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1 / 2)

第21章

陰謀

這場鬨劇最終以傅疏的拍板釘釘圓滿收場。

皇帝自始至終保持著良好的傀儡形象,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內侍攙扶著走下觀禮台。

涼風颯颯,靜妃還跪在原地。

她半眯著眼,目光所及之處與漸眠遠遠一個對視。

後者稍愣之際,那個將漸眠半擁在懷裡的少年猝然抬眼。

淩冽淬冰。

靜妃下意識偏頭去看。

分明一切都在她的計劃之中,她步步謹慎,絕不容許出錯,而這少年輕巧瞥來一眼卻令她後背發涼。

等她狐疑的再次抬眼掃過去時,那少年已經落後漸眠一步,低眉順目的同主人走遠了。

她怔了怔,隨即回神。

隻是一個普通隨侍而已,她這麼告訴自己。

但不知為何,內心總是隱隱不安。

靜妃攥著裙角,也不要人攙扶,慢慢地撐身站了起來。

漸眠回到長秋殿時,敏銳感覺到氣壓比尋常要低。

他跨過門檻的腳還未落地,就要轉身開溜。

“站住。”

沉穩至極的一聲嗬斥。

來了,到底還是來興師問罪了。漸眠歎了口氣,捏了捏緊皺的眉心。

小福子貓著腰過來,小聲切切: “傅相在殿中等候多時了,殿下快快進去,軟和點認個錯,也就算了。”

隻是幾瞬不察,這小祖宗怕不是又在外頭招惹了什麼事出來。

小福子內心叫苦不迭。

他看傅相走過來時,一向沉穩寧靜的臉上都在隱隱冒著黑氣。

“他讓我進去我便進去麼?”耳垂抽痛,他還沒忘記是誰將鋒利耳墜直接洞穿到肉裡,疼的他呲牙咧嘴。

雪封小太子可是個名副其實的記仇精。

“偏不。”他牽了牽唇角,旋即回身往外走,還不忘了招呼人跟上: “薄奚,我們去跑馬。”

……

“站住!”

隱含薄怒的一聲嗬斥,端坐高堂的長者讓他麻溜滾進去。

漸眠何許人也?

翻天攪地的雪封小太子。

他那身天生反骨都沾了邪性,漸眠聽見這聲嗬斥腳下更快了些。

嗬,

一聲極輕微的歎聲,仿佛是在嘲笑幼年儲君的不自量力。

“自即日起,你們主子每月的料錢也不必再發了。”慢聲語調如同破冰之石,鐺的將漸眠定在原地。

雪封太子宛若一隻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雞,狡黠的眸子大睜,不可置信四個大字在他腦中循環回響。

誰做得主,誰能做主克扣他的每月料錢。

這殿內的人也不再攔,甚至說完這句話後還輕呷了口茶。

風輕雲淡。

漸眠嘴角抽了抽,已經邁出中亭的腳又收回來,大步流星的往回走,麵無表情,咬牙切齒,那樣子活像是誰挖了他家祖墳。

小福子內心惴惴,生怕這小祖宗一言不合就要與傅相對簿公堂,掀翻這長秋殿金碧輝煌的頂梁。

他一溜兒小跑跟進殿裡,剛想打個圓場,那烏發雪膚的美人已經乖順嵇坐案桌下,彆提有多聽話。

薄奚:……

小福子:……

眾人:……

傅疏歎了口氣,瞥見他穿耳過後的一點青紫,終究還是軟下心腸,從大袖中拿出一瓶藥來置於案桌前,道“每日數次,用時拿水化開衝洗。”

漸眠唔了聲,並不接過,細白指尖推動著琺琅藥瓶上的漂亮瓶口,一晃一晃,漫不經心。

那琺琅瓶已然淨白無瑕,細白手指竟還要更勝一籌的漂亮。

眾人都被奪去了視線。

漸眠分明還在生氣。

但你能說他不知好歹?

這麼一個作天作地,但卻偏偏生的天上有地下無的小祖宗,誰舍得真跟他生氣。

小福子忙上前收起藥瓶,諂笑道: “奴才記下了,奴才定會暗示囑托少海善用。”

傅疏高傲的下頜才輕輕點了下。

隻一瞬,那點堪稱和善的模樣又隨風消散,他蹙著眉,冷聲: “今日的熱鬨,少海實在不該湊。”

他看上去是在怪罪漸眠擅自接下繡球,冷沉目光卻直直掃向薄奚。

不知名的酸澀席卷了傅疏內心,他哽了瞬,才壓下心頭那點不知名的晦暗陰影。

漸眠想湊這個熱鬨嗎?

那頂繡球都扔進漸眠懷裡了,他還尚未反應過來。

隻是如今說這些也沒什麼太大用處,漸眠不欲解釋那麼多,聲音淡淡: “有人推了我一把。”

“誰?”傅疏一頓,敏銳嗅到了其中的不同尋常。

“靜妃娘娘到——!!!”一聲疊一聲的唱喏,從宮門飄進長秋殿。

漸眠住了嘴,回身去看。

秀美端麗的一張臉,連笑起來都是這樣純然無害,像是未曾猜到傅疏也在這裡,眼中一絲快的來不及捕捉的詫異浮現,不過片刻,又被小心收好: “傅相也在這裡?”

她掩麵一笑: “倒是本宮來的不巧了。”

傅疏不語,以臣子禮相待。

靜妃眼神斜瞥,身後的內侍大太監當即會意。

沒過少時,一個渾身被拷打的血肉模糊的人被幾個內侍押進殿裡。

血腥氣瞬間彌散開來。

大太監: “娘娘,人帶來了……”

靜妃拂手,一乾人等恭敬退下。

她掩麵歎道: “這件事原是本宮弄出了紕漏。”

太監抓起他的頭發,漸眠一眼便認出這個人正是引他去主台又消失不見的小太監。

漸眠微眯起眼。

靜妃宮裡的大太監適時接上話茬: “奴才已經狠狠教訓過他了,這小子沒規矩,實在頑劣,竟把少海獨自扔在了看台下。”

“說話!”大太監狠狠踹了一腳。

那被押住手腳的小太監搖晃著腦袋,剛要抬頭,嘴裡嗚嗚咽咽。

不過少頃,竟是直接噴出一口血泡。

他哀戚的眼睛裡含著一層水意,微張的嘴巴裡已經看不見鮮紅的舌頭了。

那裡變得空空蕩蕩。

靜妃略微驚詫的往後退了半步,像是懊喪自己手下的人竟然出了這種差池。

“這……”為首的大太監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奴才一時沒看住,竟叫他咬掉了舌頭。奴,奴才罪該萬死!”

這意思十分簡單明了。

靜妃將明晃晃的人證擺在漸眠麵前,問他認還是不認。

殿內一時冷凝。

傅疏鳳眸微闔,再看向下麵的小太監時,他以頭指地,默聲認下了自己的罪責。

無人指使,就是他年少貪玩,這才犯了錯處。

殿內幾人麵麵相覷,這招高啊,這招真是高。

從前怎麼沒發現,聖人後宮裡竟還有這樣一位笑裡藏刀的狠辣美人。

從始至終,唯有漸眠一語未發。

靜妃看向漸眠。

殿內眾人齊齊看向漸眠。

……

太子殿下扮作往生花神的消息風卷殘雲般傳遍了整個禁庭。

沈驕自然不例外聽說。

他左眼皮直跳,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譏諷的笑: “他還是沒變,如此的愛出風頭。”

沈驕淬罵了聲,那句話好像是草包廢物。

齊雍卻不這麼認為。

如今正逢多事之秋,他們必得小心謹慎,一點兒差錯也不能再出了。

那雙飽經風霜的渾濁眼睛壓抑晦暗,問: “宮裡那位如何說?”

那隻隼晝伏夜出,羽翅豐厚,日行百裡不在話下,幾乎是在傳信後的幾個時辰,便有了回音。

沈驕神色如常,從箭袖中將紙條奉於齊雍麵前。

上麵朱紅一個允字,入木三分,也安下了齊雍的心。

火舌舔舐了紙條,燃燒後的餘燼落在沈驕肩上: “他不是愛出風頭,這下正好。”

沈驕“堂堂一國儲君,在花神祭當日醜態百出。”

沈驕快意很的,一字一頓: “那該是何等的,好,風,光呐。”

這句話裡的惡意不隻是家國仇恨如此簡單了,驚的齊雍都忍不住側目。

沈驕原本清秀的眉眼在重重燈影下,竟像是從地府流竄爬出來的惡鬼一般駭人。

……

花神祭原就沒有男兒扮往生娘娘的先例。

不是不行,而是——

“再吊高一些。”嬤嬤淡淡發號施令。

靜妃眯眼笑著,軟聲安撫: “小明月再忍忍,就快好了。”

這實在是一副不該留存人間的美景

芙蓉帷幔層層疊疊,這個季節,殿內爐火早已熄了,黯淡的紅卻環繞整座大殿,壁畫上的仙女都被照耀的栩栩如生,靜默的垂眸低掃。

這一切的光亮來源皆出於殿中那盞數人高的宮燈。

燈若皮鼓,卻隱隱透光,看上去如紙蟬薄軟,最頂堪堪容納一人踩踏——

作燈上舞。

唯有極纖巧的女孩兒才能以足弓力量躍於燈上,創出這驚豔四海的舞蹈。

漸眠雖瘦,卻也是個實打實的男孩,骨骼輪廓擺在那兒,便是想燈上起舞,那燈麵也難以承擔他的重量。

因此,曆屆的往生娘娘,都是由極纖瘦的女孩兒來扮。

於是集思廣益,司樂坊的嬤嬤們便想出了這個法子。

軟綢緞從漸眠的肩下延展,隱沒腰間,將他整個人憑空吊起,靠幕後人的配合來完成這場燈上舞。

那紅綢隱沒於裙擺消失不見,是隻有少數人才知道纏勒在白肉上的旖旎情態。

“殿下。”低低若情人呢喃,少年人繞緊手上的紅綢,摩挲間仿佛已經熟練千百遍: “要開始了。”

“唔哈……”

薄奚猛然發力,手背青筋暴起,漸眠被騰空吊起,唇縫中不自覺發出一聲似泣的低吟。

樂師門奏起沉靜平穩的前旋,伴隨著少女輕聲吟唱,漸眠的腳尖輕輕點在燈麵上。

“咚,”

第一重恢弘悠遠的鼓鳴敲響。

靜妃靠在椅背上,半闔著目聽鼓聲。

順著垂落的厚厚帷幔,靜妃的眼皮終於在漸眠旋極開舞的刹那對視。

那鮮靈柔豔的孩子似遠古尊崇的舊神,要讓世人臣服於他毀天滅地的美貌中,直到被割斷咽喉,放乾血液,成為神座下的森森白骨,還要掙紮著去碰觸那神座上的神靈。

觀舞的眾人一瞬都被震懾住了。

靜妃一瞬感到惶恐至極。

擁有如此駭人的美貌不知是福是禍,但得以篤定是的,不管是誰,隻要被他吸引,都擺脫不了被扯入地獄深淵的風險。

這是不該存於世間的美麗。

————————

還有嗎還有嗎,你們真的一滴營養液都沒有了嗎

第22章

異端

他躍然於燈上,宛若一團灼灼燃燒的滔天豔火,輕而易舉奪去所有人的目光。

他便是恢宏肅麗的華彩本身。

靜妃是皇帝宮中的舊人,自龍潛在淵時便跟隨身側,她幾乎是看著小太子從團子大的一丁點兒長成後來囂張跋扈的模樣。

隻是如今,她竟有些看不懂漸眠了。

回想當日,在長秋殿她逼他認下這個結果之時,眾人都在等待他的答複,彼時漸眠是如何說的?

他平靜地,超乎尋常的好脾氣,輕描淡寫便揭過了這場鬨劇。

漸眠當真就沒有察覺出其中蹊蹺?

他不怪她麼?不怪她粗劣的近乎直白的設計麼?

靜妃覺得未必。

伴隨著鼓鳴的莊嚴餘震,一舞結束,漸眠被揮手叫停。

隱在暗處的樂師個個靜默寡肅,沿著牆角退了下去。

下一瞬

砰——

薄奚被擺脫控製的漸眠一腳踹倒。

二人體力懸殊,隻是這點力氣還不至於叫他直不起身子來,薄奚卻放任自己順勢摔在地上,直到看見他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才輕輕地笑了聲。

他的報複總是來得這樣突然,就是因為在半空吊久了些,就要衝人發脾氣。

眉眼昳麗的美人顯得有些意興闌珊,自顧邁過麵前的薄奚,推門出去了。

他恣肆跋扈的令人心驚,殿內的奴才們垂著眼,權當丁點兒沒看見。

唯有被踹而順勢倒下的薄奚知曉那隻貓兒如何才生了場氣。紅綢緊勒在膚肉上時,是不用親自觸碰就知道的膩人觸感。

他舔舔尖牙,無端有些口乾舌燥。

……

長秋殿

漸眠一整天心情都懨懨,直到小福子通傳右相攜沈驕覲見,他才勉強提起精神。

“他來做什麼?”漸眠擺擺手,視線掠過一旁神色如常的薄奚,對方垂著頭,再恭順不過。

漸眠扯了扯唇角,倒要看看他們想玩什麼把戲: “叫進來吧。”

小福子應是。

沈驕如今改頭換麵的穿一身大紅曳撒朝服,連帶著脊梁骨都好似豎起來幾分,亦步亦趨跟在齊雍身後,走進殿裡。

君臣見禮,漸眠並未刻意為難沈驕,隻也沒說給人看座,那意思明明白白:

有事說事,無事快滾。

齊雍哽了一瞬,輕咳了聲。

沈驕亦步亦趨走上前來,內心內心反複告訴自己要忍,扯出個笑來: “臣下此番前來,是為殿下獻寶。”

此話一出,不光漸眠有些丈二摸不著頭腦,就連薄奚的視線都掠過沈驕。

那一眼,儘是審視。

沈驕心裡一虛,昨日那個偽造的信條原本就叫他惴惴不安,如今來到正主麵前,做的再好的心理建設也不免被儘數擊潰。

他手心濕汗幾乎要滴下來,勉強穩住心神撐著,心道不慌不慌,他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

漸眠果然感了興趣,他略微挺起身子,問: “獻寶?”

什麼時候,對他恨之入骨的沈驕也有寶要獻了,這真是漸眠今日聽到的最大的笑話了。

沈驕心裡打鼓,他攥了攥拳,自覺漸眠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輕蔑。

終於下定了決心。

為何人人不同命,為何漸眠這個廢物太子還能穩坐高台,為何自己卻要受人輕賤至此。

事成之後,就算……就算是未經薄奚應允,他也定會感謝自己的。

懷著這樣的念頭,他終於挺起身板,道: “是,臣下有寶要獻。”

他拍了拍手。

隨後

伴隨著一串清脆鈴響,先是從外及內的飄進來一股香風。

那香並不刺鼻,令人聞之便覺心曠神怡,仿佛躍身林海山川。

這寶並不是什麼死物。

殿門被推開,小太監們將人帶進來。

來人垂身問安,操著一口蹩腳的雪封話,但卻依舊難掩其聲悅悅。

這是個極漂亮的異鄉人。

“請殿下安。”

漸眠挑了挑眉。

他雪封話說的不好,於是便由沈驕殷勤代勞: “這人名叫晏寧,生有異香,傳聞能引百鳥共舞……”

阿哦

漸眠以為過了這麼長時間沈驕能夠有所長進,沒曾想還是如此的愚蠢可笑。

算計都寫到腦門上,還當旁人看不出來麼。

他身邊的齊雍倒是個千年老狐狸,怎麼偏偏碰見沈驕就跟降智一樣。

漸眠扶額,該說這是主角受的光環魅力麼?

沈驕還在不停的叨逼叨叨逼叨,絲毫沒有察覺到來自王君冷沉又隱晦的視線。

送人送到了他頭上,漸眠當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他很好心情的盯著晏寧,是明晃晃打量貨物的眼神。

新奇。

真是新奇。

不光劇情走向越來越離譜,這從來沒在書裡出現的人也越來越多。

漸眠甚至都懷疑自己看了本盜版假書,不然已經無法再靠蝴蝶效應來簡單解釋如今發生的一切。

漸眠聽他叨叨一大堆後,沈驕才終於心滿意足的閉上嘴巴。

齊雍適時添話,笑眯眯問: “殿下意下如何?”

既然導購都如此儘心竭力的為他能收下這份禮物而說的口乾舌燥,漸眠又有什麼理由不給這份麵子。

他倒要看看,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果然,在聽到肯定答複之後,沈驕藏不住的驕傲與輕視浮現出來。漸眠看在眼裡,心底為他的不知死活而感到可笑非常。

大概用不著他出手。

漸眠托腮斜瞥。

那醋海翻天的男人眉眼愈冷,看著沈驕,竟是被活生生氣笑了。

……

晏寧身份成謎,按理說一個被明晃晃安插進來的棋子怎麼也應該蹦躂兩下。

但他卻不。

他安靜像一個木頭花瓶。

不管旁人如何打壓,甚至苛扣他的飯食,晏寧都始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仿佛沒有什麼事情能夠激起他的興趣。

從那日蹩腳問安能證實他還會說話,長秋殿闔宮上下都未曾再聽他講過一個字。

而漸眠,仿佛已經遺忘了這麼個人,半點視線都不曾給過他。

變故發生在幾日之後。

據說是右相極寵愛的那位翰林院孔目意外跌傷摔下馬,斷了條腿,怕是得修養大半年,花神祭之後都未必能爬的起來。

沈仰聽聞此事,竟然絲毫不為所動,能夠令他如此冷靜處事,不必說,漸眠也知道是誰的手筆。

這位未來將以雷霆手段血洗政權的君主,如今竟將手段用到了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漸眠覺得有意思極了。

此時右相府上,正是一片雞飛狗跳。

沈驕行動受限,一隻摔斷的腳被吊起,隻一隻好腿能蹦躂,簡直像隻獨腿雞。

他怒氣衝衝的吩咐底下人: “哥哥呢,哥哥怎麼不來見我?”

平日裡,隻要他受了傷,沈仰都是最緊張不過。

小廝叫苦不迭,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個什麼東西來。

“我問你到底請沒請哥哥?!”

啪一聲,床邊食盞被掃落在地。

那小廝被沈驕如今的樣子嚇壞了,兩股戰戰地道: “請,當然請了。”

他覷向沈驕的眼神裡藏著顯見的畏怯,終於原原本本的說出口: “沈大人如今正為少海謄寫經文,實在,實在脫不開身。”

話音剛落,小廝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你說什麼?”沈驕恨恨看著他, “哥哥孤高清正,怎會如此行徑!”

哥哥這樣的人,怎會甘心為漸眠謄寫經文,侍候身側。

沈驕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耳朵。

他眼神陰鷙,盯著小廝直勾勾問: “你也覺得漸眠比我好是嗎?”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底下人都知道,沈小公子如今對雪封太子是恨透了的。

他們這些川齊的舊民,仰人鼻息的小心活著,哪個也開罪不起。

“當然……當然不是,沈公子恕罪!恕罪!”那小廝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頭磕的砰砰響。

聽到哥哥不來看自己是因為漸眠的緣故,沈驕的脾氣蹭一下又上來了。

漸眠漸眠又是漸眠!

從他出現之後,哥哥,薄奚,所有人都實現都被輕易奪走。

更讓他感到後怕的,是薄奚如今對待漸眠的態度。

曾幾何時,這樣的好通通都是圍繞在沈驕一人身上的。

他雖然不及哥哥一半聰慧,卻也知道自己傷的蹊蹺。

從長秋殿回來之後就被意外絆傷摔斷了腿,天下哪裡有這樣巧合的事情,做這樣事的人也並沒有背著沈驕的意思,光明正大的罰處,理所當然的教訓。

是了,薄奚是君,他是臣子。

君要臣死,臣亦不得不死,更彆說這樣輕飄飄的處罰了。

不要說是哥哥,就算父親如今在世,也不能說出些彆的來。

但這根本不公平。少時他們一同長大,後來並肩扶持著走到今日。漸眠對薄奚多有欺辱,每每至此,他都會站在薄奚麵前。

難道他也忘了他曾經對他的好麼?

“還有……”小廝覷了眼他的神色,想起右相的囑托,委婉開口: “大人惦記您傷勢未愈,這段時日便待在府裡好生養傷。”

沈驕動動腦子都知道,在齊雍那裡傳出來的原話必定比這還要難聽千百倍的。

無非就是怕他惹惱了薄奚,再讓自己給他收拾爛攤子罷了。

他心中怨懟,怒吼出聲: “滾!都給我滾!”

小廝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

沈驕縱是想破腦袋,也不明白為何會是今時今日的結果。

他眼中又浮現出那身鮮豔如血的紅衣,他輕飄飄地睇來一眼,好像自己在他麵前不過隻是個跳梁小醜一般的人物。

現下不光是齊雍,哥哥靠不住,薄奚也靠不住。

他們都被賤人蠱惑,一個個被迷了心智。

不過沒有關係,他還有最後一張底牌沒打出去。

想到這裡,沈驕躁動的心才漸漸平息下來。

天命不公,他偏要逆天而行。

為何有人生下來就享儘萬千寵愛,他要漸眠跌落塵埃,為世人最最下賤。

是了,來日方長。

第23章

晏寧

臨近花神祭,就連漸眠也逃脫不了神前跪香的命運。

在這樣的日子裡,民眾誠心禱告,祈求神靈上蒼庇佑雪封順遂安康,靈巧的婦人做出活靈活現的福祿果,端去花神廟裡,再燒些紙錢,就已經是莫大榮光。

這本也不算是極繁瑣的事,來到天家卻更為重視。

漸眠換上雪白舊衣,黯淡的織錦花紋大朵大朵,晦暗又莊嚴。

他嵇坐在蒲團上,靜妃遞給他一柱香。

多日以來,漸眠對這番操作已是十分熟悉,一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

靜妃滿意頷首。

存安堂四麵通風,汪洗的潔淨的地麵清澈透亮,在富貴已登極的禁庭中,這樣的樸素寧靜卻是極為難尋的。

初見靜妃時,她身上濃鬱的佛香像一團化不開的晦暗汙糟,牢牢將她鎖在裡麵。如今不過數日,卻仿佛過眼雲煙,已經淡的聞不到了。

她倚在貴妃榻上,整個人融在日光裡,柔柔的,連風聲都不忍喧囂。

漸眠至今不明白,她到底為什麼要算計自己。

靜妃身上有太多秘密,漸眠神情複雜地從蒲團上起來,不錯眼地盯著靜妃,像是要從她身上找尋到片斷蛛絲馬跡。

察覺到漸眠的視線,靜妃沒有回頭,隻是柔和的笑看著她麵前的盆栽。

那是一盆養的極好的文竹,蒼翠茂蔥,自有風骨。

一時間,誰也沒有再開口。

正當他要自請回宮時,靜妃忽然叫住他。

“明月。”她喚他的小字。

這是極親密的人才能喚的稱呼,譬如聖人,再譬如傅疏也曾這樣喚過。

視線中閃過一重薄淡冷峭的眉眼,在極端隱忍時,也曾飽含深情,喚他一聲明月。

漸眠回神,眼神不解地看向靜妃,並不知道她為何忽然叫住自己。

她眼中有漸眠不能懂的深意。

就在漸眠以為靜妃會說些什麼隱藏在謎團下的內幕時,靜妃才開口: “你身邊的那個年輕人呢,今日怎的沒跟來?”

毫無關聯的事,漸眠甚至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漸眠以為她在開玩笑,但靜妃卻很認真地盯著她的眼睛。

她問的是薄奚。

薄奚近日總稱身體抱恙,時長不見蹤影,又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漸眠床頭,自以為隱晦地,描摹著漸眠的睡容。

他應該趁此機會一掌掰斷漸眠的脖子才對。

很多時候,漸眠在薄奚走後睜開眼睛,總會這樣想。

但他沒有。

他隻是克製又溫柔地,生怕驚動漸眠半分。

薄奚已經不再顧忌這個冠在頭上的馬奴身份了。

這對於漸眠來說,並不是什麼好兆頭。

但他也不得不感歎天道對主角攻的愛寵,在如此嚴苛的條件下,他硬生生踏出條路來。

有些事情,不是漸眠想攔便能攔的住的。

京都圍城外的連續暴亂和騷動已然引起了傅疏的注意,他忙的焦頭爛額。

沈仰最近隻稱是在藏書閣為漸眠謄寫經書,但據小福子打探後說,十有九次都不見沈先生的蹤影。

雪封的天,很快就要變了。

漸眠這個傀儡太子,不知還能高坐明堂多長時間。

漸眠歎了口氣,笑說: “一個奴才而已,也值得娘娘這般掛懷。”

靜妃不可置否,眼中滾起幽幽思緒,片刻,她看著漸眠,鄭重其事: “天衢大街的花神廟不錯。”

她扶了扶發髻上的釵環,水頭極好的流蘇在日光的反射下閃出粼粼微光,像一湖清冽的泉。

靜妃的聲音像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悠揚又輕柔: “有空去拜一拜吧。”

她說: “明月這樣大了,也是時候該求個賢良淑德的小娘子了,很靈的。”

漸眠低低應下,她也知道自己該走了。

靜妃沒有留他用膳,隻是讓身邊的宮侍送一送他。

靜妃身邊用久的一個太監,姓高,生的細長高挑,脊柱卻如這宮裡的奴才一樣,早早就已彎折下來。

他話極少,也並不諂媚。

隻是在漸眠離宮之際,歎了口氣,抬頭望天: “今年的花神祭不複往年,存安堂也不再熱鬨了。”

漸眠耳朵尖,他眼皮微動,狀若不經意般問起: “公公這話怎麼講?”

高公公揖禮回話,道: “少海有所不知,往年的這時候,存安堂早早便恭迎聖駕臨行,聖人定是要陪著娘娘去出宮走一遭的。”

漸眠疑惑地看著他。

高公公: “聖人與娘娘於花神祭當日相識,後才有了這段良緣佳話,所以每逢此時,聖人便要陪著娘娘再去花神廟裡奉一段香,答謝當日良緣天賜。”

“咱們娘娘雖是不爭聖寵,於這深宮之中,咱們聖人究竟還是對娘娘有幾分不同,咱們這些做奴才的,都能看在眼裡。”

他的這位便宜爹妃子不多,蓋因都無子嗣,大多兩相安好,與世無爭。

靜妃更不外乎。

“哦對了,”他突然想起什麼,從袖中將一樣東西遞給漸眠: “若是少海去了花神廟,還請幫奴才也討個吉利。”

他笑的臉上的褶子都展開,手心裡,是一支古拙的梨木簪子。

漸眠收入袖中,轉身離去了。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漸眠對於靜妃的禦下森嚴有了清晰認知,他當然不會以為一個奴才能夠隨意跟他吐露這麼多事情。

底下人的意思就是上麵人的想法。

靜妃借高公公的嘴來傳話,無非一種可能——這些話她並不方便跟他講。

靜妃知道的東西絕對不比旁人少,她想要告訴漸眠什麼呢?

他垂眸,視線落在手心。

靜妃給他這支梨木簪子,用意到底何為,也就隻有漸眠親自一顧,才能得知了。

今日薄奚以身子不適告了假,因此陪在漸眠身邊的換成了幾個眼生的小太監。

漸眠垂頭數著宮道上的磚縫,心思神遊起來。

他當然知道薄奚乾什麼去了。

花神祭當日,萬民遊街穿行,是最適合給傅疏製造混亂的時候了。

薄奚又怎能錯過這個機會。

隻是說起花神祭,書中除了寫到靜妃的突然暴斃,卻也並未提及彆的重大事件。

聯想到宮裡最近隱於水麵下的異常波動,漸眠忽然想,靜妃身上到底有什麼秘密,叫她非死不可。

“去議政殿。”漸眠開口。

空氣一時凝滯,沒有人回話。

漸眠脊背發涼,忽然感到一陣後知後覺的冷。

他停下腳步,不動聲色地向後掃去。

果然,那些緊緊跟在身後的小太監已經不見了蹤影。

該來的總會來,躲不掉的。

他歎了口氣,才抬頭向前看去。

一個意料當中的人出現在了麵前。

他當然不會以為沈驕大費周章僅僅隻是為了給他送個男寵取樂,這些時日他派人暗中觀察這人,但他聽話的很,始終沒有動作。

這也是漸眠第一次正眼打量他。

晏寧不知已經在這兒站了多久,發絲上已經結了淺淺的霧氣。

漸眠後退半步,冷靜地想現在轉身逃命的幾率還有多少。

他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又是如何不聲不響地引走其他人的?

還未等漸眠做出反應,這位呆呆愣愣的木頭美人便已行至身前。

他碧璽一樣澄澈的眸子清亮乾淨,極具壓迫感的身高卻昭示著他並非表麵上如此的無害。

“你在這裡做什麼?”漸眠努力放輕音調,聽到自己這麼問。

晏寧沒有開口。

他歪了歪頭,仿佛不能理解漸眠為什麼還不跑。

但他也不想管那麼多,那樣實在是太累了。

漸眠隻見他合掌一壓,寬袖展開,一聲猶如絲昂斷裂的輕微聲響——

“嗡——”

漸眠的臉上被扽出一曾極細的血線。

他能夠聞到空氣中腥甜的薄香。

這與晏寧之前在瀕死之人身上聞到的味道都不儘相同。

如果硬要說。

它更像是……

手腕裡的本命蠱在皮肉下不安的躁動,引誘著他說出心裡那個答案。

沈驕雖蠢,但這次找的人,卻非同尋常。

蠱師晏寧,一諾既出,言必隨行。

他不再動搖,瞬息之間,漸眠的手腳便被細細的蛛絲製衡。

半點掙動都不能。

漸眠見識到了這種蛛絲的鋒利程度,他絲毫不懷疑這東西能在瞬息之間切斷他的手腳。

漸眠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在心裡計算過穿進來之後最壞的結果,卻也沒有想過為自己選定這樣的結局。

“你叫晏寧是麼。”漸眠開口。

他不再掙紮,反而是竭力讓自己放鬆下來。

“有人要買我的命麼?”漸眠盯著他的眼睛。

在現世,有一位心理學家說過,若是想洞悉一個人的真實想法,那便盯著他的眼睛,從眼睛裡麵找出來。

漸眠沒有時間了,他故作輕鬆的開口: “孤可以給你雙倍的價錢。”

晏寧搖搖頭,終於說出今日的第一句話: “不殺你。”

他碧綠的眼珠泛起奇異的光澤,漸眠注意到,在那細細的蛛絲上,有隻軟胖的蟲子,正一點一點的朝自己挪過來。

晏寧一字一句,嗓音仍還嘶啞: “雇主說‘不殺你,要毀掉你。”

漸眠都能想象出沈驕在說這句話時的神態,這也的確像是他能做出的事。

“我會怎麼樣。”漸眠問。

晏寧並沒有奇於瀕死之人還敢問出這種話,他隻是單純的,以一種平白的直述,說出令人膽顫心驚的話來: “渾身潰爛,縱\欲而亡。”

漸眠閉了閉眼,對這個結果本身毫不意外。

他垂著低低的睫,並沒有嚇得屁滾尿流,看著那隻醜陋的胖蟲子,即將舔上他的手腕。

在這一瞬間,漸眠想到的並不是前世眾星捧月的展台,也並非房間爆炸身體倍炸成碎片的瞬間。

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一雙極黑沉的眼睛,似深淵,又像是百般珍視。

嗡——

啪嗒——

漸眠的一隻手腕忽然解脫了桎梏。

黑胖的蠱蟲原本就要攀上他的手腕,卻再關鍵時刻被斷裂的蛛絲摔在地上,不甘的蠕動。

他陡然睜眼——

卻見那神異的少年,十分不解的牽動著尚還完好的另一端蛛絲,似乎是不受控製的,將漸眠一點一點,拉入他的身邊。

第24章

蠱蟲

“彆動!”這個精致漂亮的像隻瓷偶娃娃的少年,第一次露出這種懊喪的表情。他大聲嗬斥,為這從未有過的變故而感到心煩意亂。

針對的卻並不是漸眠。

漸眠注意到——他細瘦的手腕裡,有什麼東西,正在不受控製地在皮下彈動,一下一下,將皮肉撐的幾欲鼓脹破皮。

那樣子簡直不能用駭人來形容了。

漸眠看的頭皮發麻。

就在這時,漸眠靈光乍現,腦中一下想起個具象的詞來:

[下蠱]

傳聞苗疆一代的少男少女,皆會養蠱馴蠱,其行蹤詭譎,從不外傳。

晏寧手腕異常的蠕動和掉落在地上的肥胖蟲子,已經能夠說明一些事情了。

隻是,還有些漸眠無法印證的猜測……

他看著晏寧與手腕裡的蟲子做足鬥爭,不知他做了什麼,那手腕裡的凸起,慢慢,慢慢地平息下來。

皮肉乾淨平滑,仿佛漸眠方才所見隻是一場讒癔幻想。

一人一蠱應當是已經達成了什麼共識,漸眠看到晏寧的目光重新落回他的身上。

漸眠的心,漸漸沉了下來。

“你弄死了我的蟲子。”晏寧突然出聲,是肯定句式。

漸眠眸光斜睨,隻見方才落地的蟲子此刻已經不再動彈了,儼然是沒了生息。

竟然如此脆弱麼?漸眠暗自思忖。

不過他當然不會直說出來。

隻在心裡想,晏寧真的好生不講道理,因著自己的過失弄斷了蛛絲,還要怪罪到漸眠頭上。

往常這樣倒打一耙的事情,一向是漸眠在做,如今黑白顛倒,位置掉個,漸眠竟也一語塞。

晏寧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片刻,他猶豫開口: “但若是你願意給我一點點血。”他提出交換條件。

那張漂亮的臉上浮現一層顯而易見的心虛,這樣的事情看來他不常做,可能晏寧也意識到了問題,幾息住了嘴。

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漸眠本來就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

想明白這點。

片刻。

晏寧手起刀落,鋒利蛛絲一瞬割斷了漸眠的手腕。

殷紅血液滴答落下,卻並沒有掉在地上。

砸下的朵朵血花儘數由蛛絲操控著落在了晏寧的手腕上,這儼然已經無法用科學角度來解釋此刻的情形:

眼前的少年自顧割開自己的手腕,下一秒——

一隻乾癟,枯敗的白色蠱蟲從手腕斷口處慢悠悠爬了出來,又在沾到漸眠鮮血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舔舐過去。

漸眠似乎都能聽見,那大口大口,近乎貪婪的無聲吞咽。

血液即將凝固之時,晏寧又操縱著蛛絲在漸眠的手腕斷口處劃出更深的一道。

不一會兒,那隻蠱蟲吸飽了鮮血,耄耋乾癟的身軀重新煥發青春,又慢悠悠地,爬回了少年的手腕裡。

漸眠此刻已經因失血過多已經產生了眩暈,白晝當空,他卻搖搖欲墜,因此也錯過了晏寧手腕堪稱神跡的愈合速度。

這該死的臭小鬼。

漸眠仍不忘極儘咒罵。

如若不是此刻正為人掣肘,他必然叫晏寧生扒一層皮下來。

隻可惜晏寧不懂他的內心想法,大抵知道了也並不在意。

因著自己的蟲子喝了人家的血,那點兒不想欠人的羞赧浮現出來,他掙紮片刻,決定退讓半步: “作為回報,我可以不讓蟲子啃爛你的屍身。”

聽聽,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否?

漸眠真是謝謝他了,居然還考慮的這麼周到。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個諷刺至極的笑來。

晏寧安撫好了蠱蟲,接下來便是回歸正題。

雇主隻說要他痛不欲生,最好死的淒慘零落,就算那隻最好的蟲子已經死了,但也並非沒有其他解決辦法。

可供晏寧驅使的蟲子自然不是隻有這麼一隻,他不知從哪兒又摸索出來一隻木頭盒子,打開蓋子——裡麵是令人頭皮發麻的蠱蟲。

不止一隻。

密密麻麻的肥厚身軀交疊纏繞,如果不是時機不對,漸眠簡直要把隔夜飯都嘔出來。

隻見晏寧神色如常的伸手往裡撥了撥,玉做的指節瑩潤漂亮,蠱蟲們察覺到熟悉的氣息,愛撫的貼了上去。

“你選一個吧。”他看上去竟然還很不舍的樣子,生怕漸眠挑中他的哪個心頭好。

漸眠:……

“……嗚”

一聲極低地,輕輕的泣吟。

像是什麼貓科動物的幼崽,因著受到丁點兒傷害就要撒嬌賣癡。

用嬌嬌的聲音來引人注意。

他是在害怕麼……

晏寧,晏寧才不會搭理他。

晏寧頓了一瞬,繼而自以為隱晦的瞧了過去。

那手腕還在淌血的美人為人掣肘,慘兮兮的手腕被蛛絲捆住勒緊,他撲簌簌的眼睫不安的顫動。

晏寧此刻甚至不合時宜的在想——

他可真漂亮。

是的,那綺麗的,柔婉的眉眼漂亮,微微蹙緊的眉頭也漂亮,甚至那濃密睫毛上掛著的水珠,也很——

等等。

晏寧猶豫片刻:

“你是在哭麼?”

晏寧疑惑的看著他。

他身量高,因此不得不低下身子,想要認真看清漸眠的表情。

漸眠低垂著頭,像一隻被拋棄荒郊的可憐豔獸,此刻若是換個人來,也必定會被迷了心智。

但他麵前是的晏寧。

是一個自小被拔除七情六欲,無念無欲的怪物。

他近乎粗暴的,捏起漸眠的尖尖下巴,終於能夠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也看清了他滴落下頜的水痕。

這是眼淚麼?

原來這就是眼淚麼?

“你為什麼要哭呢?”他又問。

這句話問的荒唐,宛若對著一個即將被極刑以待的死刑犯提出疑問: “你為什麼不逃跑呢?”

漸眠無法回答他這個問題。

他偏過頭去,決心不再看他。

但晏寧好像一定是要分出個是非真理來,不依不饒地: “你為什麼要哭?”

“關你什麼事?”他終於開口。

聲音嘶啞,含著哽咽時像誰叫他受了天大委屈一樣。

晏寧無法解釋這個問題。

他隻好訕訕地, “痛。”

他如實告知他: “這裡會痛。”

晏寧生怕漸眠不信,就要去拉他的手。

漸眠的手被蛛絲固定住,晏寧一把扯住,動作間,將礙事的蛛絲強力擰斷。

他的手掌被割破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在還未愈合之時,便一把握住了漸眠的手。

他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牽著漸眠,血汙洇臟了漸眠的手,他拉過他的手,摸上自己左側的胸膛,一字一頓,認真地說; “這裡會痛。”

他像是被嚇到了。

不知是為著晏寧胸膛劇烈的起伏,還是那近乎直白的冷血神態。

他想做什麼,便能做什麼。

漸眠真正意識到,什麼叫無可抗力的危險。

在絕對的力量之下,所有的掙紮都是徒勞。

但——

晏寧眼中一閃而逝的思緒叫他及時捕捉到。

生物的本能叫他快跑,腳下卻如暨磐紋絲不動。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為什麼不呢——

漸眠聽到心裡的怪獸蠱惑地誘勸他:為什麼不試試呢。

成功了,這便是勝利的天秤斜向自己的又一重砝碼。

巨大的觸動叫他躍躍欲試,血管中流淌的瘋狂因子從未停歇。

瘋狂的獵人以柔弱外表做皮囊,怯怯地,卻毫不猶豫牽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腰間。

那裡有一把彎刀。

弧似新月,柄嵌寶石,是傅疏給他尋來的寶貝。

也隻有漸眠知道,刀尖舔血,便能一擊斃命。

鋒利如斯。

他瞳眸半眯,顯出幾分身處下位的天真情態,手腕卻毫不猶豫的調轉位置,握著他的手,將刀尖吻在他的喉嚨。

“如果一定要決定死法。”他顫動的身體,濕紅的眼睛,無一例外在向晏寧透露著獵物本真的想法。

他明明不想死。

卻如此凜然的將刀尖下壓,慢慢,慢慢地開口: “我這一生,雖做到了一人之下的位置,卻從未能夠決定自己的想法,無數人前赴後繼,想看我出醜,想取笑我,看我的熱鬨。”

“我明白,我都明白。”

“我跌跌撞撞的在這冷寂的皇庭長大,遭遇無數次的暗殺白眼,又因名不副實而被嫉妒怨憎。”

“這潑天富貴也好,皇權在握也罷,到頭來也不過隻是披著人皮再叫人擺布。”

“我不知是誰要害我性命,當然,人那麼多,我也懶得問是誰想害我。”

他歎了口氣,睜開眼睛,半真半假地,動情直敘: “這最後的死法,請讓我自己選擇吧。”

晏寧沒有動。

漸眠也不知道他聽進去了多少。

在這一刻,宮道上的風聲似乎都停止了,天地靜籟,隻剩二人輕微的呼吸。

漸眠有一句話的確是真情實意,哪怕死,他也不想再大庭廣眾之下,以這樣可笑的死法宣告下線。

他不再猶豫,手臂使力

嗡——

那把寶刀在地上滾了半圈,刀身與青石板地麵親密相貼,最終發出啪嗒輕響。

漸眠閉了閉眼。

他賭贏了。

晏寧鬆開他的手,眼睛透出一種做錯事的無措來。

他舔了舔乾澀的唇,目光落在漸眠淌出絲微血線的脖頸,那令他口乾舌燥的芬香氣息誘人采擷,他廢了極大的力氣克製自己: “你為難我。”

他還算能保持丁點兒清醒,不至於全身心淪陷在這場為他織造的豔網裡。

漸眠笑笑,似乎並不為他的話所動。

被割傷的手腕傳來絲絲刺痛,漸眠低身,就想撿起那把彎刀。

當啷——

在漸眠撿起它之前,彎刀被人踢遠了些。

“不要!”他的眼裡終於露出一絲慌亂。

與此同時,一陣攜槍急奔的聲音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似乎就在不遠處,隱約還能聽見有人呼叫太子殿下。

再不動手,留給晏寧的時間就真的不多了。

在這條路上,晏寧用同樣的方法困住了那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太監,但太子殿下的行蹤在禁庭幾乎透明,這麼長的時間沒有回去,引起旁人的疑心也隻是時間問題。

晏寧的眼神忽然堅定下來。

他不再猶豫,手起刀落間——

漸眠回身,聽到了那聲近乎絕望的嘶吼。

第25章

愛重

等漸眠回過神來時,麵前少年已經消失不見。

晏寧沒有殺他。

但卻也並沒有束手就擒。

薄奚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在幾個瞬息便衝到了漸眠麵前。

“殿——”他張了張嘴,迎麵一道勁風剮過側臉。

啪——

毫無緩力的一掌。

“你來遲了。”他黑沉的眼珠子倒映著薄奚略顯慌張的臉,心下的委屈淹沒了他,他幾乎沒有道理的責怪薄奚。

恨他來的這樣遲。

他的力氣不足以支撐自己再來一巴掌,如果可以的話,漸眠絲毫不介意將這張英挺薄幸的臉抽成豬頭。

在昏過去的一瞬,他這樣想。

……

東宮。

層疊的帷幔外,圍著一群緘默凝重的宮人,薄奚在略偏一角,不錯眼地盯著裡頭的人,定定入神。

小福子在一旁急的團團轉,傅疏晚一步知道消息,到時漸眠手腕上的傷口已經被醫士處理妥當了。

他遲遲不肯醒來,那張慣常囂張的臉蛋上顯出幾分瓷質淨潤的無害來。

傅疏恨不得這小王八蛋再活蹦亂跳的起來給他製造點麻煩,也好過這一刻的長睡不醒。

無人知道漸眠昏迷的原由。

晏寧離開的速度讓人捕捉不及,連他的表情都沒有看清他便已經消失不見。

太子遇刺的消息在幾瞬傳遍了禁庭,傅疏下令封鎖消息,卻仍是免不了闔宮上下的人心惶惶。

傅疏默不作聲地站在床頭,似樽靜默悲憫的神佛,他淡淡開口: “樞日,去請醫士。”

醫士……

樞日抬眼,小心覷了眼傅疏的臉色,又看了看榻下跪著的幾個醫士,沒敢問人不是都在這兒嗎?

他咽了口唾沫,還沒組織好措辭,便聽一聲極陰沉的暴嗬: “再請。”

那群醫士嚇得瑟瑟發抖。

傅疏和善清絕的皮囊之下,是從不輕易暴露人前的陰鷙一麵,這罕見的怒意令眾人嚇得大氣不敢喘,紛紛低著頭作鵪鶉狀。

因此也無人注意到,悄然退下去的薄奚。

樞日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他絲毫不敢耽擱,轉身就去搜羅京都上下負有盛名的醫士。

這場將長秋殿都蒙在陰翳當中的風波好似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長到傅疏已經將折子搬來東宮,批奏完時,身邊的內侍才道不過是剛過夤夜。

隻是半日。

半日,半日怎的這樣慢。

傅疏的目光落在榻裡的人影上,久久未曾移轉。

……

接到弟弟的求救信時,沈仰風塵仆仆的從後門進了丞相府。

剛一進門,便聞到空氣中經久不散的血腥氣。

沈仰腳步稍頓,繼續往裡走。

那血腥氣愈近愈重,簡直叫他心驚肉跳。

直到看見中堂齊齊並擺的六具屍首,沈仰的心,愈沉了下來。

這些屍首身著寶藍色補服,頭上的太監帽都未曾摘下,剛才的血腥氣便是從他們身上發散出來的。

宮裡的人,宮裡的奴才怎會出現在這裡,又為何以這樣淒慘的死狀陳列於丞相府內?

沈仰定了定心神,抬腳邁進中廳。

廳內無人掌燈,晦暗月光下,投射出屋內人的隱隱啜泣聲。

再走近些,才看見屏風後的一盞小小燭火,幽幽暗竟似鬼影。

沈仰被凍得一個哆嗦。

“說話,人是怎麼弄來的?”漫不經心的一聲訓問,沈仰唰的一下,掀開了屋裡的珠簾。

先回頭的是沈驕,涕泗橫流的一張臉,在見到沈仰時轉變為濃重的委屈和欣喜。

“哥哥——”

他的臉已不能看。

儼然是被用了刑。

沈仰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他快走兩步,趕在沈驕一聲聲怯怯呼喚的哥哥之前,輕輕將他攬在了身後。

到底是血肉骨親,傷在他身,痛在沈仰心裡。

沈仰於是抬眸,灼灼目光落在堂前——那個英挺美麗的少年,懶散地靠在椅背上,像是什麼蟄伏已久的大型貓科動物,隻等著一擊必中,便叫人徹底失去生機。

短短時日不見,他身上已然顯露出屬於川齊王君的威儀氣度來。

但沈仰絲毫不懼。

族人雙親死後,他便隻剩這麼一個弟弟,相依為命的過活,為了主子的複國大計不遠萬裡的來到雪封。

為臣,為友,他已沒什麼好愧的了。

於是開口已是凜然寒意: “殿下此舉,到底意欲何為?”

薄奚的目光掠過他,最終落在下麵畏怯跪著的沈驕身上。

少年雙眸戚戚,一股沒由來的心虛隨之浮現。

他也知自己太過魯莽,露出了馬腳,但——

但這不也將事情推向對他們而言更加有利的局麵麼?

儲君昏迷不醒,雪封無後,必會造成人心惶惶不可終日的局麵。

這……這難道不是好事麼?

沈驕怨毒的眼神落在薄奚衣袍下擺的圖紋上,卻並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但他不服!

王君現在已經被漸眠這個狐狸精迷了心智,忘了自己身後萬萬千的子民,也忘記當初雪封的鐵騎是如何踏破川齊的江山了。

他緊緊抱住沈仰,不肯說話。

恭謹站在一邊的齊雍更是大氣不敢喘。

容留這位義子已是仁至義儘,再做出頭鳥得罪王君的事情,他是萬萬不能了。

“嗬”

薄奚單手托腮,似乎連解釋都不打算。

於是沈仰看向弟弟, “沈驕。”

“哥,哥哥。”被叫到名字的沈驕訕訕地: “這件事情,這件事情……”

當啷——

有什麼東西,從薄奚袖中被甩了出來,又滾落到沈驕膝邊。

在沈驕慌亂撲上去時,沈仰已經先一步將東西撿了起來。

手裡的東西看上去沒什麼特彆,不過一個琥珀色的琉璃珠子而已,色澤渾濁,更像是幾歲幼童丟在手裡把玩的小玩意兒。

然而沈仰一眼便認出了那是什麼——

祈天令。

“你去了萬噬山?”沈仰篤定道。

他捏緊了手裡的珠子,眉頭漸漸鎖緊。

“哥哥,哥哥我……我也隻是為了王君的複國大計,我……”話至唇邊,他語調顛倒,更多了幾分做賊心虛。

這祈天令,是母親身隕前交給兄弟二人的保命符籙,萬噬山位於川齊與雪封兩國交界,毒霧常年不散,除了蠱師一脈,無人膽敢踏足。

沈母本意,是待兄弟二人走投無路之時,攜祈天令投入蠱師門下,不至於落得個曝屍荒野的下場。

若非當年蠱師重傷為沈氏所救,也不會留下這枚祈天令。

拿著這枚珠子,可令蠱師一脈驅使差遣,其下族人無一不應。

“胡鬨!荒唐!”沈仰氣急: “你真當這是兒戲?這麼重要的東西你都敢拿出來用?”

胸膛起伏間,沈仰的臉色陰沉的要命, “說!你用來乾什麼了!”

沈仰聰明至極自然不會想不到門外陳列的太監屍體與自己的弟弟有關,他最不希望弟弟卷入這場風波,必要時候,他會將他送入蠱師處,等一切塵埃落定再行回來。

如今計劃被全盤打散,這讓沈仰如何能不生氣。

“我……”

沈驕絞著手指,張了張嘴,囁嚅片刻便被打斷。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再多說些也沒什麼用了。”齊雍眯起眼睛,目光落在沈仰身上。

沈仰凝息一瞬,朝向齊雍的方向作揖行禮: “義父。”

齊雍點點頭。

仿佛為著這句偏袒,沈驕腦袋充血,嘟囔著小聲開口: “祈天令用了便用了,如今漸眠昏迷不醒,我們的目的也算是達成一半了。”話至最後,他還不忘記給自己邀功。

“嗬”

一聲嗤笑。

薄奚“誰告訴你,目的已經達成一半了?”

沈仰的注意力還集中在沈驕說的那句漸眠昏迷之中。他沒由來的心下一緊,便聽薄奚繼續道: “你當傅疏真是吃素的麼?儲君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蠱師的身份當真就能瞞得住麼?”

沈驕一噎。

沈仰正視起來。

沈驕想起先前種種不對勁之處,口直心快地, “那又如何,蠱師沒被捉住,逃脫於他而言再輕易不過。”

他道: “王君這段時間常伴雪封太子左右,該不會已經被他迷了心智罷!”

啪——

沈驕被打的偏過頭去。

沈驕還沒看清打自己的是誰,便被壓著腦袋摁在地上,一道清疏冷凝的聲音響起: “沈驕,不可對王君無禮!”

先前在川齊之時,薄奚與沈氏兄弟的關係比起君臣,便更似摯友,對沈驕而言,薄奚也算是他的半個哥哥,和自己哥哥之間,有什麼知己話不能講的,他不懂,不懂為什麼現在一切都變了。

哥哥不再是從前的哥哥,薄奚也不再是從前的薄奚了。

空氣一時凝滯。

直到一聲長長,長長的歎息,接著是茶杯撂在桌案上清脆的聲響。

“你以為,東宮離奇消失一個人,儲君又是在這時受傷昏迷,傅疏就查不到你們頭上麼?”

薄奚屈輕叩桌案: “還是你們以為,自己真的做的天衣無縫麼?”

齊雍內心一悚。

薄奚搖搖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沈仰。

他此刻羞愧難耐,臉上仿佛被人生生掌捆了幾巴掌,扇的他無地自容。

仿佛正是應驗了這句話,相府的門房在下一刻推門而入。

跌跌撞撞,神色慌亂的連規矩都顧不上: “稟相爺,外麵,外麵——”

他咽了口唾沫,開口聲與銅門被撞開的聲音重疊起來:

“傅相點了精武衛,此刻正於相府門前——”

“親臨拜……拜見。”

風雪驟降。

鐵騎入府的聲響很快驚動了相府一乾人等,那些試圖阻攔精武衛入門的小廝被儘數伏下,五花大綁捆在了廳前。

窸窣吵嚷聲中,齊雍忽然想起了什麼。

他哆哆嗦嗦地指著門房,問: “中廳那些屍……屍體——”

“未曾遞貼便冒昧登門。”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齊大人近日,可曾安枕無憂?”

第26章

不乖

齊雍的心一下被吊了起來。

隻是到底經曆過大風大浪,他迅速調整了表情,餘光掃過後方,那裡空空蕩蕩,隻剩一碗涼茶。

他稍稍安下了心。

“沈先生也在這裡?”傅疏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掠了他一眼。

漸眠身邊的人,傅疏一眼便認出來了。

沈仰上前揖禮: “是…臣下與沈孔目原便是舊相識,今日——”

“沈驕。”傅疏打斷了沈仰的話,視線落在狼狽跪坐的沈驕身上,淡淡地: “幾日前你曾向少海身邊進獻一人。”

他平鋪直敘,說的篤定。

沈驕含糊應下。

“說起來,你也是東宮出來的人。”沈驕內心一顫,身體比意識先行一步,俯首跪叩在地: “臣下不知,不知……”

傅疏知道他與哥哥都曾在東宮待過,沈驕不知他到底了解多少,亦或者說,他們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在傅疏的監視之下?

沈驕心下一沉,不敢細想。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