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已經醒了過來。
她比道滿預想的醒的要早許多。
道滿身體僵直,惡狠狠地瞪著晴明。
晴明略勝一籌，成敗不驚，回以仿佛無奈似的一笑。
道滿恨不得咬這個混蛋一口。
但他暫時做不到，於是他在心裡發誓,下一局遲早要報複回去。
他扭過頭時,臉上已經掛上了燦爛而鮮明的笑容。
“小殿下你要來砸神玩嗎？”
小雪麵無表情站在那。
“馬上馬上就好了,事情已經要解決了！我是不是超厲害，小殿下~”他慌張無措的吧嗒吧嗒說個不停，“我不是故意把殿下迷暈的，主要怪晴明，反正什麼鍋扔給晴明就對了……”
被甩鍋的晴明悶哼一聲,單手按住一旁傾斜的朱柱支撐身體，嘴唇緋豔如血，他其實也已是強弩之末，所以一個解開幻術的法術就讓他失力。
道滿察覺了一絲不對。
他的幻術又被晴明這個混蛋解開了！
他低頭去看。
他早就把心臟挖出來了。他早就打定主意了。
但是胸膛空洞，特彆醜,他抬手攏住衣裳。
又抬頭想對小殿下笑。
一抬眸卻見著小殿下眼中的淚水。
登時慌得心臟又開始瞎幾把亂竄，衝撞得整個胸膛都在翻湧攪動似的痛,比他被體內衝刺的靈力刺傷又不斷愈合還要痛。
可明明,他的心口已經破了個大洞了啊。
小雪哭了。
這件事,讓他六神無主,手足無措。
他從來都不想見到小殿下哭。
他又慌又惱。
但他心裡同時又隱晦的高興,琥珀色眼眸掠起像浮光掠影一樣的華彩。
他想起來很久前一個關於殺死比爾的遺囑的問題的答案,無非是凡人的愛恨嗔癡。
他最初覺得小殿下是月上仙宮的神女,不染塵埃，所以不明情愛。後來又覺得她隻是，唯曉大道,不知小愛。
道滿想讓月亮眼裡、心裡隻有他。
因為他所追求的是極端、激烈的情感，愉悅。
他有時會暗自想，如果是恨也好。
但是他無比複雜的心緒，離開蘆屋之後無限膨脹的欲念。最終化成了月下無可奈何的一聲歎。
小雪說，我會拉住你。
他回答，我知道了。
小殿下真的拉住他了。
他空洞的心還在瞎幾把亂跳。
於是他道：“小、小殿下，你莫哭啊。”
小雪的淚水就滾落下來。
道滿傻不拉幾地哄她，“我拿一顆心臟換千年的安順，很值得啊！而且我沒了心臟也不會死……額，死是會死，但是生死有什麼關係呢？”
傻子還想哄她。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
失去了心臟，死了也不能入輪回。不能入輪回，不能複生，那麼就隻能保持靈魂的狀態。那麼他每在這世上過一日，所消耗的是他神魂的力量。
若有朝一日，神魂的力量用儘了呢？
“小殿下你可彆小瞧我！即使沒有心臟也沒關係，總之現在要緊的是要把這個狗東西牢牢封印住！”
伊邪那歧打他的小殿下的主意，可想的真美。
道滿忍不住又抬腳踢了一塊石頭下去。
“我肯定能想到彆的辦法……”他吧嗒吧嗒說個不停。
小雪想讓這個傻子閉嘴。
“閉嘴！”
傻子臉上流露茫然。但是聽話的閉嘴了。
晴明站在遠處一點，他緩過來勁，不再扶住朱柱。整頓衣袖，風度翩翩走過來。
“殿下且寬心。”他看了眼道滿。
道滿又在對他翻白眼，晴明真心覺得他是自找麻煩。
但總言之，他才不會眼看著道滿死在殿下麵前。他才不會給道滿留這麼一個犧牲賣慘的機會。
再有，誠如道滿所言。這個世界很無聊，有趣的人就那麼幾個。
道滿姑且算一個。
“算時間，他掏出心也沒多長時間。還能再裝回去，隻是嘛……”晴明彎眼一笑，“心臟離題，大概會影響心智，不過也沒關係，就是失智嘛。”
被“失智”的道滿不悅的嗚嗚叫嚷，表示抗議。
“至於，這個封印……”
晴明低頭看坑底的神。神的心臟被鎖鏈貫穿，卻仍舊有力的跳動。
“原本的四神結界現下用來鎮壓神就很合適。”
晴明大膽地提出了一個假設。
伊邪那歧作為最初的神，以他的神力再度充盈地下的靈脈。四神結界的力量來源不僅是四神，一大部分其實是來源於靈脈。靈脈與大陣間形成一個循環網絡。靈脈為大陣提供能源，大陣也反哺於靈脈。
伊邪拿起=靈脈。
道滿=四神。
完美。再建一個循環。
晴明最後頓了頓，戲謔道：“反正道滿君和坑底的東西已心心相連了嘛~”
“你在侮辱我嘛？！”道滿沒忍住。
去你的心心相連！
晴明一雙狐狸眼彎彎，“在下隻是陳述了事實。”
晴明所言具備可行性。
但操作起來會很難。
小雪思索著。
但是，她想，她可以試一試。
她閉上眼，將千年前和千年後的所見所聞聯係起來。
她想，她知道怎麼辦了。
她看向晴明。
晴明朝小雪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聲音溫潤柔和，他的眼裡明澈映出唯一一個身影。
他沒有居功。沒有隱瞞。
他含笑著道，“這個辦法也不是我想出來的。”
“多虧了那位荒大人。”
“荒麼。”小雪喃喃。
道滿大喊：“他為什麼告訴你而不是告訴我？！”
晴明笑眯眯：“大概是因為我比你更可靠。”
“胡說！這是我的事！”
“那就是因為荒也沒有想到你居然真的會蠢到掏出你的心吧？”
“安倍撒謊精，你居然說我蠢？”
小雪正在想她夢裡見到的神，毫無疑問，一個是荒，一個就是伊邪那歧。
她想那位隻見過寥寥幾麵的神，一直對她很好。
她沉下氣。
先不去想那些，先解決眼前事吧。
再度閉上眼。
晴明和道滿都安靜下來。
*
東邊的天上。
荒擋住了他的姊姊。
月亮已經出來了。
月神的神光最為璀璨之際，他擋住了來自高天原，匆匆趕來的尊神。
天照坐太陽神位，但素來冷傲。她冰冷如寒冰的麵容終於一絲裂痕。
“你想乾什麼，月讀？”
月讀，或者說荒，他平靜的回答：“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回高天原去吧。”
天照冷笑，“好，那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她手心翻轉出一麵金光閃閃的寶鏡。
荒仍然靜靜地說道：“我並非威脅你。”
月讀命掌星軌，觀命運。人害怕命運，神也一樣。連高高在上的伊邪那歧命也畏懼命運。所以，月讀是最不受歡迎的神明。
他離群索居，冷漠高傲，也甚少參與神議。
天照已很久沒有麵見過月讀了。
月讀的眼睛是月光一樣皎潔的顏色，便也像月亮一樣孤高，萬事萬物不入他眼中。曾經有神說月讀命神性最強。真好笑，連神明也這樣議論。
他語氣平緩，一字一句，像是在宣示某個不容質疑的命運，“天照，我是在勸告你。”
天照拿著八咫鏡的手微不可查的抖動。
她的神情愈發高傲冷酷起來，她不喜這個弟弟，所以很久前尋了個無關痛癢的理由令日月分離。
“月讀，讓開。”太陽之神沒有聽進去這個勸告。
荒的表情終於有了改變。
他輕輕歎了一聲，意料之內似的一聲歎息。也並不失望，也不強求。
銀白的神袍，他的周身隱約圍繞著星軌和月亮。
他看向平安京的方向。隔著流雲，他似乎看得很清楚。
“如此的話。天照，你且去吧。”
*
人與神之戰後，地麵一片狼藉。
小雪就站在碎瓦殘片中。
明月懸中天，人境皆寂滅。
【崽崽，按你想做的做。】世界在溫柔低語。
精心雕琢的麵容，符合美的真義。
星鬥轉，月無暇。星辰與月共流光。於是光華為她加冕。
世界意識凝視著祂珍愛的崽崽，於是世界的寵愛全部落在她的身上。
她的一念一動皆能觸及到規則的本身，她便無所不能。
她想原來她的異能力是這麼回事。
她身上月亮的氣息終於散開了，露出原本的氣息。
苟延殘喘的伊邪那歧感受到了這股氣息，祂驀地又瘋狂掙紮起來，鎖鏈的響聲沉悶。
【是、是你……】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神狂笑。
祂說為何蘆屋道滿會倒戈相向，為什麼月讀那個懦弱的家夥會忽然重回平安京。
原來他們已經找到她了。
祂也找到她了。
明明祂才是最初的神祗，祂才應當是規則之主！
世界卻在偏愛一個螻蟻一般的人類少女！
不過不要緊，祂會手握規則，登臨無上之尊位。
神的貪婪並不比人更高尚。
祂還有個後手，祂呼喚一個名字，【天照，速來。】
天照聽見吾父呼喚，她已趕到，來不及細想，她揮動法器，投下致命一擊。
若太陽灼眼的火龍從天咆哮。
“居然是天照！”晴明一怔。
小雪睜開了眼。
她周圍的神光，將這片廢墟輝耀為最高的天上的至上之所。
少女一直被一層光華籠罩，那樣的光華是美麗的華衣，是明月照在山巔的白雪，是辰星輝映彼天一隅。
那現在的光是怎樣的呢？至純至粹，至明至燁，獨一無二。
是萬千奧秘和規則構成的光。
光輝擁簇她，光輝為她俯首。
便連神明都不可直視她的容顏。
她抬眸。
從天攻來的火龍便如煙花一樣炸開，點亮暗沉的天空。
她再拂袖。
天上低壓的流雲便一清而淨。
她看了眼顯露身形的天照。什麼都沒有做。
天照終於遲來的感受到了這股氣息。
這衝天而起的清正威嚴的氣息，若日月昭昭，若星漢燦爛。顯示著萬物運轉、無窮奧秘的至上規則。
神明是離規則最近的存在。
她是大日女尊，統禦高天原的天照大神，她佇立在八百萬神明的最巔峰，她接近規則比其他神更深。
她開始顫抖。
“這是……”
*
道滿和晴明離得最近，他們短暫的驚訝了一下，很快安之若素，甚至麵露驕傲。
他們的殿下本來就超級厲害！！
小雪被光圍繞。
道滿睜大眼睛，雙眼刺痛。
他卻在擔心小殿下的眼睛也會痛嗎？
他空洞的胸口一層光暈像金邊嵌在傷口邊緣。
晴明麻利地捧出了道滿的心臟。
“你怎麼找到的！”道滿驚。
晴明嫌棄臉，“你說呢？當然是因為我比你聰明。”
道滿：呸~
小雪也在納悶身上的光是怎麼回事，不過視物倒無礙，隻是擔心兩個人的眼睛。
於是她說：“閉眼。”
道滿乖巧地閉眼了。
手腕的冰輪化為短刀，賦予它堅不可摧的規則，斬斷了那根穿心而過的鎖鏈。
爾後她將那個心臟重新放入道滿的心口，傷痕邊緣的金光開始工作，迅速而閃爍地從邊緣往中心而去。
不過數息，道滿的胸膛就恢複了光滑。
晴明眼疾手快地為道滿披上衣服，把他□□的胸口遮得嚴嚴實實，堅決不讓他耍流氓。
他假裝小雪隻是和道滿說話，依然睜著眼。
他眼睛直視不可名的光，眼睛被刺得很疼，不可直視規則，這種痛牽扯靈魂。
晴明無辜的看她。
小雪無奈，“你也閉眼啊。我不會控製這個光。”
晴明就笑，“但是，我想看您。”
道滿掙紮，“無恥！快給我閉眼！”
“我真的想多看您幾眼，不行嗎？”
“不行。你還要眼睛嗎？”
於是晴明深深看了小雪一眼，像是想將她記進心底。
被刺激得眼淚嘩嘩地閉上了眼。
“……好。”
小雪開始處理這個神。
伊邪那歧不得不學會仰頭看人，到現在還在貪婪的看著小雪，準確的說是小雪身邊的光。他痛的神魂打滾才不得不移開視線。最後滿不在意地看了眼小雪。
雙黑發色的少女卻如光一樣煥燦明亮。
那是神不可直視的容顏。
他高傲的臉色這才露出驚駭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