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雀躍和坦誠,卻叫為木的人沉默。
本來想挖少女的傷痕,想看她的陰暗麵,可卻讓她襯托的,越發自慚形穢。
為木的人,都是因為天賦、家世、修為或者命運捉弄而遭受過苦楚的人,他們聽到了歿禦的召喚,想要創建一個絕對平等的世界,想要推翻所有高高在上的天道寵兒。
對過去痛苦的不甘,是他們堅持下去的養料。
事實上,每隔一段時間,歿禦就會提醒他們,他們到這裡來的原因,與他們強調,要記住這些苦痛,要將仇恨埋藏在心裡,等待著最終開花結果的那一天。
漸漸的,這便成了近乎麻木的習慣。
他們隻是機械式地做著歿禦分配下來的任務,當被蠱惑的背離者出現時,也沒有太多的波動,心裡更多的東西,唯有怨恨和不甘。
都是這世道不公,才讓他們遭受這些。
都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才讓他們遭受這些。
他們已經放棄了一切,來到了這裡,回頭路已經走不得,便隻能繼續下去,跟隨歿禦,去為他們想要創造的世界而努力。
即使他們現在還做不到什麼,但是正如歿禦所說,這就像是在建房子,他們將地基打好,也是不錯的。
可現在,眼前的小姑娘,遭受了不公,卻活得很好。
即使她不知道,人們已經從她的故事中,知道了她其實是被收養的孤兒。
知道她隻有個年邁的馬夫爹爹。
知道她被巫振鋒抓住,割斷了手筋。
也知道她小的時候,曾被其他的小朋友們笑過,當然她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也揍了回去。
知道她親眼看著,她敬愛的、寧願代替而死的城主,被岩漿吞沒。
若說難,也難,若說苦,也苦。
有人反駁說小姑娘的身邊,一直都有著愛她的照顧她的人,可他們捫心自問,當來到為木之前,他們真的全都是天煞孤星、孤身一人嗎?
也是至少有著這樣一個人的,隻是那個時候,他們眼中的世界太過灰暗,除了茫茫然的暗,什麼都看不見了。
就連少女的寬恕和幫助,最初,他們也隻當她是一個傻子,成功地騙到了她。
怎麼會有人願意放過,對自家的城有著不軌之心的人呢?
這人隻可能是個傻子。
可少女從來都不是被騙著放過,而是因為城主說過,還沒有進懷玉城中作亂,那麼便可以給一個機會。
若是給了機會不要,那麼就沒有必要留情。
常說懷玉城城主仁義,為木的人沒想到,這份仁義,竟然惠澤到了他們的身上。
這一次,四月再來,良久都沒有人應話。
他們沉默地吃飯,沉默地幫她放馬,刷馬,撿馬糞,等一切都做得妥當,葉柏開口了:“我們要回去了。”
“真的嗎?”四月很開心:“四月又做到了一件事呢。”
葉柏看著她,明明太陽快要落山,四周的光漸漸轉暗,可四月在這裡,就像是有太陽一樣。
為木的其他人都沉默。
“你們都是好人,我會想你們的。”四月輕撫旁邊的馬匹:“小馬們也會想你們的。”
好人嗎?
事實上,不遇見他們,對於四月來說,才是幸事。
“你的辮子,是十四個。”這幾天,葉柏終於數清楚了四月紮起來的辮子:“這個數字不好,你紮十八個更好。”
十四不吉利,十八才吉利。
四月點點頭,但葉柏一看她,就知道她並沒有聽進去。
他微微猶豫,靠近了四月,撈起她剩餘的散發,用早就準備好的紅繩,照著其他辮子的樣子,又為她紮起來四個。
當伸手向四月的頭發時,葉柏以為她會躲,但四月隻是看著他,甚至還轉過了頭,仿佛知道他過來做什麼,也沒有任何的防備和擔心。
是被人全然的信任的滋味。
而葉柏紮的很認真很用心,他一向心細,紮鞭子難不倒他,而且,小姑娘愛美,紮得不好看,他怕她拆了。
拆了,又是十四,不吉利。
若是不小心鬆了兩個,是十六,也有吉利的餘裕。
四月的頭發厚且多,多出來四個小辮子,視覺上並不會影響什麼。
她仰起臉笑笑:“謝謝你。”
“謝謝你們願意離開。”
她眼睛大而亮:“我還不知道你們的名字。”
名字啊。
葉柏笑笑,摸摸她的頭,哄孩子一般:“下次換個好的情況見麵時,再告訴你。”
“好。”四月伸手過來,與他拉了鉤。
她其實沒什麼酸楚的情緒,四月對離彆的概念很淡,哪怕是與爹爹分開,想爹爹的時候,也隻有一瞬,因為她知道,隻是分開一下下,終究會相見的。
因此,她歡快地招手,送走了他們。
為木的人,卻很沉默。
他們都知道,他們不會再見到四月了。
不見,什麼都不知道,才是對她最好的結果。
至於任務……
萬廣海突然失蹤,他什麼都沒有交代,他們這些人沒有管製路引,連懷玉城在哪裡都找不到,又講究什麼任務呢?
沒有任務,那便回去好了。
“回哪裡?”有人問道。
沒有人回答。
他們所有人,都不知道答案,可又所有人,都有一個答案。
*
四月趕了馬匹回城後,便去碼頭看老魚頭釣魚。
老魚頭偶爾會跟她說上幾句話,四月也會聊聊今天所見所聞,倒也有種歲月靜好的安然。
水波微漾,四月察覺到腿上一重。
她低頭一看,白毛紅尾的小獸伏在膝上,當即驚喜地叫了出來:“銀焰!你回來了!”
四月掩藏不住的驚喜,銀焰卻蔫蔫的沒什麼興致,隻是趴在那裡。
“喏。”老魚頭釣竿一提,扔了條小黃魚過來,他瞥過來一眼,看似隨意,實際在意:“有些日子沒見,銀焰都瘦了。”
“今天小黃魚管飽。”
就連一旁餛飩鋪的李嬸也湊了過來,她端了一碗魚湯過來:“銀焰回來了啊,來嘗嘗李嬸新作的,晾會兒就能喝。”
明明隻是一個小小的獸,可卻得到了懷玉城城民的喜愛。
他們對待他,就像是他是城中的一份子,就像是一個人,一個家人那般親呢。
四月勾起小黃魚,三下五除二就將魚鱗、內臟處理乾淨,就著水衝洗乾淨,這才喂給銀焰。
銀焰很愛乾淨,處理得潦草的他不吃,四月記得很清楚,她喜歡它,照顧它也不會覺得麻煩。
岑樓看著小黃魚,察覺到周圍聽聞它回來湊過來的越來越多的城民,互相吆喝著給它帶了什麼,就連劉大娘,聽說皇城中的小獸都有金質的衣服,還專門為它也做一件。
被岑憶打敗,輸了溫瑜的頹唐與喪然,突然間就弱了下去。
明明河邊很冷還有風,可他卻不覺得。
這一刻心中湧動的陌生的情感,甚至比來到這裡再見到溫瑜時還要洶湧澎湃。
而岑樓也意識到,發現骨戒丟失時,除了不能將禮物送給溫瑜,更讓他在意的,是骨戒之中,為城民們準備的禮物丟了。
耳邊傳來的,是往這邊跑的小孩子的對話聲。
“是銀焰回來了嗎?好久沒見他了!”
“你彆跑,我們彈石子還沒分出勝負呢,隻有贏的人可以和小如一起玩!”
“你輸了你就不和她玩了嗎?”
“當然,我願賭服輸!”
“哈!我輸了我寧願被人說賴皮,我也要找小如一起玩,我喜歡她,怎麼能輕易就認這樣的賭呢!”
“你,你怎麼玩賴,你不講規矩!”
“喜歡一個人,有什麼規矩呢!”
“小屁孩子知道什麼喜歡,你們倆再來纏我家小如,帶她不好好學習,我把你們屁股揍開花!”
李嬸揮舞著大勺的聲音插入時,岑樓聽著,露出了笑意。
他終於明白了。
為什麼溫瑜說他幼稚。
他確實幼稚。
他以為,輸了,就是輸了。
可這樣認為,才是輸了。
可就像那個小孩子,他對於溫瑜,或許有著喜歡。
但更多的,卻是向往著,那份在意。
向往著,那驚鴻一瞥的美好,卻從來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人,到底想著什麼,到底哪一麵,才是她的真實。
他隻是幼稚著向前,以為自己在付出,在靠近,在努力,可也隻是這樣而已。
就連剛剛的失落傷心,更多的也是因為敗了,而不是因為失去了溫瑜。
從承認失敗願意離開開始,就代表著,在他的心裡,那份喜歡,是真的幼稚,也是真的,有著重量,卻沒有他想象的那般沉重巨大。
而懷玉城,他之所以向往,之所以願意回來,之所以念念不忘,是因為在這裡,這裡的城民,給了他家人的感覺。
給了他在意的感覺。
真好啊。
縱然輸了,也不覺後悔。
因為,他終於知道,他更在意的是什麼。
原來,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作者有話說:
本來想寫到毛絨絨的,寫著寫著發現十一點半了,毛絨絨留給下章吧哈哈哈。
以及,岑樓的喜歡,是那種赤誠卻粗淺的喜歡,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喜歡著妹妹,未必不會願意為了妹妹死掉,那是屬於他的赤誠,但他粗淺也在於,他的喜歡很幼稚,不是去從妹妹的角度考慮問題,而是隻想著他要如何,妹妹哭了他便退,妹妹笑了他便進,是一種幼稚卻讓人心動的情感。
這樣的情感,或許能打動彆人,未必不能修成正果,因為赤誠不變,幼稚卻是可以成熟的。
但隻是和彆人,因為這樣的情感,是打動不了溫瑜的。
溫瑜是任務者,即使她的柔軟回來了,她也不會因為男女感情,而在這個世界駐足,而去回應什麼,更何況,她自始至終,都對岑樓沒有這樣的感情。
同時,岑樓在魔宗中,是被利用著長大的,所以他才是這樣幼稚又赤誠的人,喜歡一個人,便想把所有的好的給對方,也不管對方心意和是否願意接受,就是有點傻的那種感覺,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從來沒有體會過真的溫暖和美好,所以彆人給與一點點的好,便會想要粘回去饋贈。
溫瑜知道他的特性,所以在懷玉城的那段時間,把它交給了四月。
她用來綁住岑樓的方法,從來就不是她自己,而是懷玉城城民的真誠和溫暖,這也是岑樓真正所渴求和缺失的東西。
拍賣會副本,岑樓因為掮客賭局做扣欺負四月而出手,這就是他在意的開始,四月送出的小黃魚,他天天養著,也是因為,那代表著懷玉城城民對他的關心和在意,這在他心中占據著一定的位置。他誤會溫瑾死亡,隻剩下溫瑜,想要效忠和迎娶溫瑜,也存有一定的保護沒有城主和依靠的懷玉城的心思,但這個很微弱,那時候的他,其實是不知道的。
嗯……寫的比較多,是先發了這章然後再補的作話,不知道能有多少人看到,但這個是我想寫的岑樓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