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見我,一怔,笑著疾步上前,伸長了脖子朝裡看,輕聲問:“小木頭和陛下醒了麼?夫人怎麼起這般早,再睡會兒吧,您昨夜也喝多了。”
“我睡不著。”
我用腳尖踢了下裙子,輕聲道:“這幾日要看酒樓的分鋪,再說,我還想去瞧一眼朱九齡。”
我扭頭,往裡屋看了眼,歎了口氣:“於情於理於道義,這回朱先生自儘,和我們倆有脫不了的乾係,子女一事最能傷父母的心,我怕朱先生又想不開做傻事。”
胡馬點點頭,笑道:“略去一兩次就行,省的那廝覺著您對他好,又糾纏不清。”
我看了眼胡馬手中的炭盆,囑咐道:“我這邊顧不上,待會兒你把小木頭抱回宮,再暗中找一下鄭貴妃,大致給她說一下陛下的情況,讓她想法子通知群臣,就說陛下今兒身子不適,病倒了,他喝了那麼多酒,今兒身子肯定不舒服,就在這兒踏踏實實休養一天吧,畢竟……”
我冷笑了聲,陰陽怪氣道:“畢竟明兒寶婕妤就要入宮了,陛下也得做個樣子,偷摸在宮外陪陪美人嘛。”
我話音剛落,忽然聽見裡頭傳來杯子落地的響動。
緊接著,李昭溫厚的聲音就響起:“妍華、胡馬……人都哪兒去了,咦?這是什麼東西……此物有主、概不……高妍華!你你你……”
我暗道不好,拍了下胡馬的肩膀,忙笑著說:“陛下和小木頭交給公公了,我就先走了。”
說罷這話,我急匆匆地往前走,一回頭,瞧見李昭挑簾子出來了,他俊臉漲得通紅,頭發稍有些淩亂,寢衣半敞開著,露出光潔的胸脯,手裡攥著張紙條,絲線垂落在地。
此時,我倆四目相對。
“高妍華,你的膽子真是越發肥了!”
他踩著鞋,咬牙切齒地朝我追來,誰知被地上的青苔滑到了,啪地一聲摔倒,半個身子都摔濕了。
他也顧不上揉,推開跑過來扶他的胡馬和嬤嬤們,胳膊伸向我,又氣又無奈,最後噗嗤一笑:“真不是你想的那樣,真的,你來,朕好好給你解釋。”
我朝他吐了下舌頭,連連往後退,笑道:“陛下還是去洗個熱水澡吧,妾身好忙,就不伺候了。”
……
*
阿善住在外院,早早就起來套好了車。
我忙不迭地坐上馬車,催促阿善離開,吩咐他,待會兒去樊記買些精致點心,再到生藥鋪抓些補血治傷的好藥,咱得去看看朱先生。
馬車搖曳在清晨的長安,我稍稍推開車窗往外看,夜市的商販在拾掇小攤貨物,早市的包子鋪聚攏著香甜的白霧,上了年紀的老漢挑著柴,往大戶人家的後門行去。
我的腦中忽然浮現出李昭方才摔倒的窘迫樣兒,不由得笑出聲。
他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大抵……他和那個張春旭之間沒什麼吧。
莫名,我忽然就高興了,覺得肚子也餓了。
剛要叫阿善停車買兩個包子,忽然聽見街上傳來陣嘚嘚馬蹄聲,沒一會兒,就看見個護衛勒馬,與我的馬車並行。
這護衛並未下馬,抱拳向我行了一禮,兩手恭敬地捧上封信,說是風和先生給夫人的。
我從他手裡接過,衝他笑著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此時,我合住車窗,竟有些緊張,心也咚咚直跳。
我拆開信,將裡麵紙取出來,有兩張。
頭一張是幅畫,上麵畫了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翹著二郎腿坐在四方扶手椅上,女的是個光頭,穿著僧衣,委屈地跪在地上哭,兩人似乎在聊什麼事。
緊接著,我打開第二張紙,引入眼簾的是非常好看的行楷,是李昭的字。
“此物有主,從未外借。”
看到這八個字,我脖子裡那根“魚刺”忽然就“咽”下去了,心裡憋著的那口氣也順了。
我掩唇壞笑,接著往下看。
“夫人若是再不憐惜疼愛此物,此物說不準可就真外借了。
朕今早醒來,發覺渾身酸痛,後一照鏡子,頭上怎麼傷了一塊?身上怎麼也有好幾塊青紫?夫人是不是趁著昨夜朕醉酒,偷偷打朕了?
朕很生氣,非常生氣。
忽聽胡馬說,某人昨夜裹著被子哭了一宿,算了,朕大肚能容天下事,原諒你了。
另,幫朕給朱先生買點補品。
風和先生字。”
我搖頭笑笑,將信箋按在胸口,掀開簾子,對阿善粲然一笑:“去買四個包子,夫人我可餓壞了!”
……
冬日就這樣悄悄來臨,長安的天也在漸漸地變冷。
後來我才知道這事原委。
前因和胡馬說的一樣,當日月瑟公主辦雅集,當著眾多貴婦、小姐的麵兒打了張春旭的臉,張姑娘回去後越想越恨,咽不下這口氣,上吊自儘。誰知素卿想彌補和公主的關係,並且做臉麵給謝氏看,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讓旁人議論當初張春旭到底為什麼往謝子風床上爬、更不想讓旁人知道張春旭第一段以血淚收尾的婚姻拜誰所賜。所以,她和父兄做出最快最狠的決定,逼迫張春旭在慈雲庵守寡清修。
這樣,所有人臉麵都好看。
李昭存著憐憫的心,也的確是因為自己寵愛的幼妹差點逼死人,所以才私下去慈雲庵探望了張春旭,給了她一筆足以花幾輩子的銀錢,讓她看開些,畢竟還不到二十歲,以後的路還很長。
誰知,張春旭並不想要這筆銀子,她恨。
李昭多精啊,立馬看透了這點,也開始盤算著自己的事。
還像之前那樣,暗示他最順手的利刃--梅侍郎出手。
梅濂在九月和十月私底下往來慈雲庵,明著勸說春旭看開些,實則言語暗暗挑事,把那姑娘的恨和報仇的渴望全都激出來。
終於,張春旭“想”通了,若要給自己和父親雪恥,若要像堂姐和大伯父那樣在張家說得上話,那就得有權;她更“想”通,皇上比謝子風更有權有勢,當皇帝的女人比當謝家媳婦兒更風光;她還覺得,陛下三番兩次來看她,並且讓梅侍郎安撫勸慰她,應該對她有意思。
她開始振作起來,從頭到腳的捯飭自己,試圖勾引李昭,但失敗了,被李昭拒絕了。
她不放棄,拿刀抵著脖子,威脅這位以“仁和溫厚”出名的帝王,說:陛下的妹妹和妻子害得賤妾如此地步,陛下輕飄飄幾張銀票就想打發賤妾麼?那賤妾還不如吊死在這尼庵裡,也算清白。
李昭擔心她做傻事,退了好幾步,仍在勸:何必呢?朕一直把你當妹妹,從未對你有過非分之想,你入宮後定會被你堂姐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何不拿著銀子過安生日子。
張春旭看見皇帝“怕”了,氣勢“萎”了,挺好說話的,對她似乎也有點“情”,立馬跪下,直接說自己的**:陛下是最仁厚的人,賤妾隻想要個名分,讓父親在家族中抬起頭罷了。
李昭也實話實說:封妃不是那麼容易的,你大伯父和堂姐那關就難過,何必踏入這是非之地呢?
張春旭見皇帝猶豫了,喜不自勝,說:事在人為。
於是,張春旭在李昭出尼庵那刻,有了身孕。
李昭也沒辦法,他是最仁厚的人,且因為妻子和妹妹接連逼殺人家姑娘,他心裡有愧,隻能由著她了。
後麵的事就有意思了。
十一月初三,寶婕妤有孕入宮。
聽說,素卿正在吃燕窩,驚得勺子掉腳上都不知。
對嘛,她定要問清原委,知道後倒也不慌,沒讓寶婕妤的轎子入宮,急召了父兄進宮商議,最後由三朝老臣父親出麵,神不知鬼不覺了結掉此事。
而李昭呢,身上不舒服,躲在勤政殿不見人。
張首輔遞了好幾道奏疏,最後冒著大不敬強闖了進去,老丈人打不得罵不得,最後隻能氣得重重地將茶盞按在桌上,壓著脾氣,問:“陛下向來謹慎,怎、怎麼這次跟個品性德行皆糟的寡婦糾纏在一起,這不是讓滿朝文武議論笑話嘛,您、您讓皇後娘娘今後如何自處啊。”
李昭臊得頭都抬不起來,苦笑著說:“朕實在是情不自禁。”
說完這話,李昭就舊疾複發,暈倒了。
後麵,李昭連夜躲去了湯泉行宮,完全不管張家這攤子事,暗中把我也接去了,說風和先生和麗夫人這半年來都勞累了,早該泡泡溫泉,休養一下。
我在泡溫泉的空閒,也聽著長安的波雲詭譎。
張首輔很快就知道是梅濂在中間牽線搭橋,當著眾大臣的麵,苛責梅侍郎實在是小人行徑,生生累壞了陛下名聲,同時,他堅持不讓德行敗壞的侄女兒入宮,哪怕侄女此時懷有身孕。
好嘛,張春旭的父親張致林坐不住了,女兒眼瞧著要當娘娘、富貴無邊,誰要是阻攔他當皇帝的老丈人,他敢挖誰腦子。
梅侍郎的暗中建議,都是一家人,何苦鬨得這麼難看。
張致林覺得有理,帶著妻小厚禮去了張府,跪下給兄長認錯,說自己沒教好女兒,可錯已鑄成,總不能讓女兒把皇子生在宮外吧。
張首輔動了大氣,堅決不讓步,但仍好言好語地勸,說春旭是個熱孝在身的寡婦,這事咱們就摁下去吧,否則對陛下和張家的名聲都不好,來日孩子出世後抱入宮中,由皇後娘娘撫養。
張致林惱了,登時就不跪了,大著膽子同張首輔嚷:嫁過人怎麼了,那漢武帝的母親王氏不也嫁過人?後來還不是母憑子貴當了皇後?太後?
張首輔大怒,喝道:你居然還妄想讓你女兒當皇後,你不看看你們身份配不配。
張致林如今可是半個“國丈”,說話也理直氣壯起來,駁道:我女兒為什麼當寡婦大家心裡都清楚,彆欺人太甚!首輔大人仗著嫡出欺壓了弟弟大半輩子,如今也到頭了。
……
張府鬨得雞飛狗跳,宮裡也不得安生。
張春旭跪在坤寧宮外,脫簪待罪,說她死不足惜,還請皇後娘娘看在腹中之子的份上,給她留個生路。
素卿怎麼可能同意,當即犯了心絞痛,急召太醫診治,並讓太醫也去給春旭診診脈,孩子還能說懷就懷,定是你這賊賤人下藥算計的陛下,陛下仁厚,不忍處置你,本宮可不吃你這套。
鄭貴妃聞訊而來,一麵安撫皇後,陛下如今不在宮中,萬一張姑娘出個什麼事,咱們都沒法交代;一麵又出去安撫張春旭,你在坤寧宮門口跪著算怎麼回事,惹人笑話,快回去吧。
好麼,那時素卿派出的太醫來診脈了。
張春旭嚇得大叫,不讓人靠近,忽然腹痛不止,下身血流如注,臉色慘白一片,活生生小產暈倒了……
鄭貴妃見狀,忙讓人將寶婕妤抬去儲秀宮,好生診治,暫不能挪動。
自此,鬨了數日的封妃之爭,就此結束。
開平元年十一月初十,宮裡硬生生多了位娘娘,李昭也身心愉悅地帶著我從湯泉行宮回長安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