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振衣飛石(42)(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5946 字 7個月前

謝茂心肝一顫,猛地握住她的手:“阿娘。”怎麼就突然說到諡號上了,“您還年輕,您要長樂千秋,兒臣還要伺候您七十年八十年……”

淑太妃很奇怪地看著他:“平日你最不知忌諱,今兒是怎麼了?”有些擔心地摸摸他的腦袋,小心翼翼地問,“被你皇兄……嚇到了?”

“兒臣自己不知忌諱也罷了,阿娘千萬要聖壽長安。”謝茂想著,用筆在字帖上寫了“神聖仁壽”四個字,“阿娘且待三日,兒臣就為阿娘上皇太後尊號。”

“神聖仁壽皇太後。”淑太妃念叨一句,覺得兒子給的尊號美極了,“嗯,這個好。我兒真聰明。”

明明就是擱您自己擬的尊號裡圈的。謝茂看著淑太妃笑眯眯的雙眼,覺得他這個很彪悍的媽短時間內有變傻的傾向。淑太妃就放下字帖,說:“給你幾個侄兒、宗室王爺、文武百官的恩旨加封,這些都不著急。你皇兄的喪禮也不著急。”

淑太妃說完了這一句,就看著謝茂。這是她對謝茂的第一場考題。

謝茂很清楚。他這個親媽不是好惹的,單從她策劃搞皇位卻半點不讓自己插手就可以看出,搞到手的江山若他拿不住,淑太妃必然要臨朝稱製,讓兒子靠邊站。

若是淑太妃真有野心想要做武則天,謝茂願意立馬禪位給她。不過,單從淑太妃前幾世對他小心翼翼的愛護來看,她並沒有這樣的野心。一位能為了兒子委曲求全憋死在深宮中的母親,絕不會在皇位與兒子之間選擇皇位。

所以,她對謝茂的考校,並非是爭奪|權位,這僅僅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保全。

——你能做得好,媽媽扶你一程。你若做不好,你就玩兒去吧,媽媽幫你做。

簡直是溺愛。

謝茂又不是真熊孩子,逮著個沒脾氣的親媽就可勁兒啃老。淑太妃已經為他隱忍了太多,犧牲了太多,到了這一步,他必須得好好地當這個皇帝。

他得做一個讓淑太妃放心、能供養淑太妃尊貴榮華終老的皇帝。

“阿娘放心,兒臣已傳旨請衣尚予進京,命他兼領秦、雲二州督軍事,即刻往下虎關坐鎮,全權指揮西北戰局。青梅山大營所餘四萬餘中軍戍衛,由武襄侯林聞雅暫領,清溪侯衣飛石為附貳。”謝茂這樣的皇帝熟練工,老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武襄侯林聞雅是淑太妃娘家族叔,血緣雖然比較遠,可和林附殷一係關係親近。兵權握在林家手裡,淑太妃放心了。再派衣飛石去當副職,衣尚予和謝茂也都放心。

淑太妃撫掌而笑:“好。好。武將安排好了,文臣呢?”

“一動不如一靜。”謝茂根本不想動內閣班子。

如今的內閣在他舅舅林附殷的主導下乾得好好的,西北、南邊兩線開戰,就這樣的情況下,國庫居然還有些微的盈餘,他這舅舅簡直是個掛逼!

換了旁人上位,或許害怕外戚勢大,或是淑太妃聯合內閣架空了他,他怕個鬼啊!

淑太妃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表情,見他確實不是違心之言,是真的放心林附殷繼續待在內閣首輔的位置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憋了這麼些年……為的是什麼呀!”早知道我兒如此天縱之資,一早就該存心立親子為嫡,扶謝芝那個量淺涼薄心思歹毒的東西做什麼!

謝茂心中難受至極。若沒有這幾世的曆練,他也確實是個扶不起的傻白甜。

“阿娘……”

謝茂稽首大禮。

以後,咱們娘倆兒都是順風順水、順順心心的好日子了。

從長信宮出來,又到了哭靈的點兒,謝茂先去奉安宮哭大行皇帝。

這一趟哭完出來,天也將黑了,文武百官各自出宮歸家,謝茂也乘禦輦回了太極殿。

太極殿說是殿,其實是相當龐大的一個建築群,除了主殿之外,另有東西配殿,東西陪殿,東西廊殿,大行皇帝晏駕時所用的室殿就收拾出來也沒法兒即刻就住,必須得重新修葺祀以禮法之後,新帝才能搬進去。

謝茂這會兒在太極殿理事問政,接見朝臣,休息則是在太極殿的東配殿內。

“侯爺呢?”謝茂下輦就問。

衣飛石立於丹墀之下,屈膝拜倒:“臣衣飛石拜見陛下,萬歲萬萬歲。”

這一拜比前幾世早了快十年啊。謝茂心中感慨,然而,宮中不是信王府,他當信王時敢嚷嚷要和衣飛石成親,這時候就不能太欺負人了。宮中耳目眾多,他才進宮不足一日,根本控製不住消息。所以,彎腰扶起小衣吃個豆腐什麼的,就不必妄想了。

“愛卿不必多禮,請起。”豆腐吃不上,謝茂態度仍舊和從前一樣溫柔。

二人一同往東配殿裡走了兩步,謝茂招來趙從貴耳語兩句:“快去問明白!”

衣飛石耳力極好,分明聽見皇帝讓趙從貴去問長信宮:朕與清溪侯同宿一殿可矣?

他覺得有些不妥,然而,他和謝茂的顧忌一樣,這裡是耳目眾多的宮中,有些話在信王府可以說,在宮中隻能暫時憋著。一直憋到了東配殿內,衣飛石還不及說話,謝茂就把他摟進了懷裡,發出舒適的歎息:“朕可想你了,小衣。”

殿內侍奉的都是信王府帶來的老人,個個目不斜視,恍若未見。

衣飛石已經接到了任命他做中軍校尉的旨意,一旦衣尚予離京前往下虎關,他就要去青梅山赴任。才給謝茂做了幾天侍衛,馬上又要分開,他心中也有計較。他留京固然是為了幫謝茂掌控青梅山大營的四萬兵馬,其實也是衣家的人質。——若非襄州離不開衣飛金,隻怕朝裡更希望是衣尚予的長子衣飛金來做這個人質。

衣飛石不管人質與否,他已向謝茂宣誓效忠,隻要謝茂不昏聵到自絕於天下,他就不會背叛謝茂。像他這樣的軍漢,並沒有謝茂所認為的那樣講究。替主上執劍殺敵是效忠,床笫上睡一覺問題也不大。——隻要睡的這一覺能讓君臣同心,能讓衣家在戰場上更少幾分掣肘,哪怕隻是一分,衣飛石覺得,他睡得也值了。

哪怕是文帝在朝時,邊軍向朝廷索要糧草兵甲也都是件極其艱苦的事,向他爹那樣威震天下的大將軍,想要順利領到“合理”數目的物資,一樣要滿京城地撒帖子送禮物。否則,似他這樣在軍中長大的將二代,怎麼會和京中紈絝有來往?

與其討好那群文臣,不如討好皇帝。

如今謝茂的身份已經不一樣了,衣飛石對他的感情就更不一樣了。

“陛下恕罪,臣還未梳洗。”謝茂不在,衣飛石哪裡敢鑽進太極殿裡呼喝給我燒洗澡水?之前他一直在茶房裡喝茶吃點心,和趙從貴聊天。

“我。”謝茂突然強調,“在朕麵前,你可以自稱‘我’。”

衣飛石抬頭看著他,小聲說:“七品文官就能稱臣,武官得三品!我區區一個校尉,還是您給剛加恩提拔起來的,這會兒跟您說話,隻能卑稱‘卑職’,再往上升級,也是‘末將’,且沒有稱臣的資格。就是想過過稱臣的癮不行麼?”

明知道衣飛石堅持禮數是惟恐失去了寵愛之後被秋後算賬,人家又不直說,就撒嬌地說想過過稱臣的癮,謝茂還能怎麼辦?他隻能假作不知道衣飛石的戒心與提防,含笑道:“那你好好乾,朕過兩年就給你提拔到三品,正兒八經叫你做朕的‘臣’。”

“那臣謝主隆恩!”衣飛石青澀的臉上喜滋滋的,看不出一絲陰霾。

二人忙碌一天都是一身臭汗,抱著膩歪一會兒就去洗漱更衣。這時候衣飛石倒沒有堅持君臣有彆,仍是和信王府一樣,跟在謝茂身邊,同處一室擦洗換衣。

換好了就出來填肚子。禦案上九九八十一個碗,難為禦膳房也能弄出全素席來。

謝茂找了一圈沒找著肉,剛要問趙從貴,趙從貴就從長信宮回來了,手裡還提著一個食盒。打開食盒一看,是淑太妃讓送來的炙羊腳。趙從貴道:“娘娘說了,天子從心所欲,自然百無禁忌。”又瞥了衣飛石一眼,湊近謝茂耳邊,“兩情相悅可矣,欺負人不行。”

這話簡直了!謝茂差點噴茶,一腳踹趙從貴臀上:“滾滾滾!”

到底還是讓衣飛石吃上了羊肉,謝茂喝著豆腐湯,想著淑太妃的寬和,心裡就癢癢的。既然親媽說了可以住一起,那消息肯定就不會傳出去。對淑太妃統治宮禁的手段,謝茂還是很放心的。若這一點兒都做不到,淑太妃早就折在深宮中了。

這心尖兒癢得謝茂難以按捺,一頓飯沒吃完,人就歪到衣飛石身邊去了。

他也舍不得真欺負人,就挨在身邊給布個菜遞個勺子巾子,生生把一旁服侍的小太監擠兌得無事可乾,衣飛石多吃一口他自認為健康有益的肉、菜,他就跟哄三歲兒子似的誇:“夏天吃這個好,不,也不能多吃,過猶不及,吃兩口就行。來嘗嘗這個……”

不就是個燴豆腐嗎,還拿雞汁兒煨的。你們姓謝的守製從來都不規矩。衣飛石看著被自己啃了大半的羊腿,嚼著嘴裡鹹香的雞汁兒豆腐,到底也放棄守著國喪這回事了。

從來規矩最嚴格的是皇家,最不把規矩當規矩的也是皇家。

吃過飯,衣飛石辭去更衣,謝茂就吩咐趙從貴:“照著潛邸的例,在朕寢宮邊上給侯爺準備個寬和舒適的臥榻。侯爺慣常穿戴的衣物都帶進來沒有?這會兒宮門下鑰了出不去,去長信宮問問,有沒有朕從前沒下水的衣裳,先給侯爺穿戴……不是朕訓斥你,趙從貴,你也是用老了的人,這點兒事也不懂?還要朕來吩咐?”

趙從貴整個人都不好了。今兒剛死了一個皇帝,您又當了皇帝,這麼大的事兒架著,老奴我往太極殿插人手拔釘子清理各處門道,忙得差點沒斷氣,您……得,您是主兒,您說了算。“奴才知罪,該打,該打。”

擱著外邊那一堆大行皇帝來不及看的奏折不管,謝茂開始回憶自己的私庫:“大行皇帝曾賞了朕兩匣子羊脂白玉,這會兒剛合適,找出來給侯爺……”

我的爺怕不是個昏君!趙從貴心中哀哭,麵上堆笑:“是,老奴這就去找。”

衣飛石更衣出來時,謝茂已經說到他私庫裡的涼扇上了:“……都還沒寫字兒。朕聽說你們侯爺就喜歡文老尚書的字,改明兒,對,國喪過了,你得記住了,把那兩箱子白地的折扇抬文尚書府上,請他寫好了再送回來。都給侯爺留著,他自己用也罷了,送人也行。”

“是,老奴記下了。”依然滿臉微笑事實上已經麻木的趙從貴。

“小衣來了,坐。”謝茂趕蒼蠅似的衝趙從貴揮手。這兒不需要你了,快滾。

衣飛石左右看了一眼,謝茂還以為他有什麼要緊的話要商量,即刻吩咐屋內侍奉的太監宮人都退下。哪曉得殿門上的竹簾才輕輕垂下,衣飛石的手就放在了衣扣上,也不是刻意撕扯或故意勾引,就像是夜裡歇覺必要脫衣,他就這麼普普通通地把衣裳都脫了。

不過,古人夜寢講究聚氣,赤膊入眠的人極少,多數都要穿著寢衣。哪怕是薄薄一層,也必得有那麼一層在身上裹著。

衣飛石這一脫就沒有了遮攔,三兩下就脫光了。

晚上的羊肉分明都讓衣飛石吃了,謝茂卻覺得鼻子裡哄地竄起一團熱火。

“你……”你這是做什麼?這話謝茂說不出來。衣飛石想要做什麼,目的很明顯。這少年都忍著羞恥做了,他難道還要逼著衣飛石親口說出來?

謝茂白玉似的臉龐瞬間變得緋紅,鼻子裡都似要噴出火來,見他捧場,衣飛石才順順利利地把最後一件小衣脫了,翻身伏在榻上,用一種謝茂意料之外的坦率大方的語氣,說:“若臣父明日進宮,奉旨離京,臣三兩日間也要去青梅山督事。彆離傷情,祈主上眷顧垂愛。”

這畫麵太刺激了,謝茂不止心尖癢,他鼻子裡更癢癢!

最讓謝茂困窘的是,他居然真的沒忍住,有溫熱又瞬間冰涼的黏膩從鼻腔裡淌了出來。

趁著衣飛石背身趴著看不見,謝茂輕手輕腳又手忙腳亂地找毛巾捂住鼻子,仰頭倒灌了一會兒,趕忙把麵上狼藉收拾了,清了清嗓子,說:“這你就想岔了。”

又擦了鼻子一下,把毛巾塞進痰盂毀屍滅跡。

媽噠勞資活了幾輩子,栽在這麼個小東西手裡!老臉往哪兒擱。謝茂算了算日子,自從他重生回來,這麼長時間,好像還真的沒那什麼過。這才十六歲的年輕身體,每天早上都會想一想小衣,憋久了流鼻血很正常!

“若衣大將軍離京前往下虎關,中軍就不再繼續駐紮青梅山了。朕欲在北城駐軍,”北城是衛戍軍的軍衙所在地,謝茂這麼安排當然不會無的放矢,“你先在中軍待一陣子,過些日子朕提拔你做將軍。”衛戍軍將軍。

目前衛戍軍的長官是指揮使,離著將軍還有兩品的距離。何況,衣飛石曾在聖安門射殺守城校尉,算是跟衛戍軍結過仇。衣飛石壓根兒就沒想到謝茂會有這神來之筆,頓時就有點懵。——要自己把武襄侯林聞雅乾掉嗎?

謝茂實在忍不住了,拎著衣飛石的衣裳給他裹上,又怕傷了衣飛石的自尊心,乾脆就摟著衣衫半裹的小衣,二人窩在榻上說話:“朕雖做了皇帝,待你還是一樣的。你從前如何,現在也如何,不必曲意逢迎。朕哪裡舍得委屈你?”

衣飛石習慣地將頭歪在他懷裡,小聲說:“不是委屈。臣想著要和陛下分開了……”這不是還欠著您的帳嗎?欠信王的帳沒關係,皇帝的帳欠著,誰不心肝顫啊?

謝茂就發現,自從他當了皇帝之後,從衣飛石口中問話要容易得多了。

若是從前,衣飛石絕不會向他說這麼多好意思不好意思的話。——這究竟是因為他做了皇帝,衣飛石才選擇了向皇權低頭呢,還是因為衣飛石那日跪在他跟前許諾了效忠?

謝茂發現他竟然有些讀不懂。或許,是二者皆有?

眼下這個乖乖伏在他懷裡輕吐心事的衣飛石,和他記憶中沉默冷峻的衣大將軍,已經完全不再是同一個人了。他放飛自我的選擇徹底打亂了他和衣飛石的人生軌跡。他曾經愛慕了兩輩子的衣大將軍……或許,永遠都不會存在了。

感覺到懷裡溫熱的軀體,聽著衣飛石淡淡的呼吸,謝茂不自覺地將他緊了緊。

我怎麼會因為那一段記憶就渴望他家破人亡受儘煎熬?不管是衣大將軍,還是小衣,骨子裡都是那個被我所愛重的人。我希望他父母雙全,兄友弟恭,我希望他家族繁盛,四世三公,我還希望他永遠都能裝著青澀單純的模樣,背後露出狡黠得逞的笑容。

“那咱們現在不會分開了。”謝茂輕輕撫摸他的側臉,細語呢喃,“你還小呢,朕再等你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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