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柒肆(2 / 2)

陽光溫暖的午後,神黎隨繼國夫人坐在寺後一處陰涼的簷廊下聊天:“夢著夢著,就貪心了起來,想自己親眼來看看。”

病弱的女性揚著淺淺地笑,與神黎溫聲訴說著近況:“順便再來給緣一和岩勝祈祈福。”

神黎微笑地將夫人微涼且瘦骨嶙峋的指尖籠進手裡,將祈來的平安符放進她的掌心中:“您又是這樣,都不為自己祈福福,不過沒關係了,您為他們祈,我為您祈。”

聞言,繼國夫人又輕輕笑了,她鄭重地將平安符放進胸前的衣襟裡,笑道:“有神黎為妾身祈福,妾身一定,一定能好轉的。”

神黎一愣,隨即也輕輕笑了。

繼國夫人問:“之前你說要去找回家的路,找到了嗎?”

“算找到了吧。”神黎道。

這個答案讓夫人安心地笑了起來,她溫柔的目光注視著神黎,一如許多年前,那個人的目光一樣:“那妾身就放心了,神黎,緣一他,今後就拜托你了。”

神黎微瞌下眼睫,輕輕將繼國夫人擁進了自己懷裡:“嗯,我們約好了的。”

她輕嗅著夫人發間的藥香,眼裡逐漸浮現出寥寥的澄亮火光。

那是年前的冬夜,那個流光溢彩的祭典,病弱的女性站在鳥居下,用近乎懇求的神態輕碰著她的手背:

「神黎,妾身有一個請求想與你說,是關於緣一的。」

而神黎選擇安靜地聆聽。

「妾身的身體,已經撐不到緣一十歲的時候了,等妾身死後,緣一在這個家肯定也呆不下去的,與其讓他去寺廟……」

繼國夫人在火光微亮的夜色中,緊張而不安地攥緊了她的手:

「妾身想請你,帶那孩子走吧。」

當時的神黎十分錯愕。

她錯愕於夫人的請求,更錯愕於夫人會將孩子交給一個外人的她。

但是當時的夫人沒有多說,隻是微笑著道:「妾身會將多年來的積蓄全贈予你,那筆錢足以讓你們一生衣食無憂。妾身知道這個請求對於你來說有些過了,但是,還請你好好考慮一下。」

而後來,神黎答應了她這個請求。

現下,被神黎輕擁在懷裡的夫人突然輕輕地開口了:“一直想和你說聲抱歉呢,神黎……”

神黎困惑地低頭,見夫人輕倚著她的肩,目光正落在那前方牆角的繁美櫻枝上:“妾身其實一直在觀察你……”

神黎輕顫著眼睫,夫人在她懷裡微笑道:“雖然妾身信奉神明,但也不想讓他去寺廟,可是緣一這孩子啊,沒有人願意接納他呢,除了寺廟外,他無處可去。”

“可是寺廟對一個孩子來說多無趣啊,這片世界太小了,他的世界本就那麼封閉了,妾身更想讓他像個普通孩子一樣,活潑地在藍天下奔跑玩鬨,去看各種各樣美麗而生動的事物,去遇見更多有趣又喜歡的人。”她斂著眸子,輕聲道:“妾身不想他一生就在這裡度過,妾身一直堅信著,緣一他誕生在這世間,一定一定是有更熱烈更美麗的意義的。”

“但是當妾身知道自己的身體可能撐不到那孩子十歲的時候,就一直很焦慮了,每天都在想著緣一該怎麼辦,他真的就要去寺廟了嗎?妾身如果先走了,那他接下來這三年又該怎麼過。到最後,妾身都有些自暴自棄了呢。”她的微笑裡染上了活沷的笑意:“但是,就在妾身即將放棄的時候,突然見到了你……”“讓妾身想想,你來我們家的那天,好像也是這樣一個溫暖明媚的好天氣呢。”她的神色溫柔得像在回憶什麼最美好的光景:“從那天不經意地見到你的第一眼,從看到你送緣一糖的那一刻,妾身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希望。”

“想著這個救了岩勝的武家女孩能不能保護緣一呢?她是不是個溫柔又善良的孩子呢?她能不能接納緣一呢?她能不能,帶緣一去仰望天地呢?”

“妾身如此自私地想著,所以才留你下來,一直觀察著,而這些日子,你的一切妾身都看在眼裡,事實證明,你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她輕輕靠著神黎的肩,滿懷愧疚地說:“但是,真的,非常對不起,對於這麼溫柔的你,一直抱著這樣的目的……”

聽到這番話,神黎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了。

氣憤?無奈?難過?

不,事到如今什麼都沒有,或許這對陌生人會有,但現在的神黎對繼國夫人隻覺得有些憐惜。

一位母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擁有更好的未來,但是隻能不惜地拜托外人,明明還有家人在,卻將希望都寄托在一個隻相處了幾個月的人身上。

這對當時的夫人來說,想必真的很絕望吧。

這是多諷刺多令人難過的事啊。

神黎微笑地將她擁緊,把下巴輕擱在她的發頂,同她一起溫柔地望著院內明媚的陽光。

神黎說:“不,該感謝您才是,我其實一直,很想這樣抱你們一次。”

“你們?”繼國夫人敏銳地抓住了這個字眼,但神黎也不多解釋,隻是望著那在風中飄逝的緋櫻,眼中溢出淡淡的懷念:“您讓我完成了我一直沒能為她做到的事。”

也沒有出聲問是誰,這次是繼國夫人選擇安靜地聆聽她的話了。

“我一直,想要將她圈入懷中,抱著她去看春天的花海,她想去看大海,去地球,我就想牽著她去。”

神黎抱著繼國夫人,眸光淡淡的目光明明看著眼前的風景,可是卻遼遠得仿佛穿過了雨絲雪絮,穿過天海山川,也穿越了春夏秋冬,到達了那個總是下著雨的寥落雨鄉:

“我想一生都為她編麻花辮,想為她祈到平安符,想與寂寞的她穿過熱鬨的人山人海,想保護她拜托給我的寶貝……想與她一起死去。”

但是,當時的她如神威所說的,實在太弱小了,她的手不夠長,不能圈住江華瘦弱的肩,她的力量太弱,連保護江華想保護的家人都做不到,她也沒有勇氣,義無反顧地帶她逃離那裡,帶她離開她愛的人,去看她想看的事物。

甚至在江華生命最後的那段時間,她也沒能好好陪在身邊。

當時,神威與神晃打了一架後,就隨春雨的那些海盜離開了。

而神黎放心不下他,在他伸出手來邀她一起時,她不顧神樂的哭喊和當時已然病重的江華,輕輕搭上了他的手。

因為她要保護她視為生命的重要的人,所以不惜離開了即將逝去的她。

而最後的最後,因為與她約定好了,因為被拜托了,所以她甚至連與她一起死去的權利都沒有。

她,這個自認是江華「唯一」的家人的家夥,到頭來,卻什麼都沒能為她做到。

“但是……”神黎現在已經能微笑起來了:“夫人您讓我帶您去看了雪天的花,您讓我帶您完成了想與孩子們一起去祭典的願望,您讓我能以這樣保護的姿態擁抱您。”

神黎在午後明媚的日光裡,側頭微笑著親吻了一下懷中人微涼的額心:“真的,非常感謝您……”

至少,讓她知道,她相較那個時候,已經強大許多了。

聞言,懷中的繼國夫人微微抬起頭來,將枯瘦的指尖溫柔地撫上神黎的臉頰:“那個人,對神黎來說一定很重要吧。”

她笑說:“她也一定是很愛很愛神黎吧。”

神黎輕輕握住她的手,神情寂寂地說:“可是她死前,我什麼都沒對她說,也沒有握住她的手。”

繼國夫人輕笑,眼裡是淡淡的憐惜的水光:“那你當時想對她說什麼呢?”

也許是繼國夫人眸中溫柔的神色與那人實在太像了,神黎有一瞬產生了江華正在笑著問她的錯覺。

神黎不禁一陣恍惚,她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語氣回答她們:“想說,謝謝,還有,對不起。”

繼國夫人與記憶裡的人正在問:“還有呢?”

神黎瞳孔一縮,隨即嘴角顫抖,艱難地將心裡埋藏了將近十年的言語傾數地挖出來:“對……對不起,她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嗚,沒、沒能陪在身邊,沒能好好保護好她……”

說著說著,眼前的人仿佛一瞬間與她重疊了,神黎狠狠地抱住了她,但頃刻間又怕將這脆弱的人兒給弄碎了,趕忙放鬆力道虛虛地擁著。

心裡明白眼前的人也壽命不長,當年所有酸澀難過的情感仿佛一並冒著泡湧上了心頭。

溫暖明媚的日光中,紛擾的櫻花在飄揚,迷亂了廊下兩人相擁的身影。

在這之中,神黎咬著唇,眼淚簌簌地落下來,打濕了繼國夫人的衣襟。

已經分不清眼前的人是夫人還是江華了,她哭嚎著,終於將那些年裡最壓抑的那場雨哭了出來:

“不要拋下我啊!江華!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們都不要死!”

靜謐的寺廟後院裡,此刻隻有風與她的聲音,她哭得無所顧忌,像個在向母親撒嬌的孩子。

而繼國夫人這次反過來將她輕擁進懷裡,用手溫柔地輕撫著她的頭:“哭吧,哭吧……”

語畢,她像當年的江華那般,溫柔地親吻神黎的額心:

“神黎你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呢。”

</>作者有話要說:神黎和繼國夫人就算是彼此的救贖吧。

神黎從她身上看到江華的影子,可以放心地在她麵前哭。

本文的繼國夫人皆是我個人理解腦補的繼國夫人,如果有出入還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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