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10(1 / 2)

第101章

如今已是陽春時節。

官道兩旁的草木生長得鬱鬱蔥蔥,密林間時有鳥鳴聲響起。

馬車穿過這片樹林,陸雲霜一行人,趕在黃昏時分到達桐縣。

驛站住不下這麼多的人,桐縣本也不大,驟然湧入這麼多的人 ,引得很多人好奇觀望。

使團中不乏服飾奇異之人,孩童們躲在父母身後,探出腦袋去看,一個比一個眼睛亮。

這種純善友好的目光並不惹人厭煩。

使團中不乏有人對這座小城心生好感,四處走走看看,有甚者直接掏出紙筆,開始作畫。

小孩們就圍聚在這人的身後,看著他一筆一劃勾勒出湖邊的風光。

季清沅也難免好奇,她喜歡作畫,又見那人作畫的風格和她往日所見不同,便站在不遠處看著。

祝錦玉在這時候走過來與她閒談,禁不住道:“這一路上我想和殿下單獨說話,真是不容易。話說,陸大人守你守得如此緊,殿下不會覺得不高興嗎?”

季清沅聞言,不解地看向她:“為何要不高興?”

祝錦玉理所當然地道:“他妨礙你了啊,因為有他在,你都不能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連和我說話,都會引起他的不悅,這不是拘束嗎?”

雲墒女子一向自在灑脫,所以祝錦玉很煩這種行為。

季清沅看了她一會兒,不答反問:“祝姑娘應該還沒有喜歡的人吧?”

“啊?”祝錦玉不懂她怎麼提及這個,又想到那門被安排的親事,煩躁地踢了一腳路邊的世子,“有什麼好喜歡的,成婚這種事,不就是家族之間的聯姻嗎?喜不喜歡又不重要。”

季清沅從她的話中聽出些許無奈,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她不便多說什麼。

但有一點她知道。

她看向遠處正快步朝她走來的陸雲霜,輕柔一笑:“喜歡還是很重要的。祝姑娘覺得所謂的妨礙拘束,在我看來並不是那樣。她哪怕在我身邊多待一刻,我都會很開心,所以不是她在拘束我,而是我想要牽絆住她。”

“牽絆?”祝錦玉不太理解她的意思。

但她注意到,季清沅看向陸雲霜柔和的目光和笑容,她想或許是她誤解了?

陸雲霜匆匆上前,她牽住小公主的手,不大愉快地問道:“她和你說什麼了?是不是又在說我的壞話?”

“沒有,”季清沅笑著反駁,“祝姑娘也覺得那人畫得好,與我一同看了會兒。”

“真的?”

“真的,我騙你做什麼?”

祝錦玉站在原地,看著她們越走越遠。

這一次她從她們的背影中,看出來些許不同。

那種自然的親密感,是無法留給他人一絲縫隙的。

“喜歡,牽絆。”她不由喃喃重複季清沅的話。

或許,有一日,她也會體會到這樣的感情嗎?

陸雲霜和季清沅尚未到何氏的住處,便在半路遇見了何氏。

“今日怎麼這麼巧?正好遇見嬤嬤了呢。”季清沅眸中露出驚喜,上前挽住何氏的胳膊。

何必拍了拍她的手臂,搖著頭笑道:“哪裡是巧,來買花糕的人說街上來了好多人,像是上次來過這裡的官員。我心想,肯定是你們,所以出來迎一迎你們。”

“那也是巧啊,這要是走了不同的路,豈不是錯過了?”

“你這麼說,確實也是。”何氏帶著季清沅往前拐個彎,“既然出來了,不如就在外麵吃飯?再往前走一段,有一家食肆味道不錯,嬤嬤帶你去嘗嘗。”

“好呀。”季清沅笑著應下,與嬤嬤說話之時,不忘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陸雲霜,伸手勾了一下她的食指,輕輕捏了捏。

這是在說,她沒有忘記她呢。

陸雲霜上前一步,走到她身側,回捏了她一下。

小公主要挽著何氏的胳膊,再和她牽手,實在有點為難了。

罷了,暫時就不牽了吧。

在那家食肆吃完飯,她們一起回到何氏的住處。

時辰尚早,季清沅與何氏說了一會兒話,忽然升起一個念頭:“不如嬤嬤現在教我們做花糕,我們按照你的步驟來,看能不能做出來好不好?”

她說的是我們,陸雲霜自然也是要參與的。

之前陸雲霜記了食譜,但一直也沒時間真去做一次。

這次何氏在一旁指點,她們兩個一起在廚房忙活。

在陸雲霜又一次添了倒忙之後,季清沅很是無奈地看向她:“你再幫下去,我們今天就吃不到桃花糕了。”

“你是嫌棄我了嗎?”陸雲霜可憐巴巴地看向她。

季清沅看到她臉上的麵粉,忍住沒笑,轉頭對何氏道:“嬤嬤,要是我們做得難吃,你可不能笑話我們。”

“第一次做都是這樣,多嘗試幾次就好了。”何氏笑著遞過來一張帕子,“陸公子,給你。”

陸雲霜接過去,不太明白,“嬤嬤給我帕子做什麼?”

“噗嗤”一聲,季清沅終於忍不住笑出聲。

陸雲霜轉頭看向她,她很快恢複一陣正經的樣子,指了指她的左臉,“你擦擦這裡。”

陸雲霜瞬間明悟,一邊拿著帕子擦臉,一邊默默盯著小公主。

季清沅被她盯得心虛,輕咳一聲,低頭繼續做糕點。

好在雖然過程艱難,但是最後她們成功做出十個桃花糕。

何氏教著她們調出的味道,恰到好處的甜味,還有兩層夾心在裡麵,口感豐富。

隻是夜間不能多吃,她們一人嘗了一個,剩下七個留著明日再吃。

回京不能耽擱,所以這次她們不會停留半日,明日一早就需要離開。

季清沅有些不舍,一想到之後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嬤嬤,心裡難免難過。

陸雲霜見她悶悶的,想了想,建議道:“要不你今夜和嬤嬤一起睡?”

“可以嗎?”季清沅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陸雲霜把她拉到懷中,點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要不先對著鏡子看看你的表情,再問我行不行。”

季清沅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抬手攬住她的脖頸,“就這一夜而已,你肯定不會介意的,對不對?”

“我有什麼好介意的,”陸雲霜摸著冰涼的床鋪,長歎一口氣,“就是長夜漫漫,無人懂我心中孤寂罷了。”

“那……”季清沅猶豫一會兒,湊到她耳邊小聲道:“我下次補償你好了,怎麼補償由你決定。”

陸雲霜眉間一動,她沒想到還有這意外之喜,看著有些為難道:“那行吧,我給你抱被子過去。”

何氏那邊還沒睡,見季清沅要和她一起睡,又見陸雲霜親自抱了被子過來,便沒拒絕。

季清沅幼時害怕雷雨時,何氏便會哄著她睡覺。

時隔多年,一切似乎還和從前沒有什麼分彆。

但從前那個害怕雷雨的小姑娘是真的長大了。

何氏撥開落到她眼前的長發,欣慰道:“之前總在擔憂,怕你哪裡過得不好,今日瞧著,卻是不用擔心了。”

上次因為突然重逢,一上來便是喜極而泣。

何氏以為季清沅還和她印象中一樣,今日卻真切感受到她的不同。

昔日處處需要謹小慎微的小公主,如今變得越發明快靈動,性子也變得俏皮了些。

何氏以前一直覺得,季清沅的婚事大抵是由不得自己的,如今見她嫁給自己喜歡的人,當然為她高興。

她看得出陸雲霜待季清沅很好,也看得出季清沅對陸雲霜的喜歡信賴。

這樣就很好了。

“嬤嬤放心,”季清沅知道何氏的擔憂,俏皮一笑,“如今已經沒有人能讓我受委屈了,隻有我讓旁人受委屈的份呢。”

何氏被她逗笑,替她掖了掖被子,“嬤嬤知道你的性子,你啊,不會欺負人,但心裡跟明鏡似的,知道誰好誰壞。”

季清沅知道她說的壞人是誰。

她想告訴嬤嬤,或許她口中的壞人,也很快不能欺負人了。

但想了想,到底沒開口。

在沒有定局之前,還是不要讓嬤嬤擔心朝局之事了。

一夜過得很快。

轉瞬便要到分彆之時,這一次何氏有了準備,提前備了許多東西,都是季清沅喜歡的吃食。

季清沅臨走前,答應一定會給何氏寫信,讓何氏不要擔心她。

等上了馬車,不出意外,像上次一樣,哭了出來。

陸雲霜輕輕拍著她的背,向她許諾:“等以後有機會,我們來桐縣住上一段日子,到時候誰也不能催我們離開,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好。”季清沅在她懷中點頭。

她相信陸雲霜說的不是假話。

隻是這個時機,可能要再晚一點。

迎接使在三月下旬回到京都。

陸雲霜進京後,先去處理使團進京的事情,期間被皇帝召進宮中一趟。

她忙到天黑才回到陸府,與此同時,也打探清楚京城最近發生的事。

季清沅知道她進宮的事,揮手讓所有人退下,“父皇為何召你進宮?”

“是為了律州的事,”陸雲霜抱著她坐下,將外麵聽來的消息告訴她,“二皇子如今被幽禁中,程遠的案子交由三司會審,隻怕還有的鬨。”

但不管怎麼鬨,這一次她們一定會把季宣廷捶死。

第102章

陸雲霜猜得沒錯。

此案交由三司會審,一直審到三月末,也沒有交出一個定論。

當初梁束以最快的速度送了一份文書進京,緊接著程遠等人就被押送上京,根本沒有給季宣廷一絲喘息之機。

三份供詞和證據被奉送至皇帝麵前,將事情理得清清楚楚——

律州兵械司司正程遠,為了私利,暗地與西戎商人交易兵器;經西戎三皇子慕容策所言證實,那西戎商人乃是西戎大皇子的手下,有意接近程遠,以重金說動他與其交易兵器。

此事雖辦得隱秘,卻讓季宣廷的幕僚——穆闐安排在程遠身邊的手下,發現蛛絲馬跡,將此事書信告知穆闐。

穆闐在得知此事後,將事情稟報給季宣廷。

季宣廷不想著將此事上稟帝王,竟與穆闐商議後,生出一條毒計——他們想要將此事全數栽贓到梁束的頭上。

穆闐為此前往律州,不想在路途中染上時疫,耽擱二十多日才趕至律州。

此時程遠已經按照季宣廷在信中的交代,偷偷鍛造出一大批兵器。

穆闐將季宣廷親筆書寫的信件交由程遠,讓他萬事聽自己吩咐。

而此時,西戎三皇子喬裝打扮進入涇城,他一早知道西戎大皇子在和程遠交易兵器,他不想讓大皇子占儘好處,也意圖與程遠交易。

程遠在穆闐的幫助下,與西戎三皇子見麵,西戎三皇子出兩倍的價錢買下這批兵器。

程遠以為,他此次和西戎三皇子交易兵器,不僅能獲得真金白銀,還能在穆闐的幫助下,將此事栽贓到梁束的頭上。

他不知道的是,從一開始,穆闐和西戎三皇子的目標就不僅僅是這批兵器。

交易兵器的當夜,若是梁束沒有在陸雲霜的提醒下提前防範,慕容策身邊的高手會潛入府衙後院,偷走知府令牌,後以急事下令打開城門,迎西戎軍入城。

至於那批程遠擔心不好運走的兵器,當涇城已被西戎軍收入囊中,此事還有什麼難處?

雖然大晟會失去涇城乃至律州,但是梁束乃至梁家梁皇後,會因為此事,徹底失勢。

季宣廷身為皇室子弟,他不在乎大晟百姓的死活,覺得區區幾座城池不算什麼,一心隻想和二公主作對,竟然與西戎合作,試圖以這樣的方式扳倒梁家。

這樣的消息一傳出來,哪怕此案還沒有定論,民間百姓也早已唾棄季宣廷一萬遍。

至於穆闐是怎麼和西戎三皇子聯係上的?

這又牽扯到另一樁事,經季宣廷身邊的心腹證實,季宣廷一直和京都的那些西戎細作有聯係。

當初那些西戎細作計劃要在秋獮期間刺殺皇帝,季宣廷早知此事卻不說。

這不由又讓人聯想到,當初徹查秋獮刺殺一案時,季宣廷因為引導五皇子對幻術表演燃起興趣,而被牽扯其中的事情。

這件事最後不了了之。

但如今兩件事結合起來,不由讓人疑問,季宣廷想要做什麼?

他是不是在幫助西戎細作混入秋獮的表演中?

難道他也想要皇帝死在秋獮的刺殺中?

又是叛國,又是弑父,緊接著又出了一樁事。

之前平洲知府侵吞稅銀一案竟又出了新的證據。

賬本上清晰地記載了那些臟銀的去處,其中一大部分被孝敬給了榮家和二皇子。

風波驟起,愈演愈烈。

季宣廷當然不願承認這些罪名,他死死抓住一個點不放——

穆闐乃是慕容策的人,他就是一個奸細,慕容策身為西戎皇子,他們的話信不得。

書信是可以偽造的,他拒不承認那些與西戎細作和程遠的往來書信是真的。

皇帝不下令,誰敢對皇子用刑?

局麵自然就僵住了。

陸雲霜一早料到會如此。

前世大晟失去律州,梁束生死不知,民間民怨沸騰。

再加之,程遠被發現在家中自縊,臨死前些寫了一封血書,闡述自己的罪行,說是一切受梁束指使,心中愧然,自裁謝罪。

這封血書輾轉到了京城,成了又一“鐵證”。

梁家覆滅,梁皇後被廢。

但是皇帝依舊想以季清嵐不知情為由,將她摘出其中。

不想偏在此時,季宣廷派人捉拿潛藏在京都的西戎細作,陷害季清嵐,言她和西戎細作合謀刺殺皇帝,想要偽造遺詔登基。

他們甚至真的找出了一封偽造的遺詔。

皇帝失望痛心至極,這才下令將季清嵐貶為庶人,終身囚禁。

同樣是弑父罪名在前,皇帝不願賜死季清嵐,最後甚至還想要為她平反。

陸雲霜不相信,季清嵐會真的在冷宮服毒自儘,想也知道,自儘一事定是季宣廷的手筆。

如今季宣廷麵對同樣的罪名,當然他的罪名要更多一些,也更無可反駁。

陸雲霜想過,皇帝是否依舊會猶豫?

皇長子年幼夭折,季宣廷身為二皇子,算是皇帝第一個看著長大的兒子,更彆說他還有榮妃這個得寵的母妃。

怕就怕皇帝心中顧念著血緣親情,最終也是下令終身幽禁。

陸雲霜可不想要這樣的結果。

在宮中舉辦萬壽節前,陸雲霜私底下和季清嵐見了一麵,而後安心去赴宮中的萬壽宴。

此次的萬壽宴尤其盛大,各國使臣代表紛紛入宮進獻壽禮。

而在這種重要場合,季宣廷依舊在幽閉中,無法在此盛宴上現身。

眾人心中明了,二皇子此次也許能活下來,但與儲位再也無緣了。

他們沒想到的是,還有更大的風波等著季宣廷。

萬壽宴後,京都不知何時傳出一則流言,有人言前朝厲王和宮中那位榮妃娘娘,曾在潯州相遇,有過一段情愛過往。

這種話以前大家是不敢傳的,但今時不同往日,消息愈傳愈廣。

傳言中榮妃和厲王相識相愛的經過也變得越發詳細,說厲王去潯州尋醫醫治腿疾,恰巧在遇見在潯州暫住的榮家大姑娘,兩人對彼此一見鐘情。

榮家大姑娘為了給厲王尋藥,不慎跌落山坡,被樹枝劃破手臂,在左臂上留下一道不小的疤痕……二人情意綿長,不想榮家大姑娘被家族所迫,嫁給當今聖上為妻。

厲王恨聖上奪妻,又眼見皇位無望,最終逼宮造反,兵敗後自儘於宮中。

這則流言最終傳到了宮中。

重華殿內,皇帝坐在書案後,閉目暫歇。

那些流言曆曆在耳,他想起榮妃左臂上的那道傷疤,她說是年少時玩鬨不慎被劃傷的,後尋了許多祛疤的藥也除不儘,還是留下淡淡的疤痕。

外麵的流言能準確說出榮妃左臂上的疤痕,必是有備而來。

皇帝也經曆過奪儲,他大抵能猜到流言出自何方。

“陛下,”崔德全進入殿內,低聲道,“榮妃娘娘那邊派人來,說想要見陛下一麵。”

“不見。”皇帝冷淡道。

他知道這會兒見了榮妃,榮妃會說些什麼話。

既如此,不如不去。

而榮妃也猜到皇帝可能不會見她,又讓人傳話過來,“榮妃娘娘說,宮外那些都是謠言,隻盼陛下能查清謠言的來處,還她一個清白。”

皇帝不去,這些話還是到了他耳中。

他沉默不發一言,顯然沒有要下令徹查流言的意思。

崔德全默默退了下去。

偌大的重華殿再次空了下來。

皇帝睜眼看向空蕩蕩的重華殿。

他還記得,厲王謀反的那夜,這裡被血染儘的模樣。

他目眥儘裂,最後竟是長笑一聲,死前最後一句話,是說他永遠不會輸。

皇帝本以為,厲王這話的意思,是指他那些藏在暗處,如鬼魅一般,隨時會衝出來刺殺的死士。

但如今他不由去想,也許不是這個意思呢?

這些年,那些死士隻出現過兩次,一次是在他有意封季清嵐為皇太女後,死士出現要刺殺季清嵐。

第二次是在秋獮宮宴上,和西戎的細作一起出現,意圖刺殺他。

而現在,季宣廷和秋獮刺殺一案有著關係。

當時清查逆黨餘孽一案,便有一個疑點,厲王留下來的死士是如何得知,西戎細作要在景園宮宴上刺殺的?難道他們也和西戎細作有聯係?

此時再重想這件事,皇帝不免想到另一個可能,一個他心底最不願相信的可能。

當年若是季清嵐死在那場刺殺中,她無法成為皇太女,利得者便是一直想要和她爭的人。

他的這些孩子中,最有可能的便是季宣廷。

皇帝從前覺得,死士刺殺他最寵愛的女兒,是為了讓他痛苦。

但如今他回想這件事,隻覺心中那個念頭愈發強烈,強烈到他仿佛再次看到,厲王死前在他麵前時,囂張狂笑的模樣。

若是……季宣廷不是他的兒子呢?

那些死士聽命於他,一切不就順理成章了嗎?

*

京城流言甚囂塵上。

陸雲霜不在風暴的中心,她和季清沅去了一趟薑渺的住處。

秦苒捧著那個花盆出來,把花盆放在她們麵前,指尖撫過莫離草纖細火紅的枝葉,笑著對她們道:“你們運氣很好,這大抵是世間最後一株莫離草了,它現在已經長成了。”

離開這麼多日子,那株幼苗已經徹底褪去翠綠色,長成了它最原本的模樣,枝葉染上如血一般的紅色。

“之前你派人去尋的草藥,如今都已集齊了,再加上這株莫離草,”秦苒欣慰一笑,“你們可以解蠱了。”

第103章

“但是製作解藥還需要時間,”薑渺在一旁接過秦苒的話,詳細解釋解蠱的過程,“解蠱總共需要服下兩顆解藥,我按照你們情絲蠱發作的時間算了一下,你們需要在四月情絲蠱發作後,服下第一顆解藥,之後你們必須分離十日。”

薑渺說到這個,陸雲霜唇瓣微動,似乎想問什麼。

薑渺不等她開口,語氣斷然道:“我說的是必須,就是不容商量的意思。”

陸雲霜閉上嘴,心裡沉沉歎了口氣。

行吧,為了解蠱,忍一忍也不是不行。

但是十日未免也太久了!

薑渺看出她的不情不願,懶得理她,繼續解釋:“這個時候,情絲蠱剛剛發作完,那時候它最為安靜且蠱毒傷害最弱。第一顆解藥可以削弱情絲蠱,這期間身體會有疼痛感,心口刺痛尤其明顯,但不致命,熬一熬可以撐過去。但是在情絲蠱的牽引下,你們會很想見到對方,此時見麵不利於解蠱,所以記得一定要忍住,實在不行找人看住自己。”

薑渺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定在陸雲霜的身上。

她的意思很明顯,要陸雲霜看住自己,彆誤事。

陸雲霜心裡又是沉沉一歎,麵上應得利落:“姨母放心,到時候阿沅去公主府住著,這樣我們就見不到了。”

公主府和陸府距離挺遠。

薑渺讚同地點點頭,往下道:“等這十日過後,你們同時服下第二顆解藥,這顆解藥主要由莫離草製成,你們會陷入昏睡中,也許會看到莫離草製成的幻境,記得一定要讓自己清醒過來,不要沉迷其中,否則……”

否則什麼,她們很清楚。

陸雲霜握緊季清沅的手,與她對視,兩人堅定點頭:“我們不會被幻象所迷的。”

薑渺看著她們如此信任對方,心中稍寬:“隻要你們在兩日內清醒,那情絲蠱便算順利解了,還有疑問嗎?”

陸雲霜和季清沅同時搖頭。

薑渺解釋得很清楚了,隻有一點——

陸雲霜問道:“我怕事情耽擱,也許可能要拖到五月解蠱。”

她沒說是什麼事,薑渺也不問,點頭:“可以,這個時間你們自己看著辦,隻要是在情絲蠱發作後就行。”

“那就多謝姨母和秦姨了。”陸雲霜彎腰道謝。

薑渺擺了擺手,“沒事就走吧。”

陸雲霜對著季清沅聳了聳肩,意思很明顯:你看,跟姨母她們完全不需要這麼客氣。

薑渺既然這麼說,她們也沒有久待,牽著手離去。

她們走後,薑渺將那紙解藥配方再次拿出來,從頭到尾細細看去。

她剛剛說得沉著冷靜,但心底還是擔憂的。

解蠱畢竟是有風險的,她不可能不擔心,所以這幾日在反複看著解藥配方,生怕有什麼遺漏之處。

秦苒坐在她對麵,靜靜望著她專注認真的神情,看透她表麵下的深憂,抬手,指尖輕輕劃過她的側臉。

薑渺抬頭望向她:“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忽然想到一件事,”秦苒媚眼一彎,笑著道,“我當年就是看中你這張臉,所以才決定在你身上試驗情絲蠱的。”

那時她雖已掌權,但心中苦悶難當。

偶然見到在醫館坐診的薑渺,那時她一身青衣,正低頭寫著藥方,神色專注,忽一抬頭,那張清冷出塵的臉就落進秦苒的眼底。

秦苒心知,她也算不上什麼好人,她把薑渺當成她苦悶中的解憂,在彼此身上種下情絲蠱,化作一個柔弱女子住進薑渺的小院。

她那時不知情絲蠱的危害,也不知情絲蠱的解法,更不知道,她會控製不住那顆心,失陷之後,瘋狂去找情絲蠱的解藥。

她不想再綁住薑渺了,所以故意讓薑渺聽到那段對話,讓薑渺誤會她完全無情,隻是為了試驗情絲蠱而已。

解蠱的時候,她們沒有被幻象所迷。

因為她們都知道,那些美好的幻象不可能是真的。

她們有自己的事要去做,誰也不可能放下一切沉在那樣的幻象中。

隻是秦苒沒有料到,薑渺會那麼狠心,真的一言不留地離去……

薑渺微微皺眉,麵上有點冷,“所以呢,你現在看的也是這張臉嗎?”

“當然不是,”秦苒柔媚輕笑,指尖滑落到她的心口,隔著衣衫轉了個圈,“容顏易老,我現在看中的是,你這個人。”

薑渺微微眯眸,她是不是可以理解,秦苒在說她容顏變得不年輕了?

她放下解藥配藥,將其夾進書中,接著起身走到秦苒身側,彎腰直接把她抱了起來。

秦苒絲毫不驚訝,挑著薑渺的下巴勾了勾,“現在是白日,薑大夫要白日縱歡嗎?”

薑渺淡然道:“並無不可。”

她會讓秦苒知道,她到底年不年輕。

回到陸府,季清沅想起一件事,對陸雲霜問道:“你剛剛說會有事情耽擱,是說什麼事?是不是指二皇兄的案子?”

“嗯,”陸雲霜點頭,腦袋蔫巴巴地搭在她肩上,無精打采地解釋,“至少得等這案子結了,我才能安心解蠱。”

季宣廷不死,她心中始終梗著,必須先除掉這個禍害。

季清沅感覺到她狀態不對,大抵知道是什麼事導致的,安撫她:“其實十日並不長的。”

“十日還不長嗎?”陸雲霜猛地抬頭看向她,算給她聽,“一個月才三十日,十日就占了三分之一的時間,這還不長嗎?”

“那也是沒辦法呀,”季清沅努力安慰她,“忍一忍就過去了。”

陸雲霜想說忍不了,但又確實不得不忍,又蔫了回去,“行吧,我努力忍一忍。”

不然還能怎麼辦?

該死的情絲蠱!

該死的季宣廷!

四月上旬,西戎的使者終於趕到大晟京都,開始與大晟的人商討如何換回他們的三皇子。

來之前,西戎皇帝就下了命令,不管是何代價,一定要將慕容策安然帶回來。

如此良機,大晟如何會放過?

大晟派出的官員一開口,就是要西戎歸還漓州,外加無數馬匹錢糧,另外要將之前買去的兵器,通通歸還。

漓州是前前朝遺失的大晟領土,一直被西戎霸占著。

西戎的使者當然不願意答應這樣的條件,兩方的談判最終不歡而散。

大晟的官員不肯退讓,兩方就此僵持下來,看誰先耐不住性子,主動退讓。

與此同時,今年的科考結束。

皇榜放出那日,孟家大姑娘孟書寧的名字一時傳遍京城。

街頭巷尾無人不知,孟書寧中了探花郎。

狀元遊街那日,陸雲霜和季清沅去看了熱鬨。

孟書寧身著深藍色的進士袍,騎在一匹高大的白馬上,行至長街中央,懷中已落了不少香囊荷包帕子等物。

這些都是樓上和樓下的姑娘們扔過去的。

孟書寧身為女子,得中科舉,她們引以為榮,再加上狀元和榜眼的年紀都不小,這些姑娘自然更樂意去瞧孟書寧。

陸雲霜看著此刻意氣風發的孟書寧,心裡忍不住想,前世季宣廷還真是耽誤孟書寧了。

幸而這世孟書寧看清他的真麵目,走出了自己的路。

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太明顯,走在底下的孟書寧忽然抬頭往上看了一眼。

她看到站在窗前的陸雲霜和季清沅,朝她們露出一個友好的笑意。

她想到,她曾經也站在那樓上,往下看到打馬而過的陸雲霜。

她那時覺得陸雲霜是那麼的瀟灑自在,一晃而過的景象,打動她年少的心。

而如今,她不再需要那樣的寄托了。

她也可以成為她曾經想成為的人,如今再也沒有什麼能束縛住她的人和事。

孟書寧那一笑,引得二樓的姑娘們叫出聲。

她們在猜孟書寧看的是誰,陸雲霜在這些議論聲中,關上了窗戶。

她看向季清沅,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卻見她表情如常。

季清沅知道她在擔心什麼,有些好笑:“怎麼,我看起來像是會那麼吃醋的人嗎?”

“那當然不是,我家小公主最寬容大方了。”

“哼,你就知道哄我。”

季清沅才不信她的話,她想到孟書寧剛剛那一眼,那是單純的善意與友好。

她想孟書寧應該已經放下了。

孟書寧能如此,她也替她高興。

她不再是世人眼中端莊柔淑的孟家大姑娘。

這一次,京城的人記住的是她的名字——孟書寧。

瓊林宴後,陸雲霜被召進宮中一趟。

她跪在重華殿內向皇帝行禮,皇帝揉了揉眉心,眉間透露出疲態,“起來吧,今日召你來,是有事問你。”

陸雲霜起身,恭謹道:“臣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皇帝抬眼,看向陸雲霜,沉聲問道:“在涇城時,是你想出計策對付西戎三皇子身邊的那些高手。朕問你,如果那些人換成厲王留下來的死士,你還有把握對付他們嗎?”

陸雲霜心中微驚,麵上不露分毫,“還請臣多問一句,陛下想要在何處殲滅那些死士?”

“在大理寺的死牢,如何?”皇帝的問話有一種壓迫感。

陸雲霜穩住心神,周全答道:“死牢是一個封閉的環境,臣一人之力或許不行,若能多些人手,配以毒煙等物,或許可以一試。”

話不能說絕,要是說絕做不到,那可是欺君之罪。

皇帝知道她這是有把握,斂眸思考許久,終於下定決心,“陸卿,朕要交給你一個任務,你務必要完成。”

陸雲霜離開重華殿前,稍微用餘光看了一眼帝王。

皇帝似乎比她上次所見要更蒼老一些,臉上疲憊之意儘顯,似是覺得頭疼,抬手不停地揉著額際。

即便是帝王,麵對這些事情,也難免要受影響。

當初她和季清嵐商討的時候,不僅僅是擔心皇帝會顧念血緣親情,更擔心的是,皇帝不會輕易相信“弑父”這個罪名。

牆倒眾人推,難保皇帝不會懷疑,這是季清嵐在背後推動的結果,若是皇帝心中猶疑,季宣廷最後說不定真能留一條命。

但如今定是不能了。

季清嵐一直在查榮妃和厲王的往事,那些流言不全是假的,真真假假編出一個動人淒然的故事,如此才更令人信服。

陸雲霜一直覺得,前世季宣廷救駕救得太巧合,身中西戎火毒竟然還能解,一切更像是一場苦肉計。

季宣廷必定和厲王留下來的死士有關係。

而孟書寧也證實過這一點,她知道季宣廷身邊一直有神秘的影衛,但這些影衛是怎麼來的,她不知道,也問不出來。

如今流言不斷,皇帝和朝臣會懷疑季宣廷血統的純正,自然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陸雲霜本來還在想如何推動下一步,不想現在皇帝主動決定了。

陸雲霜回府後,不久,宮內傳出皇帝下旨兩日後賜死二皇子的消息。

“兩日後,在大理寺死牢,聖上會賜下毒酒,讓二皇子服下。”

宮人將這個消息傳給榮妃。

榮妃瘋了一般要闖出寢宮,要外麵的人傳話,說她要見皇帝。

然而直到深夜,她也沒有見到皇帝,也走不出被鎖上的宮殿。

她淒惶地坐在冰冷的地麵上,終於明白,皇帝不會心軟了。

但是她的兒子不能死。

季清沅欺她騙她,也絕不能饒過,她要讓陸雲霜後悔一生。

一封密信從牆角遞出,輾轉出了皇宮。

兩日後,光線慘淡的死牢中,季宣廷麵色憔悴地坐在稻草堆上,他有些神誌不清了,口中不斷重複著“不可能”三個字。

他不相信自己會落到這樣的下場,不相信父皇會真的狠心賜死他。

他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內侍端著毒酒進來,聲音尖利地道:“時辰已到,請二皇子上路吧。”

“上什麼路!”季宣廷目眥儘裂地看向他們,一揮手將侍衛手中的毒酒打倒,“大膽奴才,誰允許你這麼對我說話的?我堂堂二皇子……”

他還想說些囂張之言,忽而有些動靜傳過來。

像是刀兵碰撞的聲響,有黑衣人正要接近這間死牢,他拿著鑰匙正要打開死牢的門,忽然一枚暗器飛了過來。

他閃身一躲,直接朝著來人扔出銀針。

陸雲霜避開那銀針,與這人纏鬥起來,一時難分上下。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牢內漸漸彌漫起淡淡的白煙,煙入口鼻,黑衣人的動作遲緩了一分。

陸雲霜趁機,手起刀落,一刀砍斷了他的胳膊。

死牢內的人看到這幅場景,內侍和季宣廷同時尖叫起來。

季宣廷倉皇後退,不斷喊著:“殺人了!殺人了!”

迷煙助陣,黑衣人最終也沒有打開死牢的門,咬碎口中的毒藥丸,服毒自儘。

但今日劫獄的不止他一人,有人僥幸沒死成,自然是要受審問的。

大理寺的人用了陸雲霜給的“真言藥”,方才撬開那人的口,得知是首領收到宮中傳出來的消息,要他們去營救季宣廷。

這位首領,就是方才和陸雲霜打得難分輸贏的那位。

至於這個消息,是從何人口中傳出,也很清楚了。

陸雲霜臨走前,看了一眼待在死牢裡的季宣廷。

季宣廷注意到她,忽然衝過來,抓著牢門,瞪大著眼看向他,眼中儘是仇恨,“是你!是你設計害我!你一直在騙我!我不會放過你的!還有季清沅那個賤人,我一定要讓她後悔……”

他還想罵更多,陸雲霜直接進牢裡揍了他一頓,揍得他縮在牆角再也不敢說話。

這個消息不會傳出去。

季宣廷活不過今夜了。

厲王留下來的死士受榮妃的命令,來救季宣廷。

原因是什麼,顯而易見。

皇帝最後的一絲猶豫,會徹底斷去。

陸雲霜離開大理寺的死牢,剛回到陸府西苑,就見季清沅飛快地跑出來,直接撲進她的懷中。

陸雲霜以為她擔心自己受傷,抱住她解釋:“我沒受傷,你彆擔心……”

話沒說完,季清沅抬頭看她,眼中殘餘著驚恐與淚意。

陸雲霜立刻意識到不對,“這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府中、府中剛剛來了兩個刺客。”季清沅難掩驚懼。

“什麼?”陸雲霜的心一瞬提了起來,趕忙瞧季清沅周身,“你受傷了?哪裡受傷了,嚴不嚴重?”

季清沅搖頭:“我沒受傷,但是,佛珠斷了。”

陸雲霜這才注意對她手腕上沒了佛珠,“這沒事,哪裡來的刺客,現下人在何處?”

陸雲霜如此問,心裡卻已經有了猜測。

季清沅拚命壓下驚怕,將事情經過詳細說了出來——

“當時我正在練武場射箭,那兩個刺客化作仆人進入,說是夫人派他們來送糕點。他們趁著放下糕點的時機,意欲拔刀攻擊我。恰巧在那時,佛珠莫名其妙斷了,我一瞬注意到刺客抽出的刀,閃身奪過了。幸好有你安排的那些護衛,他們將我護住,隻是那兩個刺客難纏,有一人險些要傷了溫九,我情急之下向他射了一箭,竟然真的射中了他的心口……”

至於剩下那個,眼見不敵,服毒自儘了。

陸雲霜聽她說完,已經確信那兩個刺客是榮妃派來的。

她一早在西苑添了護衛,就是怕出事,不想還真的出了事。

榮妃到了這個地步,不想著全力救她的兒子,竟然真的想害阿沅。

他們母子果真是一個模樣,臨死前都要想著報複。

陸雲霜心中慶幸自己加了護衛,心中又難免後怕,“好在,好在什麼都沒發生。”

不然她不敢想象她要如何後悔……

季清沅本來還在怕,見她如此,反而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安撫道:“我沒事的,如果不是你教我射箭,又讓我練防身術,我很難反應那麼快的。我現在好好的,你不要害怕了。”

陸雲霜緊緊抱著她,聞言抬頭看向她,手指撫過她的眉間,“你不也是在害怕嗎?是刺客嚇到你了嗎?”

季清沅搖頭又點頭,“是也不是,我是……忘不了那一箭。雲霜,這是我第一次殺人。”

雖然殺的是壞人,但她心緒難免會波動。

陸雲霜知道這是怎樣的感受,當年她第一次殺人,就是為了護季清沅。

人血是溫熱的,濺到臉上仿佛還有餘溫。

但那時候她來不及害怕,事後養病的時候,才不斷做起噩夢。

不過季清沅比她好,至少場景沒有那麼血腥。

“沒事,他是壞人,死有餘辜。若他敢來夢中擾你,我必定一劍斬斷他的惡魂。”陸雲霜安慰道。

“我知道的,”季清沅靠近她的懷中,“有你在,我總不會很害怕的,會好的。”

隻要陸雲霜在她身邊,這樣的害怕就不足為懼。

隻是……隻是還需要時間。

小公主不想顯得自己太軟弱,陸雲霜也不拆穿她的心思,不再說這件事。

酉時前,宮內傳來消息——

二皇子季宣廷叛國弑父,已被賜毒酒,死於大理寺的死牢中。

而參與西戎交易兵器一案的人,皆判處斬刑,三日後行刑。

陸雲霜應秦苒的要求,給穆闐的飯菜中下了一種命為血蠱的蠱毒,三日時間不足以致死,但足夠讓穆闐在牢中受儘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當年南巫皇室在無辜女子身上試驗蠱毒,如今也該讓他嘗一嘗這種滋味。

一個將死之人,獄卒根本不會管他的死活,甚至在看到他臉上那可怖的燒傷之後,還要呸一句晦氣,敲著牢門讓他喊得小聲點。

穆闐在無儘的疼痛中,恍惚想起當年——

那時他還是一國皇子 ,有數不儘的榮華富貴……若不是那場大火,他怎麼會被燒傷半張臉?

他被彼時在南巫的慕容策救下,慕容策本是來與他們商議一起進攻大晟的計劃,但當大晟攻入南巫皇城,慕容策立刻如喪家之犬一般躲了起來。

他厭惡慕容策的蠢,卻又不得不和他合作。

他想要摧毀大晟。

然而籌謀多年,最後隻能頂著他人的名字和身份死去。

與此同時,榮家因為參與平州知府侵吞稅銀一案,抄家罷爵,全家流放。

榮裕在府中得知這個消息,一瞬間天塌了下來。

他沒想到,他有一日真的會像陸雲霜說得那樣,連街上的乞丐都不如。

乞丐尚有自由,他一個罪人,後半生隻能在流放之地為奴為仆,有數不清的苦等著他去吃。

皇帝最終還是沒有將季宣廷血統不正的消息傳出來。

隻是他到底心有不甘,在榮妃臨死前,去見了她一麵。

昔日高高在上容顏華麗的女子,如今一身素白跪坐在地上,聽見門打開的聲音,她抬起一張慘敗滿是淚痕的臉,往外看去。

皇帝站在門外,靜靜看著她。

榮妃望著他無言,半晌嗤笑一聲:“陛下已經親手殺死了我們的孩子,如今又來做什麼?看看我臨死前的慘狀嗎?”

第104章

皇帝見她如此,麵上有些許動容,但一想到她是在為季宣廷著素,又覺得嫌惡。

“事到如今,你還是沒有一句實話。”

額間痛意不斷加劇,皇帝神色冷漠下來,“朕待你不薄,你為何要如此待朕?”

“不薄?”榮妃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她緩緩起身,轉身麵向皇帝,看著這個枕邊人,神情變得譏諷,“什麼叫不薄?納我為妾,讓我在這宮中爭鬥不休是不薄?還是讓我看著可望不可及的皇後之位是不薄?你坐擁三千佳麗,難道我就不能心悅過他人嗎?”

皇帝覺得這話刺耳得很,耳邊像是有嗡鳴聲響起。

他往前一步,逼問道:“你這是承認你和厲王的過往了?這些年,你待在朕的身邊,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榮妃諷刺地笑出聲,眼裡再無從前的恭敬與依戀,“當然是為了榮華,陛下不如去問問這滿宮的女人,有幾個是真心喜歡你的?若非為了這份榮華,誰又願意留在你的身邊?隻可惜,我苦心經營多年,還是落到這個下場,成王敗寇,如此而已。”

這番話當真是一絲情意沒有。

皇帝隻覺怒上心頭,他一想到榮妃日日想著厲王,心口似乎也在抽痛,“你既然如此愛他,當年為什麼還要嫁給朕?你竟然還生下那個孽種,讓朕成為天下人的笑話。”

皇帝不想將季宣廷的血統一事傳出去,就是想維護皇室顏麵。

但他口中的“孽種”二字真切地刺痛榮妃的心。

一念之差,鑄成大錯。

當年她眼見厲王與儲位無緣,毅然另嫁他人。

後又為了安撫厲王,撒謊騙他,說腹中孩子是他的骨肉。

不想他竟然將暗衛令牌交予她,讓她可以差使那些神出鬼沒的影衛。

她當然不想放棄這些影衛,想著終於一日會用上。

可沒想到,最後竟也是這些影衛,害死了她的兒子。

“孽種?”榮妃眼中露出強烈的恨意,她忽然拔下手中的發簪,朝著皇帝衝過去。

禦前侍衛立刻上前,將她推回殿內。

膝蓋磕到冷硬的地麵上,榮妃一時難以起身,她看向皇帝不可置信的一張臉,淒涼又諷刺地笑道:“當年若是厲王登基,我就是皇後,廷兒就是太子。若沒有你,我們本該有很美好的未來。是你!是你毀了這一切!你才是最該死的那個!”

榮妃聲嘶力竭,不複往日的柔寧美好。

皇帝隻覺頭疼得厲害,再不願看她的臉,“你瘋了,朕今日就不該來見你。”

皇帝轉身要走。

榮妃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厲聲喊道:“陛下,我們很快會再見的!”

皇帝沒有理她這句話,疾步走出景翠宮。

突然眼前的景象扭曲一瞬,喉頭頓感腥甜。

皇帝突然噴出一口血,緊接著人就暈了過去。

消息沒有傳出皇宮,太醫們輪番診脈,也沒有查出病因。

薑渺今日本是休沐,也被緊急召回宮中,她一再探脈檢查,眉頭緊皺。

皇帝初醒,麵色蒼白,看出她的猶疑,知道她定是診出了什麼。

“薑太醫儘管說,朕不會怪罪你,朕今日到底是因何吐血?”

薑渺往後一退,低首道:“依臣微見,陛下極有可能是中了一種蠱毒,此蠱毒初時會讓人疲憊頭疼,當中毒者心緒劇烈起伏時,蠱毒會侵蝕心臟,令其心痛難耐,期間伴有耳鳴頭痛等症。若是吐血,則說明……”

薑渺話語微頓。

“說明什麼?”皇帝心中已有不好的感覺。

“說明此人中毒已深,此時若想解毒……機會渺茫。”

殿內霎時陷入死寂。

薑渺立刻跪下道:“微臣醫術淺薄,還請陛下恕罪。”

她說著跪伏在地。

皇帝沉默著,許久才開口:“起來吧,你再詳細說說這蠱毒……”

“回稟陛下,此蠱毒出自前南巫皇室,臣曾遊曆至南巫,所以才會識得……”

皇帝看似在聽薑渺說話,心中卻在想榮妃死前的那句話。

誰能神不知鬼不覺給他下毒呢?

當然隻有他的枕邊人。

她這是迫不及待,要他給那個孽種讓位!

皇帝一想到這裡,心緒難免起伏,心口一陣扯痛。

薑渺立刻上前為他施針,才勉強壓下他的頭痛。

雖說機會渺茫,但是皇帝怎麼會放棄希望?

隻是一日日的湯藥不見效用,人也越來越消瘦疲累,在西戎的使者離京後,皇帝將政事交到了季清嵐手中。

西戎使者最終還是答應大晟的要求,大晟承諾漓州歸還當日,在漓州外放慕容策回西戎。

一手交地一手交人,很是公平。

畢竟誰知道西戎會不會臨時反悔呢?

不日,宮內傳出旨意。

皇帝封二公主季清嵐為皇太女,季清嵐正式入主東宮。

儲位一定,京城掀了多時的風雨,終於停了下來。

夕陽的餘暉落至屋中,窗欞半開,微風入內,輕輕吹動床幔,掀起一角又落下。

細白的手腕探出床幔,正要將其撥開,又被人拉了回去。

陸雲霜把季清沅的手抓回來,緊緊抱著她不願起身,嘟囔道:“不起。”

“可是我一會兒要走呀,”季清沅試圖與她講道理,“秦姨都已經住到了公主府,我今夜總不好去太遲的。”

今日情絲蠱發作後,她們就要服下第一顆解藥。

季清沅一早將東西收拾好了,她搬去公主府,秦苒照顧她。

薑渺則暫時住進西苑,看著陸雲霜的情況。

早就說好的事情,這會兒也不能改變注意。

陸雲霜還是不情不願,“我們要分離十日,不對,不止十日,你就沒有一點不舍嗎?”

她的舍不得,就是纏著人一天,這會兒還不願放人離開。

季清沅已經很能體會她的“不舍”了,抱著她的腰,點點頭:“我也不想的,我在公主府會每天都想你的,我們稍微忍一忍,等情絲蠱解開就好了。”

陸雲霜深沉一歎,埋在她側頸邊蹭了蹭,“行吧,我努力忍,但你還是不要每天都想我了,不然會更痛的。”

這疼痛雖不能與情絲蠱蠱毒的發作的疼痛相比,但也不好受。

少想一點,便能少痛一些。

季清沅乖乖點頭:“好,那你也不要太想我。”

話是如此,季清沅剛剛踏出西苑側門,見陸雲霜沒有跟上來,轉頭看了她一眼。

她心中驟然湧起一股不舍之意,突然轉身跑回去,猛地撲進陸雲霜的懷中。

“怎麼了?”陸雲霜穩穩接住她,揮揮手示意溫九先走,“你剛剛還勸我呢,這會兒不想走了?”

“嗯,不想走,”季清沅抬頭看她,麵上是濃濃的依戀不舍,“我還是會想你的,痛一點沒關係的,我們要很快再見。”

陸雲霜現在其實很想把人抱回去,但看到外麵等待的馬車,又冷靜下來,低頭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彆怕,就十日而已,很快的,”陸雲霜牽著她往外走,“我醒來之後,就立刻去公主府找你,你待在府中等我就好。”

要是她們一個人跑去公主府,一個人跑去陸府,那不就正好錯過了嗎?

陸雲霜不想這樣的錯誤出現。

“好,那我等你。”季清沅依依不舍地道。

陸雲霜把她送上馬車,又陪她說了一會兒話才下去。

小公主掀開簾子眼巴巴地望著她。

直到馬車遠去,她的視線消失在轉彎處。

陸雲霜原地歎了口氣,“十日,真的很長啊。”

之前十日或許還能過得快點,這十日卻慢得像是蝸牛爬一樣,服藥後,身體會時不時有一種刺痛感。

這裡剛舒坦了,那裡就痛起來,心裡還跟被針紮著一樣。

再看到滿屋季清沅留下的痕跡,陸雲霜覺得再不找點東西轉移注意力,她能立刻飛到公主府去。

轉移注意力最快的辦法就是看書。

陸雲霜把剛買的話本拿出來,一本接一本看,一日一日消磨下去,直到話本也變得無趣起來,好像什麼情節都不能吸引她的興趣。

她歎出今日不知道第多少口氣,“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身體又刺痛起來。

陸雲霜再次踏進書房,翻著架上的書,看到季清沅留下來的幾本詩集。

她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想到小公主有在書上標記的習慣。

架上幾本很快翻完了,陸雲霜不想看詩,她隻看季清沅標記的內容。

她繼續東找找西找找,腳尖一下子踢到一個箱子。

陸雲霜看著這個箱子,想到很久之前,在裡麵看到過詩集,便把箱子搬上來,想著季清沅怎麼沒把這箱子帶走?

難道裡麵的詩集不重要嗎?

她將放在最上麵的詩集拿出來放到書案上,看到詩集下麵放著三個盒子,又挨個翻開看看是什麼。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發現,這三個木盒裡麵裝的都是一些好玩的物件,比如九連環機關鳥等等。

陸雲霜一眼認出,這是她當年送給季清沅的。

看來真像何嬤嬤說得那樣,季清沅很喜歡這些物件,不然怎麼會保管得這麼好?

陸雲霜玩了一會兒九連環,不費吹灰之力地解開,頓覺無趣,正要去研究機關鳥,餘光忽然瞥到箱子底部放著一本書。

準確來說,是一個小冊子,有點厚度,書頁被包著,看起來是怕被壓壞了。

既然怕壓壞?為什麼還要放在箱子底部?

陸雲霜不太能理解,她拿起來隨手一翻,翻到某一頁,猛地被第一行字驚到了——

“陸雲霜好笨,她竟然不知道薔薇花有示愛的意思。我說她笨她還不承認,那我就看在這朵薔薇花的份上勉強體諒她吧。”

陸雲霜第一反應是,季清沅怎麼又說她笨?

第二反應是,季清沅竟然知道薔薇花有示愛的意思?

等等,感覺不太對,再看看。

第105章

這頁末尾畫著一朵小小的薔薇花。

陸雲霜記得,她第一次送季清沅薔薇花,是在秋獮之時。

她回憶了一下,當時把薔薇花給小公主戴上,小公主沒說不喜歡,最後卻莫名其妙罵她笨。

害她鬱悶了兩天,也沒想明白自己哪裡笨了。

但現在,她隱隱猜到季清沅為什麼要罵她笨了。

這小冊子,上麵記錄的都是她的心事嗎?

陸雲霜有點猶豫,她覺得偷看彆人的日誌,是不是不太好?

雖然季清沅也不是彆人,雖然這上麵好像寫的內容和她有關……陸雲霜把小冊子放回箱子底部,把所有東西壓上去,決定眼不見為淨。

淨了不到半個時辰,她又回到書房,把箱子搬上來,把詩集和盒子通通拿出來,捧出那本小冊子,決定不道德一回。

這一次她從頭開始翻,季清沅記錄之初,是在她進宮伴讀之前——

“今日嬤嬤因為給我做花糕,被母妃責罰了。我不該那麼貪吃的,如果不是我鬨著要嬤嬤再做給我嘗一次,嬤嬤也不會受罰,我不應該這麼任性的。要記下來,不能忘,不可以再讓嬤嬤因為我被罰了。”

紙上字跡稚嫩,陸雲霜幾乎能想到,季清沅端坐在桌前,一筆一劃寫下這些話的神態模樣,必是充滿內疚,才要記下來讓自己永遠記得。

這篇日誌的由來,竟是因為這樣一件事。

陸雲霜靜靜看了一會兒,接著才翻到下一頁繼續讀,她想知道季清沅那些年的生活是怎麼樣的。

“今日薑太醫來給二皇姐看風寒之症,我試探問了一下,不想薑太醫真的給了我一瓶治外傷的藥,還說不會讓外人知道。我要給她錢,她不肯收,薑太醫人真好,希望嬤嬤身上的傷快點好。”

“薑太醫給的藥很管用,嬤嬤身上的傷快好了。今日我還聽母妃說,過些日子宮中要辦一個學堂,我也要和皇姐們一起去讀書。這樣會很熱鬨吧,我一定好好讀書,不讓母妃失望。”

然而下一頁,說著要好好讀書的五公主,在第五日就學會了逃課——

“今日好丟臉,被沈學傅訓哭了,好像還被那位陸公子看到了,怎麼可以在外人麵前哭呢?可是……自己親手烤的魚真的很香,不像那位陸公子烤的,都黑了,她還去搶二皇姐的烤魚。我們都有烤魚吃,不好讓她一個人空手坐著的,所以我分了她一半。那看在她誇我烤魚好吃的份上,我就原諒她偷看我哭的事情吧。”

陸雲霜:……

很好,她又想起那條被她烤得焦黑的魚了。

但彆說,小公主烤的魚真的很好吃,皮酥肉嫩,想想就饞了。

陸雲霜果斷放下冊子,先去外麵吩咐一聲,今晚吃烤魚。

然後回來接著往下翻,後麵她出場的次數越來越多——

“今日陸公子給我帶了一盒米糕,說是昨日讓我受罰抄書的賠罪禮。我不想收,她把米糕塞到我懷裡就跑了。米糕不熱了,但是香氣一直往我鼻子裡鑽,我沒忍住,吃了一塊,很好吃。我把剩下的米糕悄悄帶回來了,幸好沒人看見,嬤嬤嘗過也說好吃。”

“今日陸公子又給我帶了吃的,說昨日她和五皇兄賭沈學傅會不會笑,五皇兄輸了,她就拿著贏的錢買了這些吃的,一個人吃不完,就想分給我,還說希望我不要嫌棄。她這麼說,我怕推拒了,她誤會,所以收下了。唔,很好吃,但是吃獨食不好,所以我分給二皇姐一半了。”

“今日陸公子給我帶了一個九連環,我解了好久也沒有解開,她接過去一下子就解開了,她好厲害呀。”

如此樸實真誠的誇讚,讓陸雲霜心裡無限愉悅,她接著往下翻,每隔幾頁開頭就是“今日陸公子給我帶了……”,最後終於小公主在一頁尾端寫道:“她怎麼總是送我東西呢?我是不是不應該收下的?要不明日我對她說,讓她不要再送了。”

然而在她這麼想的下一日,陸雲霜就因為上課困覺被沈蘊微罰站,五皇子還在課下嘲笑她。

陸雲霜本就是因為家事心氣不順,五皇子撞上來,她直接懟得五皇子麵紅耳赤說不出話,然後隨便找了個地方乘涼去。

不想季清沅悄悄跟了上來,她才想起今日荷包裡放的糖,還沒送給小公主——

“陸雲霜今日被罰站了,她還記得給我糖,我看她似乎很不高興,所以就沒說,收下了她的糖。可是我沒忍住問她,為什麼要一直給我帶東西,我受之有愧,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本來是想讓她不要繼續帶了,不想她竟然說……”

“我可以戳一下你的臉頰嗎?看起來軟軟的。”

陸雲霜雙目熠熠地望著她,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可是她太過分了,明明是說戳一下的,她戳了好多下!她決定要好幾天不理這個不誠實的人。

季清沅說到做到,後麵幾頁都沒寫到她,說了一些日常的瑣事,直到——

“陸雲霜今日來向我道歉了,她又是送禮又是賠罪,我本來也沒那麼氣的,感覺她那麼誠心,我再生氣下去,好像有點小氣,那就原諒她一下吧。”

然而很快,“我上次就不應該原諒她,她今日又偷偷戳我臉了,有什麼好戳的,我的臉又不是麵團,我再也不要理她了。”

又過幾日,“要不還是理她一下?她還是很誠心的。”

往後的日誌,季清沅一直寫的是她的名字,再沒有出現過“陸公子”三個字。

轉眼伴讀的時光一閃而過,陸雲霜在離開皇宮前,最後給季清沅帶了一盒米糕,笑著向她道彆。

那日小公主壓在眼眶裡的淚險些落下來,隻低著頭說以後有機會再見。

“我不想讓她瞧見我哭了,可是我心裡好難過,我說著以後有機會再見,可是下一次機會在什麼時候呢,我想不到。”

紙上有洇開的水跡。

陸雲霜心裡一歎,當時的小公主還是背著她哭了。

這個想不到的機會,很快來了。

季清嵐外出踏親,將季清沅一並帶上。

季清沅在紙上寫滿了期待,然而期待落空,她們遇到刺客行刺,她險些看到陸雲霜死在她麵前。

這件事的衝擊太大,季清沅那時沒心思去記錄什麼,直到她出宮看望了一次陸雲霜,她發現陸雲霜是女子。

冊子中間被撕下一頁,像是寫了什麼又怕有一日讓人看到,最終隻留下兩句話:“陸雲霜,你要快點好起來。如果是我連累了你,我以後再也不見你。”

而往後數年,她們隻在宮宴上見過寥寥幾麵。

儘管如此,陸雲霜這三個字在她的日誌中出現的頻率依舊很高。

她記錄下每一次在宮宴上見到陸雲霜的模樣,第二頁畫著陸雲霜當時的模樣,她們隔得有些遠,季清沅隻能憑借自己看到的,努力畫出她完整的模樣。

從季清沅的記錄中,陸雲霜仿佛看到當時的場景。季清沅趁著旁人不注意,一次又一次偷看她,再將她看到的,繪於紙上。

畫上的她惟妙惟肖,足以看出季清沅畫得有多麼認真。

陸雲霜看著這些畫,忽然就明白了,曾經季清沅為何那麼在意,她能不能認出她這件事。

因為季清沅,一定會認出她。

她從來沒有忘記過她,一直在留意她的一切消息,知道季清嵐與她交好,時而會去問季清嵐,關於她的消息。

很快,她知道陸府要辦賞菊宴的事。

“今日二皇姐說,陸雲霜可能要議親了。陸府過幾日要辦一場賞菊宴,正巧是陸雲霜的生辰之日,又邀請了許多閨秀女子,其意明顯。

“陸雲霜真的要成親了嗎?如果她成親了,以後我再見她,她身邊是不是會多一個陌生的女子,她肯定會對那個姑娘很好很好的……我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這些,心裡就很難過,就像是一塊巨石壓在我的胸口上,重得我喘不過氣來。

“二皇姐問我怎麼了,我編了一個故事,問她這是為什麼?皇姐告訴我,這是因為喜歡。因為喜歡,所以知道對方要迎娶她人,會難過到喘不過氣來。所以……我喜歡陸雲霜嗎?”

這頁的日誌到此戛然而止,陸雲霜沒有看到答案,她緊緊盯著這些字,覺得自己好像跟當時的季清沅一樣,有些喘不過氣來。

但是不同的是,她是因為難以壓製的激動。

季清沅是不是早就喜歡她?

陸雲霜從未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

即便是上次季清沅親口承認的喜歡,也與兩情相慕的喜歡不同。

但現在,她隱隱有一種感覺,一次深呼吸後,她緩緩翻到下一頁——

“我想了一夜,我覺得我應該是喜歡陸雲霜的,我想見她,很想很想見她。我想把我親手做的平安穗送給她,我想告訴她,我一直沒有忘記她。可是,我該怎麼出宮呢?”

一向謹慎小心的五公主,第一次開始思考,該怎麼出宮去見自己的心上人。

她明知此舉冒險,依舊要扮做季清嵐的侍女,去見陸雲霜一麵。

長久的困惑在此刻得到答案,陸雲霜盯著這一頁的日誌看了許久,久到她險些忘記呼吸。

她如今就像日誌中的季清沅一樣,很想很想見到她。

然而殘酷的現實擺在麵前。

陸雲霜隻能逼迫自己冷靜,繼續往下翻。

季清沅的滿心歡喜,換來榮妃和季宣廷的設計。

她總是在想,如果她沒有因為私心而出宮,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那樣她就不會連累陸雲霜。

但她很快發現,她心底藏著一絲慶幸,因為情絲蠱的存在,她與陸雲霜又有了交集,她私心想要把彼此間的牽絆加深,想要一點點俘獲陸雲霜的心。

直到她們成婚後,她們第一次因為是否解開情絲蠱的問題生出矛盾。

季清沅負氣去書房獨自待著,陸雲霜後來才知道她趁機畫了玉冠的圖紙,準備新年給她一個驚喜。

但她不知道,季清沅也在日誌中寫下了自己的擔憂:

“我到底該不該和雲霜說出我的心意呢?要是我主動戳破,卻發現我們之間隔的不是窗戶紙怎麼辦?陸雲霜她那麼好,即便娶的人不是我,她肯定也會對那個姑娘很好的。從一開始,就是我在強求,我不應該生她的氣的,她想要解開情絲蠱,也是為了我們好,我有點後悔了。”

陸雲霜幾乎能想到她懊悔的模樣,要不是那日她爬窗爬得快,季清沅怕是就要主動出書房了。

這次冷戰,讓陸雲霜意識到不同,她想要季清沅一直陪著她。

現實中的季清沅答應她了,日誌裡的小公主親筆寫下:“她怎麼會認為我不願意呢?和她在一起的每時每刻,都是我人生中最好的時刻。雲霜,我真的好喜歡你啊,越來越喜歡你了。我要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黏人一點怎麼了,我就要黏著你,讓你除了我再看不到彆人。”

日誌中的小公主,一如現實中那般討人喜歡,她將所有不曾道出的情話蜜語藏在日誌中,陸雲霜看出了她另一麵——嬌蠻又占有欲濃。

當她們討論到變心這個話題時,季清沅在日誌裡如此寫:“雖然我相信雲霜不會變心,但是她非要那麼假設,那我假設一下吧,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要不要試著想辦法把陸雲霜藏起來呢?藏起來讓她隻能看到我一個人,讓她再重新喜歡上我……唔,好像有些過分,罷了罷了,不想了。”

當她們因為祝錦玉的出現而彼此吃醋時,季清沅在日誌裡這樣寫:“其實,我還蠻喜歡看雲霜吃醋的,但是她吃醋的時候能不要老是親我就好了,就不能多說些喜歡我的話嗎?總是纏著我說,她怎麼不在我耳邊說一百句喜歡,我也會很高興的。”

當她們因為情絲蠱發作在客棧裡待了一整日,季清沅第二日在日誌裡寫道:“其實,我覺得多嘗試嘗試也是挺好的,但我不能表現得太願意,不然雲霜肯定要得寸進尺。要不是我攔著,她說不定還想在馬車裡……唔,之前看話本裡寫,在馬車裡好像感覺不太一樣,好像,有那麼一點點想嘗試。不對不對,不能這麼想,我還是要少看那些話本,回去就都扔了。”

陸雲霜回頭看了一眼擺在書架上整整齊齊的話本,終於沒忍住笑出聲。

她的小公主,真的太可愛了。

一百句喜歡也不是不行,還有她想的馬車,可以一起來嘛,保證完成小公主的每一個願望。

至於要把她藏起來,以後可以找機會試一試,讓她看看小公主強硬的一麵。

陸雲霜心情愉悅地往下翻去,一直翻到最後一頁,上麵留有兩句話:“十日是挺長的,但是也會很快的。陸雲霜,我們要快點見麵,我會每天想你。”

雖然思念會讓彼此疼痛,但思念難止,情絲難斷。

陸雲霜將整本日誌合上,此刻她想見季清沅的心,達到了頂峰。

她覺得不能再這樣待下去,準備出去找溫九打一架,忽又想到溫九去找呂南溪了,便挑了兩個護衛來練手。

一直到傍晚,溫九才回來,手中還拎著食盒。

陸雲霜正吃著烤魚思念小公主,抬頭望了她一眼,見她皺著眉頭,有些稀奇:“你不是去找南溪了嗎?怎麼愁眉苦臉的,難不成又把南溪給你做的衣裳劃破了?”

除了這個,陸雲霜想不到,溫九會愁什麼。

“不是,”溫九搖頭,把食盒放到桌上,“這是醉仙樓新的菜品,南溪讓我帶回來給您嘗一嘗,說是吃完可以提點意見。至於我愁的是……”

溫九欲言又止。

陸雲霜更加好奇了,“快說,彆吞吞吐吐的,讓我聽聽是什麼。”

溫九一狠心,把呂南溪告訴她的話說了出來,“南溪說,外麵最近在傳,說是您和五公主快要和離了。”

“什麼?”陸雲霜覺得自己聽岔了,不然這話怎麼這麼難理解,“誰和離?我和阿沅和離?”

這些人瘋了不成?怎麼什麼都傳?

“是的,”溫九一板一眼地應聲,“外麵傳,五公主是榮妃收養長大的,當初您娶五公主,就是為了攀附二皇子。如今榮妃和二皇子都沒了,五公主現在又搬到公主府去住,而您多日不去尋她,想是準備和離了,正在想法子呢。”

溫九一字不差地把外麵的流言說完。

陸雲霜頓時覺得手中的烤魚沒滋味了,她就知道,分居十日太久了!

看,這和離的流言都出來了。

這日子,就不能過得快點嗎?!

她要讓外麵那些嘴碎的人看看,誰和離,她們都不可能和離!

在陸雲霜的滿心焦躁中,十日終於過完了。

第十日,戌時初刻。

分在兩地的陸雲霜和季清沅,同時服下第二顆解藥,不久深沉的睡意襲來。

解蠱最危險的一關就是此刻。

這兩日,秦苒和薑渺會時刻守著她們,若有不對,會施針幫她們清醒。

但是否能夠清醒,最終還是要看她們自己。

濃墨一般的夜色中,一顆放在盒中的淡紫色玉珠發出瑩瑩的光亮。

那日刺客襲來,佛珠斷裂,其中一顆佛珠落地後,碎裂成兩半,露出藏在裡麵的一顆淡紫色玉珠。

陸雲霜覺得這佛珠是有靈性的,那日如此巧合的斷裂,或許就是在提醒季清沅有刺客。

所以她將這顆玉珠留下來,收進盒中。

此刻,這玉珠光亮愈發明亮,細小不可察的兩縷紫色光芒,飛出木盒,悄然進入陸雲霜和季清沅的額間。

陸雲霜本以為她會看到莫離草製造的迷幻假象,不想卻看到另一幅景象——

陡峭的懸崖上,一身白衣的女子站在懸崖邊,風吹不動她的頭發與衣飾,她的身影有些模糊。

陸雲霜驟然看到她,莫名想要伸手觸碰她,然而她的手指傳過女子的身體,根本無法接觸她。

女子恰巧在此時轉身回頭,她的眉間凝著化不開的憂愁,聲音卷在風聲中有些細微,“若是雲霜看到如今的景象,她會痛心的。”

陸雲霜整個人怔在原地,她看著眼前再熟悉不過的麵龐,是她這十日日日夜夜思念不止的人。

她是季清沅?

不對,季清沅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的身體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像是一張薄透的紙?

她看起來,不像是人。

而這個季清沅,也不是在對她說話。

陸雲霜轉頭看去,她看到了本該早已圓寂的雲隱大師。

當初季清沅為噩夢所擾,她們去靈雲寺見雲隱大師,雲隱大師給了她們那串佛珠,這才將季清沅的噩夢壓下去。

而當日陸雲霜見到的雲隱,比如今見到的這位,要蒼老很多。

雲隱上前,看著季清沅愈發虛弱的魂體,“施主若再留於此世,或許很快就要消散了。”

“我知道,”季清沅低頭看向手腕上的紫色玉珠,她緩慢撫摸著這顆玉珠,“當初若非雲霜替我求來佛珠保平安,我也不會因為這顆魂珠留存於世這麼久。我總想著,我能留下來,或許是因為我還能做些什麼,可原來我什麼都做不了。我眼看著雲霜一直想要守護的山河就此破碎,百姓流離失所,我卻隻能看著。”

她的話剛說完,有一個小沙彌急匆匆地跑到這裡,臉上帶著驚懼地對雲隱道:“師父,西戎的士兵闖進來了,說要讓師父去見新皇一麵。”

西戎士兵?新皇?

陸雲霜很快反應過來,這不是現世。

這是孟書寧口中的前世,是在大晟滅國之後。

西戎新皇如今要見雲隱,無非就是想要雲隱說,他是天命所授,以得民心。

然而事實是,這位新皇殘暴不堪,將大晟百姓的命視如草芥。

雲隱不說誑言,所以已經推拒兩次。

這是第三次。

小沙彌滿麵驚恐地道:“他們說師父若再不去,他們就要殺儘靈雲寺的人,讓靈雲寺從此成為一座廢廟。”

雲隱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卻不能不在乎這些無辜的人。

直到三日後的天黑,雲隱才回到靈雲寺。

季清沅一直在等他,她的魂體愈發虛弱了,仿佛隻要風一吹就能消散。

雲隱麵上儘是疲態,他看向季清沅,最後一次勸她:“施主若願意,老衲可以為你超度,也許下一世,你還能遇到她。”

“雲隱大師忘了嗎?”季清沅輕輕搖頭,依舊是一樣的回答,“即使再遇,她也不是我想見的那個人了。我執留於此世,是想要這一世的圓滿,她的圓滿。”

不同的身世與經曆,即使再遇,也不是陸雲霜了。

季清沅勘不破這一點,所以她不願離開。

“若你就此消散,那便什麼都沒有了。”雲隱道。

季清沅垂眸,指尖又撫上腕上那顆玉珠。

這玉珠,是陸雲霜留給她唯一能觸碰的東西了。

她輕聲道:“那便,如此吧。”

即便消散,她也不願離去。

陸雲霜看著她如此固執,她不懂季清沅在堅持什麼,但她很快明白了。

雲隱沉思一夜,翌日推開房門,看向屋外更加虛弱的季清沅:“既然施主執意,那老衲就幫你一次。以你身上往世積累的福德,再加上如今百姓的祈願之力,你或許可以在天機陣中找到一絲逆回的生機,但也有可能,你的魂體會被天機陣攪碎,徹底消散於無。”

“我願意。”季清沅很快飄上前,眉眼間終於露出笑意。

陸雲霜看著她微彎的眉眼,她伸手,掌心貼著季清沅的輪廓,心裡一時難過得很。

她的小公主,執留於此世,竟是在等那麼一個虛無縹緲的機會。

雲隱可以打開天機陣,但這種違逆天道的事情,必定會遭到反噬。

天機陣打開的一瞬,雲隱發絲儘白。

他沒有說,如果季清沅找到那一絲生機,當這世重來,他會比今世逝去得更早。

他終究是沒有勘破這世間輪回迷障,決意改變一次。

陸雲霜眼睜睜看著,季清沅那抹虛弱的魂體飄入天機陣,而後四周湧來萬千華光。

陸雲霜一時覺得耳邊有很多聲音,是那些百姓的祈願之力。

他們在求,求上蒼改變這一切,讓苦難結束……

烏雲密聚,驚雷陣陣,依舊壓不住這些華光。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景象開始慢慢淡去,直到化為一片虛無。

陸雲霜眼前閃過許多畫麵,前世經曆依次展開——

此世陸雲談一行人闖進廂房,發現她和季清沅的事,榮裕當場認出季清沅是五公主。

消息傳進宮中,榮妃想要陛下賜婚。

陸雲霜在得知情絲蠱的存在後,在季清嵐的幫助下,約季清沅出宮,帶她去見薑渺,告訴她情絲蠱的事情。

季清沅怔愣在那裡,她猜到這一切的緣由,卻沒有哭出來,將所有的情緒強壓下去。

陸雲霜想要安慰她,然而抬手的一瞬間,季清沅往後退了一步。

“今日如此,皆是我連累你,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陸雲霜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她從季清嵐口中知道,季清沅跪在榮妃殿外,求榮妃不要讓她嫁進陸家,寧願去皇家道觀終身祈福。

榮妃當然不會答應,任由她跪在外麵讓她清醒。

因為此事,陸雲霜以為季清沅心裡始終是不想嫁她的,她們是被一場錯誤捆綁在一起。

她不想讓季清沅為難,所以成婚後,她住進書房,不怎麼去玉鬆院。

她想這樣,季清沅會自在很多。

然而,她忽略了一件事。

新婚夫妻剛成婚就分房而睡,這樣的消息傳出去,隻會讓季清沅受儘非議。

情絲蠱發作的前一日,陸雲霜去玉鬆院,剛一進屋,便看到季清沅坐在榻上,正在給膝蓋上藥。

她的膝蓋淤青,擦破一層皮。

陸雲霜當即上前詢問,季清沅一開始遮遮掩掩不肯說實話。

若是尋常,陸雲霜不會逼她,但今日她如此,隻會讓陸雲霜覺得她在府中受了什麼委屈。

“你不說,那我去問外麵的人,我不信偌大的陸府,沒有一個人知道真相。”

陸雲霜說著起身,就要往外走。

季清沅第一次伸手,攥住了她的袖子,“我說,你不要將事情鬨大。”

是今日陸雲談帶了一隻大狗回府,他覺得陸雲霜不看重季清沅,所以對季清沅多有不敬,故意放開那隻大狗。

大狗猛地衝上前,把季清沅撞倒在地,膝蓋狠狠磕在碎石子路上,這才受了傷。

當然在季清沅口中,這一切都是意外。

陸雲霜可不相信她口中的意外,幫她上完藥,讓她好好休息,然後就去找了陸雲談。

她沒有遮掩,把陸雲談關進屋中,揍得他哭爹喊娘,保證以後再也不敢欺負季清沅,見到長嫂必定尊之重之。

她就是要做給陸府的人看,以後誰再敢輕視季清沅,就是這個下場。

消息自然傳到季清沅的耳中,陸雲霜去見她,她還要為陸雲談遮掩兩句。

小公主不想因為她,讓陸雲霜和陸雲談生出嫌隙。

不想陸雲霜無所謂地道:“我們關係本來就不行,你不用擔心。你隻要記住,以後誰敢惹你,你就讓溫九打回去,你不需要和他們講道理。”

但是小公主性子實在太軟了。

陸雲霜想到外麵那些流言就不放心,她最終決定搬回玉鬆院。

日日相處,因為情絲蠱一次又一次的纏綿,她們看向彼此的目光越發不同。

然而變故驟生。

梁束通敵叛國,西戎奪取律州,梁家倒台,季清嵐被廢為庶人終身幽禁。

而季宣廷一力主和,最終促成和西戎的和談。

當然這樣的太平也沒有維持多久。

季宣廷登基後,西戎步步逼近,陸旭行在戰場上受了重傷,陸雲霜最終披甲上了戰場。

因為情絲蠱的存在,季宣廷答應讓季清沅隨軍。

戰場凶險,即使陸雲霜一路旗開得勝,也難免會有受傷的時候。

一次她因為箭上有毒而昏迷不醒。

季清沅伏在她床前,不知哭了多久。

陸雲霜隱隱約約能聽到她的聲音,她聽到季清沅說喜歡她,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歡她,她後悔沒有早將這些話說出來。

陸雲霜掙紮著睜開眼睛,聲音虛弱地對她道:“阿沅,我也心悅你。”

即使身上再痛,她也要讓季清沅立刻知道她的心意。

兩心相許,本該是好事。

但她們之間,很難圓滿。

陸雲霜一路奪回漓州,再要往前進,季宣廷竟下旨命她回京。

一日,禁軍圍困皇城,陸雲霜奉皇命帶兵進宮救駕。

然而禁軍沒有圍困皇城,陸雲霜成了與西戎勾結,想要弑君的賊子。

她之所以能一路順利奪回律州和漓州,是因為她早和西戎有所勾連,想要借此取信帝王,再奪得兵權謀反。

而她女子的身份也早被含煙泄露。

含煙是季清沅的陪嫁侍女,看似孤苦無依的含煙,實則是榮妃悄然安插到季清沅身邊的細作。

她尋著蛛絲馬跡發現陸雲霜的女子身份,將消息傳給了季宣廷。

女扮男裝,欺君之罪。

季宣廷有一百種理由可以讓陸雲霜立刻去死。

但唯有季清沅,才能讓陸雲霜放下手中的長槍。

摘星樓前,陸雲霜為了讓季清沅活命,放棄最後的抵抗。

她任由利箭穿破身上的銀甲,目光一直落到季清沅身上,她知道她的小公主必定是哭了,她肯定很害怕。

所以當季清沅衝到她麵前時,她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告訴她:“阿沅,彆怕。”

季清沅滿目是淚,她喚不醒陸雲霜。

而這一次,陸雲霜也不能再為她擦淚了。

季宣廷要將她的身體掛在城牆外曝屍三天。

季清沅跪在肅冷的秋雨中,一遍遍地求季宣廷,讓他把陸雲霜還給她,然而直到她跪昏過去,季宣廷也沒有出來見她一麵。

最後她親手火化了陸雲霜的身體。

而此時,季宣廷想要與西戎和親,季清沅是最好的人選。

“皇妹願意和親,今以一杯薄酒向皇兄道彆,望皇兄今後萬歲萬歲萬萬歲。”

季清沅先飲下那杯毒酒,取得季宣廷信任,讓他喝下那杯道彆酒。

然而事與願違,季宣廷沒有死。

她倒在冰冷的地麵上,口中不斷溢出鮮血,用儘此生最後的力氣,去喚一個人的名字。

“陸雲霜。”

陸雲霜猛地從夢中驚醒,趴到床邊嘔出一口黑血。

她捂著心口,眼前恍惚還是季清沅倒下去的模樣,心口像是被刀絞一般,疼得她喘不氣來。

薑渺沒想到她這麼快清醒過來,發現她情況不太對,“怎麼了?是心口疼嗎?疼得劇烈嗎?”

“我沒事。”陸雲霜搖頭,她掀開被子,推開薑渺的手,快步往外走。

夢裡是假的,現在才是真的。

她的阿沅一定還好好的在公主府等她。

她要立刻去見她。

第106章

急促的馬蹄聲驚起銀霜似的月色。

陸雲霜以最快的速度趕往公主府,眼見公主府的大門越來越近,她正要勒停追雪,眼前緊閉的大門驟然打開。

一抹月白色的身影出現在她眼前。

季清沅從公主府內跑了出來。

陸雲霜立刻翻身下馬,快步上前,接住朝她撲過來的阿沅。

季清沅這一下沒收著力道,她眼裡寫滿了急切,眸中泛著些許淚花,“我就知道是你,我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你,我以為,以為這才是一場夢……”

夢?

陸雲霜抬手給她擦淚,她不由想到夢中她死前,季清沅在她眼前淚如雨下的模樣。

夢裡的她無法給季清沅擦淚,好在這不是夢。

“這不是夢,”陸雲霜心裡猜她可能也夢到了什麼,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你看,我捏你的臉,你是不是會疼?”

她捏得這麼輕,季清沅感覺不到疼意,隻能感覺到她指腹的溫熱觸感。

陸雲霜是有溫度的,她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真的,但是我害怕,很害怕……”季清沅一時不知該怎麼說那些事。

陸雲霜摸了摸她手臂,攬著她的腰將她抱了起來,“先不說了,我們先進屋,你穿得太少了,手臂都是冷的。”

季清沅急著出來等她,衣服穿得不多,如今夜裡還是有些涼,陸雲霜不放心她繼續待在外麵。

她抱著季清沅回到寢殿。

秦苒還沒睡,瞧見她們一起回來,心徹底放了回去,輕鬆一笑,轉身離去。

銀袖沒有跟進去。

陸雲霜抱著人一進去,她就把寢殿的門合上了,順便吩咐其他人無事不得靠近打擾。

陸雲霜把人放到軟榻上,給她蓋上薄毯,又去掂了一下茶壺,見有熱茶,就倒了兩杯出來。

“先喝點熱水,不急,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慢慢說。”

季清沅聽到她的話,心安了一些,接過茶杯小口小口地喝著。

陸雲霜早一口飲完了,喝完水就盯著她瞧,瞧得季清沅忍不住抬眼看她,“怎麼了?我臉上有臟東西嗎?”

“沒有,就是覺得你好像瘦了一點,”陸雲霜量了量她的手臂,點頭,“是瘦了一點,我不在,你肯定沒有好好吃飯,這樣不行的。”

“我沒有瘦啊,”季清沅放下茶杯,拉著她坐近些,“你這是太久沒見我了,有了錯覺。”

“是嗎?那我再瞧瞧。”

說是瞧,偏要上手量,量來量去,不知道怎麼就把人量到懷裡了,一本正經地道:“不對,就是瘦了,肯定是想我想得吃不好飯,你看你腰都細了。”

季清沅被她左量右量,量得滿臉通紅,“你想讓我說想你,就直說,何必拐彎抹角?”

“那你想我嗎?”陸雲霜也不含蓄,盯著她的眼睛瞧。

季清沅不躲不閃,直接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想的,很想很想,可能就是因為太想你了,剛剛還做了一個很不好的夢。”

季清沅說著,眉間輕擰,染了些許哀愁。

陸雲霜想到站在懸崖邊的季清沅,她也是這樣的神情,眉宇間的哀愁濃到化不開。

陸雲霜抬手,抹去她眉間的憂愁,“什麼夢?是之前那個噩夢嗎?”

“是,但又不太一樣,”季清沅有些猶豫,“我這次夢到了更多,就好像,那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其實,”陸雲霜心裡已經確定了,“我也做了一場夢,夢裡我們的經曆和現在不同……”

季清沅瞪大眼睛看著她,她隱隱有一種感覺,或許那個夢是真的。

陸雲霜將夢裡的事情大概說了出來,她知道季清沅心裡還有困惑,索性將所有事情說了出來:“其實我一直瞞著你一件事,我之前也做過一個夢,那夢是以孟書寧和季宣廷為主角的一本話本,我通過那個夢預知到一些未來的事情,有真有假。而我一醒來,就看到你躺在我旁邊,正巧是在賞菊宴上……秋獮的時候,孟書寧私底下和我見過一麵,她說她是死而複生,她死之前正是大晟滅國的時候。所以,我們先前夢中的那一切,或許是真正發生過的事情。”

季清沅一直很害怕那一切是真的,陸雲霜本來想一直隱瞞下去,但事到如今,或許將事情說清楚才是最好的。

夢中的阿沅不惜滅魂也要求今世的圓滿。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