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振衣飛石(46)(2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8146 字 7個月前

衣飛石、衛烈、負責看守倉庫的老兵何有為、周記客棧掌櫃陸芳,一一上堂。

衣飛石身負爵位不必下跪,拱手一禮立於堂下。

驗明正身之後,錢彬開始問案:“昨夜亥時,衣侯爺可在東城周記客棧?”

“在。”

“衣侯爺在京中自有住處,何故去客棧盤桓?”

“昨日世交家人來報,家父帳下已故袍澤原公獨女被人推落旱橋身故,我查出此事頗有蹊蹺,便將殺人官妓押在客棧,引蛇出洞。死者便是前來殺害官妓滅口的刺客。”

“其中既然早有命案牽扯,侯爺既非堂官,又非苦主,為何不找衙署報案,反而私設公堂?此事不合常理!”錢彬蠻橫地說。

錢彬這是故意找茬啊?聽審的林聞雅都禁不住皺眉。

這年月高門大戶誰家沒點齷齪事?哪家會死了閨女就先報官的?當然是自己偷偷地查了,好聽不好聽的事先抹乾淨了,再視情況往衙署送帖子。何況,衣飛石撞見的這事兒明顯就牽扯到了陳朝的奸細,他不自己弄明白了,反去先報官?到底誰不合常理?

衣飛石也不辯駁,承認道:“是我唐突了。”

錢彬又問:“還請侯爺老實交代,為何私設刑堂,殺害死者。”

“她不是我殺的。”

“那請侯爺老實交代,為何私設刑堂,令‘部屬’殺害死者。”

“她也不是我的部屬所殺。”

“敢問侯爺,死者既不是侯爺所殺,也非侯爺指使所殺,那她是怎麼死的?難不成她是自己殺了自己?”

“指揮使說對了。”

看著衣飛石老老實實認真回答的模樣,林聞雅一個憋不住,噗哧一聲就笑了出來。

錢彬氣得猛地一擊驚堂木:“荒唐!她為何要自殺?”

衣飛石也沒有撒謊,就把當時的情況簡單說明了一番,結論道:“她布置霹靂火要殺我,最終殺害自身,這是她咎由自取,與我、與我之部屬,有何相乾?”

“衣侯爺,本官勸你坦白交代,不要心存僥幸!死者老父已在堂下等候,據他所供,死者乃是奉命去周記客棧與你交換情報。那周記客棧名義上是你大嫂周氏的鋪子,實則遍布兵卒,防守森嚴。此番殺戮,確是殺人滅口,卻不是死者殺官妓滅口,而是你殺死者滅口!”

錢彬呼喝這一番都是今日最主流的謠言之一,肅靜堂上,他的聲音傳出老遠,被外邊豎起耳朵湊熱鬨的百姓聽了個七七八八,立時引起一片轟然。

維持秩序的衛戍軍不得不把好門口,衙役提起水火棍又是一陣猛抽,方才漸漸安靜。

衣飛石瞥了錢彬一眼,這位剛才還不是這幅嘴臉,這是聽了誰的命令?

——承恩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相信錢彬還跟承恩侯混。承恩侯是錢彬堂姐夫,又不是錢彬他爹。現在不說楊皇後死了,連楊皇後的丈夫兒子都死了,錢彬是瘋了才繼續給承恩侯賣命。

“你說我家與陳朝勾結,你可有證據?”衣飛石反問道。

“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來人,傳苦主梁青霜!”

衙役從堂下帶來一個隱隱綽綽讓衣飛石覺得很熟悉的身影,他本能地察覺到一絲違和。等那位梁青霜走上堂作揖下跪時,衣飛石看著他完全陌生的麵孔,心中巨石倏地放下。

——這人根本就不是梁青霜。

信王沒有背叛他!

從這個假梁青霜出現的瞬間,衣飛石就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和他剛才在牢獄中一閃而過的想法,不謀而合!

謠言是防不住的,與其撲滅,不如先鬨上一場。若現在皇帝對謠言置之不理,百姓隻會悄悄議論,哎呀,衣大將軍說不定真和陳朝勾結了,他勢力那麼大,皇帝都敢怒不敢言。若朝廷派人辟謠,百姓更來勁了,哎喲,被我們說中了吧?朝廷要封口了,不許我們討論真相了!

現在謠言醞釀第一天,就有“奸臣”提衣飛石過堂,不分青紅皂白給衣家扣個通敵賣國的帽子,先把喜歡傳謠的百姓鎮住!說不得還要多審上衣飛石幾日,最好鬨得舉世皆知,鬨得陳朝心生歡喜,以為謝朝剛登基的新君確確實實猜疑了衣大將軍。

西北馬上就有紛爭,若衣尚予“背後不穩”,戰場上“發揮失常”,那豈不是太正常的事了?

京中後院起火,反而給了衣尚予在西北對陳朝虛虛實實施展手段的機會。

如今不過是衣飛石在謠言中受些汙名委屈,等到西北戰事結束,承恩侯府提來的這個有著明顯破綻的“假梁青霜”,就是給他、給衣家翻案的命門。到時候,因容慶楊靖一事,不敢記恨新君卻記恨上衣尚予的承恩侯府,就是現成的替罪羊。

——也不知道皇帝是怎麼說服了承恩侯府,願意來攬這一攤子破事。

這種忠臣愛子含冤受屈,忠君愛國的老將軍卻含淚打完仗凱旋歸來,最終感動了皇帝,冤情昭雪的狗血大戲,遠比朝廷在謠言初期急吼吼剖白辟謠,更招百姓喜歡信服。

陛下真聰明。衣飛石低頭微微勾起嘴角,不想被任何人看見自己的笑意。

錢彬拍驚堂木:“衣侯爺,你可認識他是何人?”

“我不認識他。”衣飛石沒撒謊,真不認識。

錢彬又提了一堆證人上堂,分彆是米記貨棧的看守、賬房、小雜工,紛紛指認假梁青霜就是衣家寄居在米記貨棧的東籬先生,一個胖乎乎的看守自稱吳大力,說:“東籬先生是咱們大公子的啟蒙老師,一向被敬重,貨棧裡上上下下都認識他——咱們大夫人交代了,誰敢對東籬先生不敬,就革了錢米扔出去,永不許回來。所以,大家都認識他。”

吳大力是個瘦漢。衣飛石否認道:“我也不認識他們。”

“人證俱在!侯爺還敢嘴犟,莫不是以為本官不敢大刑伺候?”

“侯爺雖是貴人,不過,高宗文皇帝在朝時,曾頒城防大令,凡涉敵國奸細罪案者,無論王公貴族、上下百官,皆不以功名、爵位自敬。”

錢彬臉色鐵青,嘴角一點點不自覺地抽搐著,看著有幾絲陰森怕人:“好叫侯爺得知,您進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大牢,不得上諭,他們都不敢動您一根毫毛,偏偏就是我這個小小的兵馬司衙門,因高宗文皇帝在朝時頒下的城防大令,是可以對您用刑的!”

守在旁邊的承恩侯楊上清目無表情,武襄侯林聞雅則輕嘶一聲坐正了身體:“錢指揮使,有話好好說……”你腦子瓦特了吧?敢對衣尚予的兒子動刑?尼瑪,這一個鬨不好,勞資治下的四萬中軍要嘩變啊!

“這林相到底和承恩侯商量了什麼呀!”黎順暴躁地跺腳。

他和張姿都在不遠處的二堂聽審。這樣的公審,就算林相確保承恩侯不反水發瘋,皇帝也不會完全放心交給大臣來辦。張姿有職有兵,黎順則是謝茂的雙眼,代替他緊緊盯著衣飛石的安危。

張姿叉腿坐在桌前玩杯子,低聲道:“你小聲點!稍安勿躁。”

衣飛石也有些意外。他以為隻是多審幾日,鬨出些波瀾,原來還要他真吃點苦頭?

不過,公堂上鬨得再凶也不可能真的廢了他,否則,這就不是用計,而是結仇了。衣飛石對此沒什麼異議,冷冷瞥了錢彬一眼,道:“你試試。”

臥槽不要這麼挑釁啊!林聞雅急了,隨手指著衣飛石身旁的衛烈,說:“拷問他!”

這好像是衣大將軍的帳下親兵?打他不跟打衣飛石一樣下麵子嗎?林聞雅指尖一晃,看到老兵何有為,這個……他自己就帶兵,當然知道傷殘老兵在軍中代表的意義。也不好惹,算了。他最終指向了周記客棧的掌櫃何芳:“就他!”

這還真是把所有柿子都捏了一圈,終於捏到個軟的。眾人都無語了。

陸芳今年已近五十,年輕時考了個秀才,一輩子都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雞,替周氏管賬很多年了。林聞雅若真點了衛烈熬刑,衛烈年輕體壯,衣飛石未必會吭聲。現在抓了陸芳來欺負,那不止是他大嫂的人,還是個上了年紀的體弱掌櫃,衣飛石哪裡肯?

他也懶得廢話,上前一腳就把錢彬的堂案踹翻了,嚇得錢彬以為要挨打,猛地退了一步。

衣飛石方才一字一字說道:“你要用刑,衝著我來。敢動老人家一下,必殺汝!”

錢彬心肝兒差點從嘴裡跳出來,看著衣飛石冷冰冰的眼神,心說不過是和兒子元寶差不多大的少年,怎麼恁大一股殺氣!他才不想得罪衣飛石,可是,承恩侯帶來了林相的親筆手書,點名要在堂上對衣飛石施刑,鬨出衣家虎子慘遭淩虐加害的風聞。他敢不聽嗎?

林相手書中暗示了,這可是天子的主意!……是天子的主意吧?二堂那兩位也沒吭聲啊?

“來人!重打……”八、五、三、二,幾個數字在錢彬嘴裡晃了一圈,“三十大板!”

他倒是很想說,意思意思打五個板子算了。可是,外邊那麼多百姓聽著,林相交代了要弄出奸臣謀害良將愛子的局麵,他這要是太“溫柔”了,不顯得“奸臣”不給力,“良將”反而權勢滔天嗎?——到底誰是忠誰是奸呢?

黎順再也坐不住了,彈起來就要往外衝,被張姿一把抱住:“弟啊,教你個乖。”

“乖什麼乖你快放開我!聖人命我守著侯爺,他要是掉一根毫毛,我得賠他一條腿!他挨三十大板,我不得被打死?不行我得……”黎順一句話沒說完,就被張姿塞了個茶杯在嘴裡。

“你這會兒出去壞了陛下和林相的安排,算誰的?”張姿押著黎順坐下,嘴角勾起一絲冷笑,“陛下為何要差林相去給承恩侯傳話?你不能去還是我不能去?至不濟,宮裡連個傳旨的都沒了?”

黎順好不容易才把茶杯從嘴裡掏出來,嘴角都有些裂了,沒好氣地說:“你不要妄揣聖意!聖人若是故意讓林相刑訊侯爺,為什麼還要我們來盯著?”

張姿用看白癡的眼神看著他:“等清溪侯跟陛下鬨彆扭的時候,剛好把你丟出來出氣呀。——不是陛下放任林相欺負清溪侯,而是你‘失職’沒看住。”

黎順整個人都不好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張姿:“你騙我!”怎麼會有這種操作?

張姿又叉著腿坐回桌邊繼續玩茶杯,涼颼颼地說:“那你出去呀!”

黎順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坐了回去。半天才問:“那我不會被……”他做了個砍頭的姿勢。他太知道皇帝對清溪侯的寵愛了,若是清溪侯吃了苦真要和皇帝不高興,皇帝大概不會舍不得殺他給清溪侯出氣。

張姿指點道:“你待會兒帶著傷藥去照顧清溪侯,跪地磕頭賠罪,就說是我把你押住了,你出不去,阻止不了,求他千萬原諒你,替你在陛下跟前求求情,否則皇帝震怒,你小命不保。”

黎順想想清溪侯這人還是挺耿直的,不愛捉弄人,方鬆了一口氣。感歎道:“難怪哥你都混到羽林衛將軍了,我還是個禦前侍衛。”真是會當人奴才呀!

氣得張姿一腳把他屁股底下的板凳踢開!媽的,當我不知道你想啥!

大堂上。

見錢彬真下了令要打衣飛石,林聞雅就知道他背後必然還有倚仗,絕不是區區一個承恩侯。

可是,眼見兩個執杖衙役猶猶豫豫地走出來,衣飛石還真的順從地趴在了地上,林聞雅還是有一種目眩的感覺,再次阻止道:“錢指揮使三思!衣侯爺乃是中軍指揮副使,又有先帝禦賜的爵位,你單憑幾個庶民、奸細指認,就對他施以刑罰拷問,恐怕不妥!”

“武襄侯此言差矣!堂下梁幼娘之屍身不是證據?周記客棧炸開的火藥不是證據?凡此種種,疑點重重,清溪侯非但不能自辯,反而藐視公堂、威脅本官!可見其心虛!”錢彬堅持,瞪著兩個抖抖索索地衙役,“打!”

“慢著。”衣飛石微一抬手,走近他的兩個衙役瞬間就停止了動作,乖得不行。

眾人皆不知衣飛石有何要說,卻見他對衛烈點點頭,“你來。”

衛烈繃著臉起身行至他身邊,複又屈膝跪下,動作熟練地掀起衣飛石的衣衫下擺,將之交疊在腰上。眾目睽睽之下,居然就這麼把衣飛石的下衣翻了下來,露出光潔坦誠的臀腿。

褫衣受杖是慣例,無論男女人犯,隻要是在公堂上挨板子,都會被衙役扯下遮羞赤身受刑。所以民間婦人最怕上堂,實在是一旦到了公堂之上,被如此剝衣杖打,哪怕熬過了刑罰,回家也沒臉再麵對鄰裡鄉親,多半都要尋短。

這規矩倒也不是專為了羞辱婦人,而是板子打下來擊破衣料,若是汙穢不潔的織物混雜在破爛的血肉裡,刑後相當難以清理,更容易造成感染等遺症,導致高熱死亡。

規矩倒是規矩,可是,現在誰敢去扯衣飛石的褲子?衣飛石隻能讓衛烈來動手。

要說丟臉吧……十五歲心高氣傲的少年,怎會不覺得丟臉?他在軍中也挨過軍棍,看著他親爹親哥哥的麵子,挨軍棍也是獨處一室,兩個執罰役兵打完就算數。從來沒有被這樣示眾圍觀。

如今在西城兵馬司的公堂之上,不止有衙役、證人,還有承恩侯、武襄侯,連帶著自己這邊的衛烈、何有為、陸芳……偌大一個公堂,居然被擠得滿滿當當。全都看著他挨打!

可人這一輩子,總是要受些委屈的。衣飛石雙肘夾緊兩肋,儘量不去想此時的難堪。

衛烈氣得臉都白了,咬牙退後一步,瞪向兩個衙役:“要打快打,磨嘰什麼!”

兩個衙役也知道此時晾著衣飛石結仇更深,忙用發麻的雙手握緊熟悉的水火棍,啪地打了下去。分明是打慣了的功夫,居然沒找著深淺,包銅的棍頭狠狠敲在了衣飛石龍骨之上,就是一聲鈍響!

龍骨!這是能隨便碰的地方嗎?衣飛石冷汗瞬間就下來了,脊背上肌肉蹭的鼓起!

在座的所有人都震了起來,包括一直目無表情站在一邊的承恩侯楊上清!

武襄侯林聞雅更是暴跳如雷,怒吼道:“你這混賬怎麼回事!會不會打板子!——來人,快請大夫!”

錢彬也緊張地盯著衣飛石的表情,這才第一下就打出了毛病,是就此收手還是……繼續?收手,他怕誤了林相托付的事,不收手,他是真的害怕把衣飛石打出了毛病來!

就在錢彬緊張地試圖從衣飛石的表情中看出他的真實情況時,他發現衣飛石滿臉蒼白冷汗順著下巴淌了下來,低垂的眼瞼卻微不可聞地眨了眨。——這是、這是讓我不必擔心的意思?錢彬一顆心猛地放下。好懸沒出事!

“來人,換杖!”錢彬冷著臉將惹禍的衙役換了下去,“繼續打!”

二堂內。

“哥。”

“我覺得,我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黎順麵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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