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五十)(1 / 2)

見辛馨說的胸有成竹,寶釵也不多問,轉而說起了另一件事:“姐姐可見過替我看鋪子的掌櫃和女師傅了?”

辛馨道:“方才便是一個女師傅為我引路的。至於那女掌櫃,我進來時也與她寒暄了兩句,皆落落大方,不似俗流。”

蕭靈也道:“是啊,你這幾個女師傅到底是從哪裡找來的?我來過幾次,打過幾回交到,覺得她們比一般男人都強。”

辛馨嗤笑了一聲,道:“這世上多的是無用的男人,拿這幾位和那些男人比,真是辱沒了女師傅們了。”

“是是是,我說錯話了行不行?”蕭靈也是一時被世俗的評判標準給遮了眼,被辛馨嗆了聲,也不生氣,而是一臉驚奇地調笑道,“你和從前可真是不一樣了。當初也不知道是誰,還想著勸寶釵回歸正道,相夫教子呢。”

辛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從前是我想岔了。如今想想,什麼是正道?什麼又是歪路?這世間的標準,都是男人們定的,自然時時處處都是給男人們行方便的。難不成,還是老天規定了,咱們女人天生就該逆來順受嗎?”

這下,連寶釵都對她刮目相看了,欣慰地說了“看來,姐姐真是想明白了,我也就安心了。”

寶釵先前怕的是什麼呢?

不就是怕辛馨雖然人自由了,心裡卻還是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忤逆,是不對的。這麼大一塊兒石頭,若是一直壓在她心上,好好的人,怕是用不了多少年,就給壓垮了。

而寶釵幫她本是好心,若是到了最後,反而害了她,真是一輩子良心都難安。

“多謝妹妹想著我。”辛馨對寶釵感激地笑了笑,說起了自己為什麼就想通了,“前幾日,我連著拜訪了司姑、王姑、林姑和鬆姑等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她們教了我很多。特彆是替我梳頭的鬆姑,她原是大戶人家的獨女,因著家中沒有兄弟,父母死後,宗族便來侵占她家的田產。非但如此,還要將她賣到樓子裡去,對外就說她跟人私奔了。”

蕭靈脾氣最爆,聽到這裡,已是怒火中燒:“真是豈有此理!”

但她罵歸罵,其實心裡也明白,這種宗族間的事,除非是有苦主告發,否則,就是民不告官不究的。像鬆姑這種,家裡男丁死絕了的,就是告了,官府也是多半不肯受理的。

因為那時候鬆姑父母已逝,她一個未嫁女,按照禮法,就應該聽從宗族的安排。若她真豁出去告了官,隻需族中老人出麵,說一句她忤逆尊長,不肯聽從族裡的安排嫁人,就能反咬一口,非但光明正大地占了她的家財,順便還能壞了她的名聲。

幸好鬆姑的父母因著隻她一個女兒的緣故,本是有招贅的打算的,自小就將她當成兒子來教養,甚至還要更精心。

鬆姑一開始表現的十分懦弱畏縮,實則暗中將父母教給她的地契銀票都貼身藏著,隻留了些浮財給族裡人。然後,就趁著族裡人為了搶奪財產鬨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鬆姑趁夜出逃,一路跑到了姑婆聚居的蓮花巷,跪在一個明姓姑婆的門前,求她收養。

姑婆這個群體的形成,有兩個途徑。一種是像辛馨這樣,自己婆家而出,自梳為姑的;另一種就是原本就是姑婆的人,年紀大了之後,收養的送終的孤女。

那個時候,明姑三十出頭,正是選擇繼承人的時候。她聽了鬆姑的哭訴,心生惻隱,便收了她做養女。

做姑婆的女子,十有□□都是有自己的產業的。且她們之間又互為屏障,抱團排外,扭在一起,就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勢力。鬆家不過是一個寒門小族,哪裡敢得罪這股勢力?

這些事情,本來不該是一介閨閣女子該知道的。但是鬆姑的父母將她當男兒教養,這些世間的隱秘之事,自然也不避諱她。

想來,她的父母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兒還要靠這些偏門的東西,逃得一條性命。

蕭靈與寶釵聽得唏噓不已。

寶釵道:“看來,並不是女子天生便不如男子。隻是女子一生都被困在後宅,整日所見,不過是抬頭的那一方天地,見識淺短罷了。鬆姑的事,便是換一個同樣年歲的少年,也不見得能逃得一條小命,少不得落個病逝的下場。”

蕭靈和辛馨想到各自的兄長,皆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蕭靈對辛馨道:“能遇見鬆姑這樣的人物,也是你的造化,日後可不許再胡思亂想了。”

辛馨點了點頭,感歎道:“或許,我便是天生的親緣淺薄吧。父不慈,母不愛,兄長亦無半點兒友悌之意。不過……”她左右看了看兩個好姐妹,一手抓住一個,笑容明朗,陰霾儘去,“不過,我隻要知道這世間還有你們想著我,盼著我好,就不算白來這一遭。”

寶釵也反手與她交握,一切儘在不言中。但蕭靈卻是一臉的“你莫挨我”,斜著眼睛說:“你可彆自作多情,我都是看在寶釵的麵子上。要不然,哪個理你?”

辛馨與寶釵相視一眼,皆是忍俊不禁。辛馨好聲好氣地說:“那就多謝蕭二姑娘大人大量了。”

蕭靈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幾個笑過之後,寶釵忙把話題拉了回去:“世間像鬆姑這樣不幸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但像她一樣能柳暗花明的,卻是鳳毛麟角。我這鋪子裡的掌櫃的和女師傅們,個個都是命苦之人。我縱然有心幫她們,但到底能力有限,能做的也不多。”

這話分明是弦外有音,辛馨不由正了神色,說:“妹妹有話,不妨直言。咱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嗎?”

寶釵四下裡看了看,忽然對自己的婢女道:“鶯兒,雀兒,你們帶著青檸和蒔花她們去挑些喜歡的水粉吧,算我賞你們的。”

蕭靈和辛馨見此,也各自吩咐了婢女跟鶯兒她們去。而青檸臨走的時候,還給了蕭靈一個“我不在,姑娘你要學會自己努力”的眼神。

蕭靈嘴角一抽,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待該走的人一走,蕭靈就迫不及待地說:“行了,你就彆賣關子了,有事說事,真是急死個人了!”

她隱隱覺得,寶釵這次,肯定是要乾票大的,心頭不禁湧起隱秘的興奮。她蕭靈,從來都不是一個甘於寂寞的人。

辛馨也殷切地看著寶釵,鼓勵她隻管說。

寶釵道:“這話若是旁人,便是我的父母,我都是不敢說。咱們幾個雖無骨肉之親,但誌同道合,卻勝似骨肉。所以,我這個想法,才想和兩位姐姐說說,成與不成,也好有個參詳。”

蕭靈急道:“你倒是說呀!”

辛馨打趣道:“是啊,你要是再賣關子,靈兒就要打你了。”

蕭靈聞言,示威似地抬了抬手。

“好,我這就說,這就說。”寶釵連忙告饒,“我就是覺得,這世間苦命的女子,未免太多了些。像我們這樣,有些錢財勢力可供自己支配的,到底是少數。但綿薄之力,也能積少成多。”

她認真地看著辛馨,說出自己的想法:“因此,我就想著:若是日後姐姐的繡坊有了規模,可否給那些苦命的女子,留一條活路?”

辛馨怔了怔,不由感佩道:“妹妹當真是有大智慧,大胸懷的人。我還隻是想著自己,妹妹卻能夠推己及人,實在令姐姐羞愧。”

寶釵忙道:“姐姐謬讚了,這也隻是一個不成熟的想法而已。姐姐若是有為難之處……”

“妹妹把我當什麼人了?”辛馨打斷了她,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正色道,“我雖然不是什麼聖人,但也不是鐵石心腸。反正我如今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沒什麼好顧忌的。妹妹放心,隻要我有餘力,一定會和妹妹一道的。”

寶釵喜道:“姐姐高義。”

蕭靈左看看寶釵,右看看辛馨,不滿地說:“喂,你們兩個怎麼能把我丟下呢?還是不是好姐妹了?”

“靈兒姐姐彆惱。”寶釵道,“如今辛姐姐是能自己做主了,我手裡也有了一些可用的錢財勢力。靈兒姐姐有心,我自是歡喜,卻也不想令姐姐為難。”

蕭家也是大族,情況比薛家更為複雜,蕭大夫人縱然是掌家人,也有許多不能自主之處。要不然,當初也不必用繼承人的身份,才能給長子蕭承運換一個科舉進身的機會。

隻可惜,蕭承運卻並不能理解母親的苦心,一心隻覺得母親給他的不夠多。

就算蕭大夫人能做主,她也不大可能支持蕭靈去幫那些孤女或寡婦。因為這在世人看來,並不是什麼好事,反而是多管閒事。

果然,蕭靈一下子就泄了氣。

她也知道,能讓她拖著暫時不談婚假之事,母親已經是頂著族裡巨大的壓力了。她若是再生事端,母親也保不了她。

見她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精氣神一般頹廢,辛馨安慰道:“你有這份心就好,我和寶釵會把那一份兒一塊兒做了的。”

蕭靈白了她一眼,道:”你們的是你們的,我的是我的,這種事,怎麼能替?”她想了想,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你們等著,總有一天,我也會自主之力的!”

寶釵擔憂道:“你可彆亂來。”

“放心,我心裡有數。”

寶釵忍不住吐槽:“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更不放心了。”惹得蕭靈撲上來打她。

辛馨笑著看二人打鬨,心裡已經開始默默盤算,是不是要去蘇杭一代請幾個手藝好的繡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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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之間,新年就到了。薛王氏在準備完了分彆給王子騰和榮國府的節禮之後,拿著給金陵王家擬的禮單,犯了愁。

王子騰和繼母甄氏的恩怨,薛王氏一清二楚。若是在往年,甄家還沒有敗落的時候,她隻管給兩邊都備上重禮,王子騰雖然不高興,但也能體諒她。

可是如今,諾大的甄家煙消雲散,繼母甄氏和三哥王子勝的依仗就沒有了,她若是按照往年的標準準備節禮,肯定會得罪二哥王子騰。如今薛家還要仰仗王子騰,自然是不能得罪的。

可是,若是甄家一敗落,他們這邊的節禮就跟著削減了,讓金陵城的人怎麼看他們薛家?

薛端回來的時候,薛王氏還在愁眉苦臉,連他回來了都不知道。

他抬手製止了丫鬟的通報,走到妻子身後,勾頭一看,便明白了怎麼回事,不由出聲指點:“如今嶽母家裡的日子定然不比從前,今年的節禮就少送點兒,你暗地裡再給她一千兩銀票就行了。”

這樣一折合,和往年的節禮也差不了多少了。

但薛王氏卻不大樂意:“可是,明麵上給的少了,外人要怎麼看咱們?”

“這還不簡單?”薛端笑道,“隨便安排個丫鬟婆子說漏嘴不就行了?”

這樣一來,他們家既得個好名聲,也不至於傳到京城去,給二舅兄王子騰知道了。簡直是一舉兩得。

薛王氏眼睛一亮,崇拜地看著丈夫:“還是老爺你想的周到。”

薛端矜持一笑,心裡十分受用。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蟠兒兩口子和寶釵,都等著咱們用晚膳呢。”

“哎呦,我給忘了晚膳了!”薛王氏一驚,“那咱們快去,彆讓孩子們等急了。”

夫妻二人到了前廳,薛蟠夫婦和寶釵連忙起身恭迎:“給老爺太太請安。”

薛端道:“彆多禮了,都坐吧。”

薛王氏也道:“玉瑤也坐,不必立規矩了。”

“多謝太太體恤。”樓玉瑤感激的說。

薛王氏嗔怪道:“你這孩子,就是太多禮。我都說過多少次了,咱們家又不是什麼大戶人家,沒那麼多規矩。”

樓玉瑤笑道:“侍奉公婆,本來就是兒媳的本分。太太疼我,我卻不能忘了本分。”

薛王氏頓時就覺得,這個兒媳婦真是貼心。

而樓玉瑤也覺得,這個婆婆,真是和善。

一旁自有丫鬟布菜,薛王氏指揮著丫鬟給在坐的都布上了個人喜歡吃的菜,這才問樓玉瑤:“給親家的節禮,你擬好了嗎?”

樓玉瑤看著自己碗裡的東坡肉,心裡劃過一股暖流。

——她才嫁過來沒幾個月,婆婆便記住了她的喜好,是真的把她當一家人了。雖然還沒讓她沾染管家權,但中秋和新年時,送往娘家的節禮,卻都讓她自己擬單子了。

遍觀整個金陵城,這樣好的婆婆,也不多了。

而她能做的,也不過是更孝順一些,待小姑子更好一些罷了。

“已經擬出來了,明天就拿給太太過目。”

“給我過目就不必了,你和蟠兒兩個商量就行。”

“是。”因著摸清了婆婆的脾氣,樓玉瑤也不矯情,直接應了。

見她們婆媳相處融洽,家裡的其他三個人都很高興。

畢竟,家裡人齊心了,才能一致對外嘛!

“對了,還有一件事。”薛王氏突然想起來,急忙問薛端,“今年給族人們的分紅怎麼說?”

薛端淡淡道:“今年的年景不好,按去年的三成給就行。”

“就聽老爺的。對了,二弟一家子,也要回來了吧?”

薛王氏說的,是薛端的嫡親弟弟薛直。

他們一家子都好遊曆,把分家時分到的產業都托付給了薛端管理,一家人一年到頭也難著家。就連薛蟠成婚的時候,他們也隻是托薛家鋪子裡的掌櫃,通過薛家的商路,把賀禮捎了回來。

或許是常年不見的緣故,兩家的關係很好,薛王氏和妯娌薛周氏相處的也極為融洽,很少紅臉。

因此,前段時日,接到薛直的來信,說是今年回家過年,夫妻二人都很是期待。

薛端道:“也就這幾天了吧。二弟信裡說,給寶琴定了一門親事,是一個梅姓翰林家的公子。寶琴今年也有十歲了,是該回來準備嫁妝了。”

聽到“寶琴”的名字,寶釵捏筷子的手一頓,頓覺碗裡的飯菜都不香了。

對於這個堂妹,寶釵的感情很複雜。但總體的,還是羨慕和妒忌居多。

她記得,上輩子的時候,賈家老太太在寶玉的婚事上,在姨媽王夫人那裡落了下風。而且,從林家得來的錢財,在建了一個大觀園以後,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

賈家人目光短淺,隻看得到眼前的利益。見林黛玉一無嫁妝傍身,二無娘家人撐腰,便越發地輕賤她。就連一向疼愛黛玉的老太太,也覺得黛玉已經配不上寶玉了。

那時候,寶釵是鬆了一口氣的。

因為連老太太都不看好林妹妹了,她似乎就是當前最好的選擇了。

就在這個時候,寶琴來了。

老太太一眼就看中了寶琴,賜了寶琴一件和寶玉差不多的野鴨子毛織成的裘衣。這就跟貴妃娘娘賜給寶玉和寶釵一樣的紅麝香串一般,意思太明顯了!

當時寶釵也分不清楚,老太太究竟是真的看好寶琴,還是要借此羞辱於她,讓她知道,寶玉就算娶誰,也不會娶她薛寶釵?

當時寶釵心中的屈辱,隻有她一個人明白。就連薛王氏,也因著早已知曉寶琴和梅翰林家的公子有婚約,而對此不以為意。

若說在這之前,寶釵想要嫁給寶玉,隻是因為,在當時的情況下,寶玉是最好的選擇的話。那在這之後,寶釵就多了賭一口氣的成分。

——你不是覺得我配不上寶玉嗎?我就偏要嫁給他!

如今再回想,當時的自己,殊為可笑。

但對寶琴這個堂妹,她也實在是親近不起來了。

******

令寶釵想不到的是,寶琴還沒到,另一個人卻先來了金陵。

這日,她正在鋪子裡盤帳,薛王氏身邊的鴿子奉命來叫她回家。

“太太叫姑娘回去招待客人。”

“誰呀?”寶釵秀眉微蹙,“可是二叔一家子回來了?”

鴿子道:“不是,是姑娘的表姐,榮國府的大姑娘。”

“榮國府?元春表姐?”

鴿子道:“正是元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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