從龐大的恐懼和害怕中緩過神來。

那一瞬間,以為明熙再也睜不開眼的那段時間,他在想什麼?

慕箴想,其實他一點也不喜歡汴京,一點也不喜歡勾心鬥角。

他想要的,無非就是明熙能每天都開心健康的,她可以任性,可以衝自己耍賴發火,就算不喜歡自己要離開,他也一定會為其選一個風景最秀麗,最適合散心居住的漂亮地方,隻要她肆意鮮活,隻要她還活著。

怎麼樣都好。

不要死,怎麼樣都好,不喜歡他也好,討厭他也罷,曾經自己覺得難以接受的痛苦在生死麵前,居然變得那般輕描淡寫。

還好上天聽到了他的禱告,還好明熙平安無恙,還好她沒有躲開自己的吻。

明熙安靜地被他抱著,冷不丁問道:“我睡了幾日了?”

“第三日了。”

“修涼的事有消息了嗎?”

“還沒,修涼那邊的情況這幾日一直沒有軍報傳來,陛下在等季飛紹醒來後命他前往修涼支援。”

明熙眼睫微顫,先是應了一聲,儘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季飛紹人呢?”

慕箴聲音淡淡,似乎並沒有在意她的反常:“與你一樣,被救上來後一直昏睡夢魘著,你比他醒的早。”

還沒醒?

明熙又追問:“你覺得修涼一事,是與季飛紹有關嗎?”

她自己可能都沒察覺,對季飛紹態度潛移默化地改變。

慕箴低頭忘了她一眼,感受到她的慌亂和不自在,溫柔笑了笑:“彆緊張,不過這事我也說不準,還得等他醒來後去修涼一趟才知。”

他又盯著明熙,眉眼認真:“這段時間,你在府中好好養病,等我們來處理,趙姑娘我一定給你找回來,好不好?”

等,又是等。

前世她等得足夠多了,她被眾人保護,推離爭鬥的漩渦,到頭來也不過是那樣悲慘的結局。

她抬眼想反駁,望進慕箴那雙渴求又心碎的雙眼,她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好……”她啞著嗓子說,“我等你,我哪也不去。”

第94章 修涼

往後的幾天, 明熙再也沒有出過門。

修涼的情況她至今沒有消息,她問院中照顧她的品秋聞冬二人,但她們也打聽不到什麼。

隻聽說了一件事, 便是那位與她同時落湖昏迷的季大人,直到如今都還沒有醒來。

明熙當時愣了愣:“這樣啊……”

她回答,然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再次聽到季飛紹這個名字,她心內隻剩複雜,她不知道再次麵對他時,自己會說什麼, 怎麼做。

沒有想到, 重逢的時刻會來得這樣快。

明熙是被細微的聲音驚醒的。

“品秋?”

無人應答, 她皺眉,披散著頭發, 披了件外袍, 一打開屋門便驚愣在原地。

季飛紹似乎剛從被窩裡爬起來, 發絲淩亂的要命, 臉上泛著一層紅潮,一邊喘氣一邊抬眼望向這邊。

眼神陰鷙的駭人。

他手邊是倒地不起的品秋。

見到了明熙, 他眼底的血絲盛放的就像海底絢麗的珊瑚,密密麻麻得, 望一眼便叫人心驚肉跳。

他雙眉下壓得厲害, 將那雙鳳眼襯得更加陰沉, 但瞳孔深處還有許多明熙看不真切的東西。

欣喜, 痛恨,傷心欲絕, 凝聚成聲勢浩大的風暴,將明熙吞沒。

他一步步朝明熙走來, 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又小心,生怕眼前這個隻是一場泡影一般,稍微大一點的聲音便會將她擊碎。

季飛紹站定在明熙麵前,高大的身影極具壓迫感,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一股灼燙的熱意,他的每一次吐息,都滾燙的似乎要將她融化。

他在發熱,並且十分嚴重。

季府的下人也不知是怎麼看管的,竟然讓這樣一個病重的患者隨意跑出來,但明熙偏頭看了一眼倒地暈厥的品秋,又在心中想,他要做的事,又有誰能攔得住呢?

“你把品秋怎麼了?”

明熙出乎意料地淡定,可能是因為她猜到若是季飛紹醒來,一定會來找自己。

所以她此刻望著眼前這個不速之客,沒有任何波瀾,便是問話也顯得十分冷情。

季飛紹接受不了,他本就頭暈目眩,此刻更加迷糊:“為什麼?”

“事到如今我站在你麵前,你也隻考慮彆人嗎?”

不知是發熱還是什麼,他的眼睛更加紅了:“你從一開始就記得是不是?記得我們過去曾經所有的一切,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離開我?”

他一把抓住了明熙的胳膊,想要用力抓緊,但又怕痛,隻虛虛拉著,眼神絕望得下一秒就要碎掉一般。

“你把我丟了是不是,你也不要我了……”

看來如同明熙想的一樣,他在昏迷期間,也完完整整地想起了前世所有。

他終於明白了前世的行為對於明熙的傷害有多大,為什麼會讓她最後抑鬱而終。

所以他再次醒來,回到二人都健康安穩,卻彼此相隔,再也回不到曾經親密的眼下,他慶幸明熙的安康,痛恨她決絕地離開,心碎於自己再一次孑然一身的處境。

季飛紹帶著滿腔的委屈和惶恐,來這裡找她要一個答案。

“跟我走吧。”他聲音顫抖又卑微,前世二人的地位在此刻逆轉,“明熙,跟我回家吧。”

高高在上,垂眼望著他狼狽模樣的人,變成了站在這裡的明熙。

家?季府嗎,那兒哪裡算得上是家,不過是充斥著破碎回憶的牢籠一個罷了。

她沒有回答,隻是輕聲問他:“修涼的事,是你做的嗎?”

季飛紹動作一滯,唇瓣囁嚅,他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人:“我,你明明,你為什麼還要幫他說話?”

虛握著的手猛然用力,他這次沒再擔心明熙的身體問題,力氣大到恨不得捏碎這個冷漠的人,去看一看她的骨血究竟還是不是溫熱的。

季飛紹情緒徹底崩潰,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落,麵上卻仍舊保持著暴戾的神情,看上去更加可怖。

他聲聲泣血,身子止不住地顫抖:“趙自平為了保趙仲陵,害我丟了母親唯一的遺物,他難道不該死嗎?李闋為了區區錢財,殺我王家上下幾百餘人,他難道也不該死嗎?為什麼我們夫妻十幾載的情意,比不得他們這些人嗎?,為什麼你從來都不為我考慮?!”

季飛紹的聲音尖銳喑啞,眼淚飛濺到她臉上,像是盛夏鋪麵的熱浪,讓她窒息。

“為什麼,”他還在顫抖,聲音都帶上幾分哽咽,“你們所有人,為什麼都不肯陪著我,為什麼不站在我這邊?”

明熙望著這樣的他,心中也鈍痛的厲害,她輕捧著季飛紹滾燙的臉,察覺到她的觸碰,他很快依附上來,上挑著一雙猩紅的眼睛,朦朧地望著她。

“當年趙將軍,沒多久就回來尋你,”明熙輕聲道,“他從來沒有想過害死你,是你那夜跳河離開,他以為你尋死身故了。若是你跟著他,他一樣會將你帶回趙家,好好將你養大。”

“李闋都已經死了,是你親手毒死的,飛紹,彆再陷在仇恨中了,往前看吧,放過趙家,好不好?”

季飛紹紅著一雙眼,提到這兩人,聲音都是徹骨的寒冷:“李闋死了怎麼能抵得了我心頭之恨。”

“當年我祖父那般忠心,他卻棄之如敝履,”他咧唇,森森白牙襯得笑意森冷,“既然他不要我祖父的忠貞,不想要大政的平和,那我合該親手毀了它,這天下所有人,都該給我王家陪葬!”

“你瘋了!”明熙驚愕得看著眼前人,執念已經害死了他們一次,重來一世,他卻隻比原先更加瘋魔。

明熙膽寒地往後退了兩步:“百姓呢?他們做錯了什麼?”

“那我祖父呢?”

季飛紹吼道,額角青筋跳動:“我父母,我王家上下滿門,明熙,你告訴我,他們又做錯了什麼?!”

明熙眼淚掉下,她發現她無法回答季飛紹這個問題,就連想要再次勸誡他放下,隻望著他滿麵的絕望和痛心,她甚至都覺得難以啟齒。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

季飛紹閉眼,再次睜開時,雙眼重又恢複了平靜:“跟不跟我走?”

明熙沉默著退後兩步:“季飛紹,季夫人已經死了,死在那場暴雨中了。”

她抬眼:“你彆再,呃——”

話還沒說完,隻見季飛紹十分平靜地靠近,飛快地抬手在她腦後捏了一下,明熙瞪大眼睛,下一秒便暈厥了過去。

身子一軟,還沒倒下便被眼前人穩穩接住。

季飛紹將人抱在懷中,垂眸望著人睡夢中也不忘緊蹙的眉眼,看了許久,手指輕撫過明熙紅潤的臉頰,再沒有記憶裡那樣的枯槁蒼白。

終於滿足地歎了口氣。

冬三日夜,安陽侯府大火,無人傷亡,葉二姑娘下落不明,杳無音訊。

*

一個年紀很小的姑娘端著吃食,小心翼翼地隊伍中間團團包圍的馬車走去。

馬車奢華無比,就連車門都用了最柔軟的錦緞包裹,悶不透風。

她敲了敲門,頓時傳來一陣摔門的聲音,像是什麼杯盞砸在了門上。

“滾!”

小姑娘縮了縮頭:“姑娘,是我。”

裡頭安靜了些,她朝兩邊看守的大哥不好意思地笑笑,開門進去。

車內空間極大,被褥茶桌應有儘有,大人帶來,一路嚴加看管的姑娘伏在桌麵,正筋疲力儘地喘氣。

小姑娘緘默不言,將吃食擺在桌麵。

趕路辛苦,北境苦寒,那位季大人也不知從哪裡弄來的精致肉菜,還有新鮮得滴水的荔枝肉。

見人將臉埋在胳膊裡,她小聲勸道:“吃一些吧姑娘,不然大人一會兒又要來逼你吃了。”

明熙閉上眼,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自己一醒來時就已經在馬車內了。

四周看管嚴實得蒼蠅都飛不出去,一路顛簸,隻有自己難受得乾嘔時,隊伍會詭異得瞬間停下來,然後體貼地開窗為她透風。

雖然沒有問過,但氣候越來越乾冷,她猜到是在往修涼去。

這兩日季飛紹很少會來,隻有自己不吃飯時會進來,一身冰冷甲胄挨著自己,冷著一張臉將肉粥往自己嘴裡灌。

更多時候他隻會在行軍休息的深夜,輕輕掀開車窗,披著夜色安靜地望著她的睡顏。

那過於炙熱的眼神讓裝睡的明熙都難以忽視。

明熙懨懨地吃了幾口,問眼前乖巧的小姑娘:“還有幾日到修涼?”

“啊?”小姑娘神情慌亂,沒想到她知道目的地一般,話都不會說了。

明熙歎氣:“算了,你走吧,我不為難你。”

小姑娘連忙跑了。

明熙趁著這空隙,撩窗望了眼外頭的天色,雲層積疊,看著就讓人發悶。

還沒等她多看兩眼,便有人沉默著上前,強硬將窗戶合了起來。

抵達修涼的時候,季飛紹將她從馬車裡抱了出來。

連日的趕路讓她麵色慘白,渾身無力,甲胄磕得她渾身難受,卻沒力氣去反抗。

她一抬眼,整個人都怔住了。

修涼嚴寒,整日籠罩著一層茫茫的冷霧,無邊無際的遼闊原野,大片大片的士兵恭敬地跪在季飛紹麵前,氣勢磅礴,令人生畏。

“季大人真是悠閒哈,趕路還帶著姑娘。”

熟悉的聲音夾帶著嘲諷,明熙一愣,轉頭望見趙自平,正激動:“姨……”

季飛紹摟著她,不知在背後按了她哪個穴位,瞬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見姨夫渾然陌生的眼神,她想到了什麼,摸了摸自己的臉。

趙自平在修涼守了月餘,麵容憔悴:“真不知大人是來救援還是來度假的。”

季飛紹神色輕鬆,摟著明熙往帳篷裡去:“我人都來了,趙將軍還要如何。”

進了帳篷,明熙四處找著銅鏡,果真在鏡中望見了一張陌生的臉。

“雖比不得你原先漂亮,且忍一忍,等解決了這邊,回去了我便幫你拆下。”

明熙望著他,突然又能說話了,於是她問:“我表姐呢。”

趙姝意說是失蹤,但二人心裡清楚的很,這事與他脫不了乾係。

明熙安靜地望著他:“你應該知道,若是表姐死了,我也絕對活不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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