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濫節(1 / 2)

B.C.1220

遠山的希望,群青的回想。

日暈的野火點燃雲絮在天上燃燒,地上的尼羅河水在匆匆流淌,原野被風掀起油綠的浪。

太陽降臨。

塵儘,光生。

於粼粼日光下,輕嗅熏風的氣息,目光遠處,聽聞人聲嘈雜。

是新生的氣息呀。

立花笑嘻嘻地拽著立夏,沿尼羅河泛著新綠的流水而下,向著遠處人群聚集的地帶走去。

“快點呀,立夏夏。”少女催促道:“一年一度的泛濫節要開始啦。”

泛濫節。

尼羅河泛濫節,尼羅河大祭。

每年的六月中下旬,尼羅河水呈現出清亮的綠,而到了八月,洪水將溢出河床覆沒兩岸的土地。

這時的埃及人,將會在尼羅河畔舉行一年一度大規模的祭禮,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泛濫節’。

埃及人以此感謝尼羅河水的泛濫,感謝神賜的肥沃土壤和來年豐收的希望。

此為,尼羅河大祭。

“……就來啦。”立夏應和著橘子發色少女的催促。

少年赤足,拉著少女在河畔奔跑,向著人群,向著尼羅河大祭。

他們身後,是淺紫色發的少女在追逐。

“請注意腳下,前輩們。”瑪修試圖勸說立花和立夏,讓他們放緩步伐。

素白的長裙,裙擺沾了些褐色的泥水,包裹著少女貼身的鎧甲。

“知道啦。”立花如此回答,實際上沒有放緩哪怕半步。

他們一前一後的追逐奔跑,長風吹鼓衣物的布料,裸/露出少年肌理緊實的臂膀和小腹,以及少女們線條美好的小腿。

嬉笑聲裡,是壓抑許久的自由曠達。

原野真靜啊,尼羅河水很清澈。

立夏遠遠的,聽到人聲喧烈,鼓樂鈴響,撥弦叮當。

象牙的鈴舌形似小鐘,埃及人將之舉向高天,齊齊揮響,按照編排好的節奏行進,不急不緩。

他們念唱著埃及古言,藏於密咒裡的祝福,曲調抑揚頓挫,尾音綿長。

孔雀拖著濃麗的尾羽在河畔的泥沙上走過,太陽的光在尾羽的‘眼睛’上折射出斑斕的光。

少女們穿著亞麻的長裙而來,素白的裙擺以豔麗的鳥羽作點綴,腕帶金飾,黑發褐膚。

她們赤著腳,踏入尼羅河水中。

法老端坐高台,眸色沉靜。

他微微翹著唇角,支著下巴,觀望著子民的熱鬨喧烈。

主持祭禮的祭師輕聲出言詢問法老,是否開啟此次的尼羅河大祭。

“……再等等。”法老如此回答。

那雙金色的眼眸,將空落落的目光投向遙遠的尼羅河之東,紅海所坐落的地方。

祭師垂眸,凝視自己的腳尖,他心知年事已高的法老,八成又在想念他年少時的兄弟。

奧茲曼迪亞斯看向摩西大人離開的地方,漸漸收回目光。

他樣貌仍然年輕,鎏金的眼眸也依舊傲視萬物,隻有那些隨光陰愈發沉穩沉寂的氣質,讓人依稀能察覺得到,這個人真的已經不再年輕。

目下無塵,目上空。神思沉寂,睥睨眾生。

愈發向著神性意味靠攏的,埃及的至神之王。

拉美西斯二世奧茲曼迪亞斯,功業蓋物,強者折服。

法老垂眸斂目,靜待尼羅河大祭,等待年少之夢中的那兩個人。

漫天灑落紅睡蓮的花瓣,金色的花蕊摻雜著細碎的金粉,被神廟的侍女塗抹在法老的眉心處。

微風輕輕的拂過奧茲曼迪亞斯的發梢,卷來一片這個季節本不該有的枯葉,與片片飛落如火的紅睡蓮形成鮮明對比。

83歲的法老,和他永遠36歲的王妃。

“你來了。”奧茲曼迪亞斯聲音微頓,“餘崇高的讚揚,甜蜜的愛。”

枯黃的樹葉落在他的肩上,穩穩的,不在隨風顫抖。

“餘上下埃及的女主人。”法老沒有回頭,而是看著他的子民們沿途向尼羅河中傾倒酒水,又舀起河水飲下。於是他也翻轉手腕,將金杯裡的酒液倒出。

麥酒沿著王座高台流淌而下,滲入泥土,法老看著那些蜿蜒流淌的液體,目光深徹,“太陽為之閃耀的,餘的妮菲塔麗。”

祭師趁機又詢問,是否開始此次的祭禮。

“再等等。”拉美西斯二世於神權的王座上歎息,他又將目光落向東方。

這一次的目光,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加悠長。

“餘見到了摩西。”奧茲曼迪亞斯說:“在昨夜的夢裡。”

法老的語氣無法辯識喜怒。

聞言,祭師更是放緩了聲息。

法老拉美西斯二世,極為太陽神‘拉’在人間的化身,至神之王,勇武之子。

神王輕易不會做夢,如果夢見,那一定有著特殊的寓意,或是上天降臨災厄,或者必將成為現實。

而現在,法老說……他在夢裡見到摩西。

這讓主持此次尼羅河大祭的祭師不禁開始心懷期待,說不定……這一次,摩西大人將會回來。

想到這,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連眉目都舒展開來,少見得在祭禮上展露笑容。

祭師追問:“那一定,是非常美麗的夢吧?”

最後一句雖然是疑問,卻帶著點篤定。

法老輕笑了一聲,哼道:“那自然是非常美麗的。”

奧茲曼迪亞斯看向遙遠處,泛著群青的天空。

這位年老的祭師,曾主持過摩西所參與的第一次和最後一次的尼羅河泛濫節。

他會的東西很多,觀星,占卜,略通詛咒,在醫藥方麵也頗有建樹。是少有的,可以聽到神的聲音的人。

他深愛埃及,敬愛摩西的純淨和對自然萬物的尊重,景仰著為埃及帶來治世的法老。

祭師向法老關切詢問:“摩西大人,對您說了什麼嗎?”

法老輕瞟了他一眼,收回視線,什麼也沒有回答。

見法老闔上雙眸,祭師及時斂聲,不再說話,生怕驚擾了這位至神之王。

而對此一無所知的,自遙遠後世而來的少年和少女依舊按照他們自己的步調行走著。

眼下,距離泛濫節祭典的位置愈發近了,他們看見高台上黃金的王座,侍立王座後的白裙侍女,還有高錐金描的青金石的修飾。

“馬上就要到了呀。說起來……立夏夏。”少女突兀的收斂起臉上笑容,澄金的眼底不含笑意,顯得沉重起來,“你說,為什麼薩麥爾對摩西的態度看起來這麼複雜,他們之間的淵源所帶來的,真的是憎恨嗎?”

“看著完全不像嘛!”立花撓撓頭發,根據自己的感受,做出了這個定論。

“的確不像。”立夏點頭附和道。

“我不明白。”少女鼓了鼓臉頰繼續道:“我知道這種氣氛歡快的時候提這種正經又沉重的事情很煞風景沒錯啦……但是這件事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個合理的答案,大概會把自己憋死吧。”

擔心把自己憋死,所以就要把我也拉下水是嗎?好,不愧是你!

立夏抽了抽嘴角後,順著立花的思維漸漸陷入沉思。

“這個……”立夏想了很久,才輕聲回答:“我想,雖然是象征原罪的魔物,可他是暴怒而不是憎恨。”

“啊?”立花瞪圓了眼睛,茫然的看著他。

不像是答案的答案,聽上去有點哲學,又有點強行解釋的敷衍。

但是給出這個回答的立夏並不那麼覺得,他眼前是熱鬨的人群,是即將開始的尼羅河大祭。

少年拉著少女擠入人群中,在歡騰起舞,高唱祝言的人流裡穿過。

“這算什麼答案嘛……”隻留少女的聲音淹沒在人群聲沸裡,顯得格外微弱,聽不真切。

立花一開一合的嘴唇,埃及神秘的祝唱和祭樂。

雖然無法聽清聲音,但是立夏從她的神色裡瞧出,她對於這個答案並不那麼滿意,無法解答她心裡的困惑。

少年心生歎息。

他們逆人流前行。

赤/裸的腳踝被泛濫的河水所衝下的泥沙淺淺覆沒,非常柔軟的泥壤,冰涼濕潤。

濕軟沁涼的泥土拂走夏日燥熱,立夏收斂好心裡紛亂的情緒,冷靜開口道:“憤怒也分很多種的,不是嗎?”

“就像哀而不傷一樣……憤怒也包含有怒其不爭……吧?”

怒其不爭?不爭什麼呢?

立花愣住了。

她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個可能。

但是她意識到,立夏所說的,很可能是對的。

薩麥爾針對摩西的憤怒,大概更多因素上的,就是立夏口中的怒其不爭。

在薩麥爾眼裡,沒有人比摩西更有資格入住太陽天,前往神的禦座之側,常駐天上的耶路撒冷。

就算那時的他沒有得到上帝的指令,也會如此認可。

但是摩西的選擇呢?

他選擇擁抱始終正直的理念,看著最後一個希伯來人踏入迦南。

摩西生前所說最多的地方就是迦南,他總在向希伯來人講述關於迦南的一切,薩麥爾也跟著聽……從曠野,到荒漠,再到迦南。

摩西說迦南之所以叫做迦南,是因為以一個名為‘迦南’的人名來命名的,那個人是諾亞的子孫。

他說迦南是應許之地,是希望之鄉,說迦南是一個到處流淌著奶和蜜的富饒之地。

他一直在說,一直在描述,一直在宣揚。

向每一個人……垂暮的老人,目光無神的中年人,青年,少年,小孩子。

每一個在族群中誕生的幼兒所聽的第一個故事,必定是迦南。

一個世代的流浪,如果沒有點什麼希望和目標,那麼人就會很容易喪氣的失去一切現有的東西,從而萬劫不複。

所以摩西以一人之力,在流浪的希伯來人心裡描繪出一個最美的理想之地。

因此,枯竭的心靈之光得到生機,在希伯來的族群中紮根,從一粒種子的形態盛開出最美的花。

摩西並不是隻引領救贖希伯來人,還有淪落荒漠的一些落難人,和其餘無家可歸的流浪漂泊者。

他從不空談希望和理想,而是將這些人都歸籠在一起,教給他們狩獵的本領,教給他們寫字,教給他們何為‘十誡’。

何為信仰,何為希望。

何為努力,何為良善。

什麼是無私?什麼是接納?嬰兒從誕生開始,又要怎樣,去做一個‘人’?

化名‘麥爾’的青年,是族群裡學習得最快的人。

每當這時,希伯來的聖人摩西從不吝嗇他的微笑。

而每一天結束之時,麥爾都會在摩西看不見的地方露出小小的笑容。

天神一般英俊的麵孔,因為這個笑容,不再沉寂如雕塑。

每一天每一天,都在跟隨著人類的死亡天使,在這個生機日漸衰微的人類身上,懂得了何為‘生命’。

但是,摩西是個人類,是人類……最終還是會迎來死亡的那一天。

何況,他的年齡已經很大了。

摩西向每一個人講述迦南。

可是這樣的一個人,終其一生,都沒有真正進入他所聲聲念念的迦南,他甚至沒有見過迦南究竟是什麼樣子,也沒有證實迦南是不是流淌著蜜和奶的富饒。

而在最後,也因自身的拒絕,而沒有去往天上的耶路撒冷。

聲聲挽留和勸說,描述天上的聖城更甚於迦南的風光。

而他笑著說――‘已經足夠了。’

‘再見,薩麥爾。’

蒼老的摩西,在聖光裡沉睡。

素白羽翼的天軍抱著人類聖者蒼老破敗,了無生機的軀殼飛入迦南。

‘摩西,你過來。’

我帶你去太陽天,去神座之側。

名為摩西的人類聖者不應該流浪,他應該去太陽天,去神座之側。

憤怒並非起源於憎恨,憤怒有很多種,因為各種不同的情況而產生。

怒其不爭,怒其溫善。

憤怒於良善的聖人,沒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嘗儘世間辛酸,卻自認沒有任何遺憾。

他生前未能抵達的理想聖境,沒能看到的生命樹。

有著藍眼睛的人類少年,眨眨眼睛,右眼泛著酸澀的熱度。

他看到深海,看到巨獸雪白的殘骸。

看到未亡的亡者,在深淵裡靜靜沉睡,做著從前未完的夢,等待下一個世代的蘇醒。

尼羅河之東。

紅海。

海底寂靜,漆黑永夜。

光所不能觸及的海淵裂口深處,沉睡著蒼狼巨大的骸骨。

雪白的殘骸半沒入海底的泥沙裡,想較之下,隻露出小小的一部分,所露出的,是巨狼的頭骨。

但是非常奇怪的,這並不像是現實所能存在的生物的骨骸。

之所以這麼說,並不是因為骨骸的龐大,而是因為……那頭骨,兩窩空空的眼眶之間的顱骨正中,生出了頎長的獨角。

螺旋向上,直指海麵蒼穹。

薩麥爾在深海裡沉睡。

海底的白骨旁,時不時吹息出一串串的細小氣泡。

那串氣泡凝結出的樣子像小狗、像馬駒、像猿猴,像背生膜翼的蜥蜴,在漆黑的海底凝著細碎微光,迷茫地流淌。

自然以沉默緬懷。

我們都是曆史的塵埃。

“未亡的亡者在紅海下沉睡。”少年目光向著遠方,“或許還會醒來,或許一直這麼沉睡下去。”

“或許還想醒來,或許再也不想。”

他放棄了嗎?沒有放棄嗎?

繼續堅持?還是遺忘?

紅海之淵,萬世沉淪。

立花隻覺得喉嚨一片乾啞滯澀,鼻腔滾燙。

“你大概……是對的。”少女垂下頭,看著像霜打了一般,沒什麼精神。

立夏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一下,兩下……啪!

立花瞪了立夏一眼,拍開了他的手,撲上去撓他的癢癢肉。

日輪將天光拉的極長。

尼羅河域熙熙攘攘的人流攢動,他們抱著瓦罐,提著食物和用以祭祀的事物。

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熱烈明亮的笑容,這就是埃及,一個被太陽庇佑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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