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個時候,這人說話還完全沒有點優美措辭痕跡。
簡直就像是在給她做擔保,一板一眼,毫無平時的矜傲氣質。
卻不知為何,大概她也被傳染了——隻聽了幾句,就忽而眼角發酸,隻得一邊嘀咕著“病糊塗了吧”,一邊放下手中湯碗,不住仰頭向著自己扇風止淚。
有什麼好哭的?
在她的預想裡,自己應該有理有據,有進有退,十足大女人才對。
可眼淚偏偏止不住。
尤其是,這人竟然還敢接著說:“我真的沒騙你,騙你……騙你馬上破產,一輩子打光棍,沒兒沒女。”
年代感十足的毒誓,果然很有初戀氣質。
——蔣成,你真的是九零後嗎?
她聽到氣得直翻白眼。
結果,大概也是被她邊氣邊哭,依舊斷線珍珠似的眼淚嚇到,逐漸的,他也跟著開始有點語無倫次起來。
本來說話聲音就嘶,人又虛弱,折折騰騰一大段話,說了快半個小時:
“還有,呃,除了年輕時候的事,還有,那個,我還有原則性的錯……就是和葉家合作的事,那件事是我錯了。”
“我當時、當時是這樣計劃的:先借殼上市,把天方的股價推高,趁著那時候虛假繁榮,很快就跟他們合作,他們買股票,我賺了他們三億本金——就,整個原理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解釋,主要,當時在他們那個領域,葉家的技術確實屬於頂尖水平。你也可以理解成,就相當於我需要他們出錢,又同時給我出力,我當時是沒有把這個歸類到合作的,隻是一種變相的Limited Partnership(有限合夥)。當、當然我還是錯了,對不起,阿沅,因為當時情況比較急,我們才剛從香港回來,已經領了證,可我爸一直……我隻是特彆想向他證明,我能行,我是個男人,可以自己選我要過什麼生活,所以才腦子一熱,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加上當時生意上的那些事,你又一直不喜歡聽,我怕跟你解釋了,要是解釋不全,你心裡會有根刺,所、所以這樣了——當時你問我這件事我就慌了,其實是,確實,應該當時就跟你解釋的。”
“還有,結婚那三年,我一直沒有問你想不想出去,後來也不想同意你出去,也是因為我大男子主義,我承認……我現在承認了。因為當時,當時我覺得我媽一直就都那樣,然後過得也挺好的,你出去了,我擔心你被人騙……就,我、我覺得你其實是……”
他哽了哽。
“其實是,就,沒見過太多外頭比較花言巧語的人,然後才,就,覺得我特彆好吧,可能是。你感覺……會比較喜歡說好話的人,那種比我會哄你的,但他們都很假!我怕你……”
“怕我什麼?”
舒沅被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氣笑了:“怕我喜歡彆人?你這麼自戀的人,會有人比得過你?”
“那還是沒有。”
“……”
“不、不是,那還是有。”
蔣成垂眼。
話音一頓,又輕聲說:“可我確實不差,是不是?”
說完,唯恐她搖頭似的。
幾乎下一秒,他便緊跟著,問出心底最深的那一句疑惑:
“所以我想不明白,阿沅,其實有好多話,你跟我說,我會改的。為什麼要離婚?……我們的孩子是無辜的。”
舒沅看著他,而他鴉羽般細密長睫低斂。
這好像也是第一次,他當著她的麵,努力的,平靜的問出這個問題。
可控製再三,聽到耳中,卻仍掩不住幾乎哽咽。
“——甚至你都可以離婚,為什麼要用那種方式?我回來的時候,你就不見了,孩子也沒有了。”
那一年,他還沒能感受到成為父親的喜悅,已經先承受了失去孩子的悲痛。
那感覺好像還在昨天,他疼到整個人幾乎無法自持地蜷縮起來,耳邊來來回回,隻有她那一句,【我應該拒絕你的】。
應該拒絕一切的開始。
可他呢?
他根本不知道個中曲折,隻知道她突然變了,突然就不愛他了。
他怎麼可能不恨。
可當從母親口中得知諸多經過,當他在愛丁堡看著她的背影,那恨裡便隻有更深的,不願承認的難過。
至今依然如此。
這是他解不開的心結。
他說完,四下登時沉默許久。
許久過後,等待他的,卻是舒沅突然問出的一句:“你知道什麼是後見之明嗎,蔣成?”
*
人們總以為,看到了結果,就能逆推緣由,改變曆史。總以為站在上帝視角,可以充分的體味因果,高高在上。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舒沅對著蔣成,也是對著自己,默默搖了搖頭。
“你說的都對,你跟我說這些,我也很感動,蔣成。但是,排除你現在為我受傷,差點因為我而死的情況,如果你再問我,我還是會告訴你,當年的事來一萬次,我還是會這麼選,不會變的。”
她說得這樣堅定。
剛才動人心扉的剖白仿佛全成廢紙,啞口無言的隻有蔣成,還傻傻追問著,問了句:“……為什麼?”
“還問為什麼?”她笑,“傻不傻呀,你還不明白,我們的思維是不一樣的。”
說話間。
舒沅伸手,隔著繃帶,輕而又輕地戳了戳他腦門,轉手,又戳了戳他心臟的位置。
“你總說你會改。”
“可是,難道我沒有給過你時間,給過你機會改嗎?我們那時候相處了整整八年,蔣成。如果八年裡,哪怕有一次,你為了那本日記裡的事跟我道歉,如果跟葉家合作的三年裡,你有一次,製造機會好好跟我解釋,事情會不會不一樣?——為什麼你永遠不這麼想?哪怕你後來為我做的一切,我都很感動,可其實,我隻是需要你兩句對不起而已。”
這些話終於說出口,前所未有的暢快,甚至令她的聲音都發抖。
可這次,盈滿她心裡的不再是恨,不再是遺憾,不再是說不出口的悲傷。
她看向蔣成的眼睛。
“我隻是,想你捫心自問,如果你不去經曆這些,你真的會改嗎?或者說,難道我還不夠了解你嗎,蔣成?”
這是一場從因果關係開始就產生截然差彆的謬論。
沒有誰對誰錯,她坐在這裡,甚至沒有拿出蔣母給她找的借口,給她留下的報告單,語氣平靜,也隻是想告訴他:
“如果不是我走了,你不可能意識得到,原來我除了對你的愛,還是有自尊的。你剛才說了那麼多,其實歸根結底,還不就是——或許這個比喻不合適,但還不就是恃寵生嬌嗎?”
“是,在過去這場關係裡,你很幸運,你得到了一切,但我很可悲,因為你說的愛,大部分全在你心裡,愛我九分,可能隻表現出來三分,剩下的呢,我能挖開你的心看嗎?我不能,所以,不要說當時是孩子,哪怕當時是要我斷手斷腳,要我一輩子欠還不完的債,我還是要走,我不要那些永遠得我求著才給我的愛,我要分一點愛給我自己,你懂嗎,蔣成?”
她不要一輩子困在灶台與床榻之間,所謂煙火氣卻以愛為名的牢籠裡。
她不要一輩子,隻成為“蔣成的妻子”,成為“蔣家長孫的母親”,她要做舒沅,要活成自己本該有的樣子。
誰說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她愛自己的母親,尊敬全天下的母親,卻不一定必須要用母親這個框架,才能加裝堅強——她本就堅強。蒲葦韌如絲般的愛,不能成為人生的全部。
她不知想到什麼,卻又突然笑笑。
“但你知道嗎,其實我們也真的很幸運。”
“……”
“對於世界上大多數的人來說,可能走到高中畢業,等沒結果的暗戀結束,就是結局了,我們不是;或者再多一點,但走到離婚那一步,也就是結局了,之後就得各自安好,各有新歡——可我們還是沒有。”
“雖然我離開的時候,確實沒有想過還會回來,因為我沒有感受到你有你現在說的這麼愛我。但是蔣成,可能人在什麼時候遇到什麼人,都是命運的選擇吧。你在我人生裡的位置,確實太重要,也太不一樣了,這點我永遠沒法否認。所以你說給我這些,我願意再相信一次,你答應我,這一次,如果你喜歡我有你說的十分,十分都告訴我,好不好?”
她知道他的回答。
所以起身,這次輕而又輕,控製又控製力氣的,又一次主動抱他。
她說:“你真的是我見過最不浪漫的人了——可是蔣成,我愛你這件事,和你是不是個浪漫好男人無關。”
“也謝謝你喜歡我,這份心意,我收到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