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
最後一天錄製是早上開始。
今天黎昌不能當吉祥物了, 因為台上有一組演員選了他的戲。
選的《風故裡》。
經紀人也是剛得知這個消息。
“你在台下呢,他們居然敢演。”她說:“我看選的那段還算個小高潮,這小孩有膽量。”
黎昌沒把自己這部劇看完,上次看的時候看著看著他就跟任克明乾彆的去了。
於是隻能啊了一下。
傻傻問:“哪段啊?”
經紀人上下瞥他一眼, 恨鐵不成鋼:“哪段你現在知道也沒用, 待會上台再看吧……總之這下你必須要發言點評了。”
黎昌的心一下就緊起來。
點評什麼的。
他不會啊!
還好經紀人神通廣大:“待會隨便說吧, 沒事, 說錯話我就找節目組剪。”
黎昌就這樣上了導師席。
綜藝錄製的這三天,他每次坐下前都會和身邊幾個同為導師的演員互相微笑點頭。
其中有個老牌演員平常不怎麼回應他的微笑。
而這次, 對方竟然破天荒和他打招呼了。
“黎老師。”對方淺笑一下。
黎昌受寵若驚:“您好您好。”
對方又笑一下:“C組今天演《風故裡》。”
黎昌也是剛聽說,假笑:“是, 是。”
對方:“那段我印象深刻, 陳六的情感轉折。”
黎昌根本不知道是哪段, 繼續:“對,對。”
對方可算察覺出不對勁, 頓了下。
幾秒後,問:
“聽說您演的時候是代入了自身的經曆, 我其實是想向您請教一下。”
黎昌:“啊?”
對方表情有些不自然,顯然是不怎麼擅長這種交際, 但又不得不開口:
“是這樣的, 我最近有一部情感片, 和《風故裡》這段情緒相似,但是怎麼都無法代入。”
黎昌遲疑:“……哪種情緒?”
這話一問,對方神情瞬間哀痛。
嘴角下撇,就跟入戲了一樣甩下鏗鏘二字:
“分、手。”
黎昌:?
啥?
分手?
這, 可是自己也沒分過手啊。
沒來得及待他再和演員說些什麼,一旁的工作人員上前來了, 提醒將要開始錄製。
於是老牌演員退回座位上。
黎昌也愣愣轉回頭坐好。
錄製開始。
新人演員共三個組,按ABC的順序進行表演。
選《風故裡》的C組最後上場。
黎昌難得認真了一點,看著台上的演員們進行表演。
幾場表演下來,他的態度不禁端正起來。
說實在的,他覺得這些演員們演得真挺好。
至少不怯場,適應鏡頭。
同是新人,裡麵還有一些素人出身的,但都比剛穿來的自己要強多了。
特彆輪到第三組表演的時候,黎昌更是驚了一下。
飾演陳六的演員,是個小有名氣的新人,還在就讀表演學院,但已頗有靈氣。
他坐在一個臨時搭成的矮房頂上,和女演員進行對手戲。
不難看出,這確實如方才那個老牌導師所說,是一場分手戲。
新人長得標誌,眉間收緊,悲傷的情緒一顯露出來,看起來便有些破碎。
“可以,不分手嗎?”他問。
“不行,”女演員說,“陳六,你總是這樣小心翼翼,這不是我想要的愛情。”
新人轉頭望向女演員:“你……那你想要什麼樣的愛情?”
女演員沉默許久,最終說出一句:
“我不知道。”
然後起身決絕離開。
這時鏡頭拉進了,給到新人麵部特寫。
算得上精致的五官微微皺起,一滴眼淚滑落,將人引進一個悲戚的氛圍。
現場寂靜無聲,似乎所有觀眾都被新人的表演感染住。
而這時,台下的黎昌卻輕輕蹙起了眉。
他盯著大屏幕上的那滴眼淚,莫名覺得有哪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很快進入點評環節。
導師席前的攝像頭亮起紅燈,黎昌心中的不對勁暫時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忐忑。
要點評了。
點評時間控製在五分鐘。
黎昌麵上維持著假笑,實際放在腿側的手已經緊成拳頭。
完了完了完了,主持人是不是馬上要叫自己了。
完了完了,說點什麼好?
要不說那滴淚有點不對勁?但是不對勁在哪自己又說不出來。
而且對方確實演挺好的,自己要真這麼說那不是找茬嗎。
啊啊啊,所以究竟說點什麼好……
主持人舉起話筒,將要出聲。
黎昌心下一橫,都準備要站起來了。
然而這時——
“我先來吧。”
一道聲音忽然響起。
不是主持人。
黎昌:……誒?
他側頭望去,隻見一位導師拿起了話筒。
正是開始錄製前和他“請教”的那位老牌演員!
老牌演員感受到黎昌的視線,朝他微微頷首,黎昌愣了下,也頷首回去。
……天。
好人呐。
這是大好人!
到時候不管他說什麼,自己直接附和就行了!
大好人!
黎昌又感激地朝對方再次狠狠頷首。
對方這下有點不解,但沒細究,轉過頭看向台上的新人。
表情嚴肅:
“我不認可你這次表演。”
新人演員表情乍變,現場氣氛瞬間緊張。
黎昌看到這幕一愣,心裡自動配上咯噔一下的背景音樂。
這大好人是不是有點太不給新人麵子了。
直接就說不認可嗎?
……那待會自己還是得改一下,不能說得這麼打擊人。
大好人導師也看見了新人的表情,轉折了一下:
“當然,肯定是有可取之處。比如你的悲傷,表現得很好,但我要說的正是這點。”
他停頓一秒,緩緩開口:
“在我看來,這場戲裡最重要的並不是悲傷的情緒。和黎老師相比,你把陳六這個角色演得太薄了,少了什麼。”
黎昌本來靜靜聽著,聽到這裡,怔神一秒。
……少了什麼?
彆說,好像真的是。
自己剛才心裡的那點不對勁,似乎正是覺得這位新人演缺了點什麼。
但又不知道缺在哪裡。
整了整坐姿,黎昌想聽大好人導師繼續講下去,誰料對方居然說完剛才那段話後就這樣放下了話筒。
啊,講完了?
這就沒了?
黎昌不解。
不解的不止他一個。
台上的新人演員臉上還掛著淚呢,見大好人坐下,表情立刻倔起來了,舉起話筒說:
“我不明白,我想問問老師您指的最重要的情緒是什麼。”
他的語氣有些剛硬。
“我想知道我具體少在哪裡。”
話音一落,導播當即將鏡頭猛對準他們二人。
綜藝裡衝突就是賣點,大戰顯然一觸即發。
全場目光頃刻間聚焦在大好人導師上。
隻見他眉頭皺起,坐了幾秒後,站起身來拿上話筒。
鏡頭之下,他的嘴唇動了動。
半晌後,說——
“我也還不知道。”
……
全場:?
黎昌:??
新人演員:!
“……我認為您是在侮辱我!”新人秒落淚,轉身跑下台。
導播鏡頭連忙追趕他。
台下頓然唏噓一片,現場十分混亂。
而大好人導師依舊皺著眉,慢慢坐下。
一時間,所有人都開始探頭去看新人演員跑哪去了,還有部分人掩著嘴討論大好人導師。
節目效果拉滿。
於是無人在意的角落裡,唯有黎昌的表情從吃瓜震驚逐漸轉變。
轉變成了——
驚喜。
太好了!
看來新人演員是撂挑子不乾了,既然這樣,自己是不是不用點評了?
感謝大好人導師!
不論如何,他真的是個大好人啊!
黎昌再次向對方投去感激的目光。
或許是情緒太過激烈,對方無法忽視而看了回來。
一對視上,黎昌便怔住。
直到大好人移開視線,他才回過神來。
……是自己看錯了嗎?
剛剛大好人導師,怎麼看起來如此的,迷茫?
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奇怪。
錄製十分鐘後重新開始。
導演組竭力安撫了新人演員的情緒,但是對方還是不願意重新上台。
管他的吧,黎昌想。
反正自己也不用點評了,一直當吉祥物就是了。
這吉祥物一當就當到下午錄製結束。
結束時,黎昌覺得臉上的妝難受得不行,迅速起身想往化妝間衝,卻被叫住——
“黎老師,請等一下。”
他頓步回頭,叫他的是那個大好人導師。
對方看起來麵露愧疚。
“剛才的錄製,導致您沒有點評機會……我不是故意的,實在不好意思。”
黎昌當即搖頭:不不不!
他上前一步抓起大好人導師的手,感激涕零地上下握了握:
“應該是我感謝您!您的點評很到位,我本來就沒有要補充的。”
大好人導師似乎沒有料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目光落在被握住的手上。
神情不自在一瞬,臉突然就紅了。
黎昌還沒意識到他臉紅,隻繼續握手說:“總之您不要覺得有什麼,我一點事沒有!”
說完終於鬆開手,非常匆匆且開朗地道了個再見,然後就想繼續往化妝間趕。
誰料剛轉身,就和身後的經紀人一個撞麵——
對方似乎剛錄製完一段視頻發送。
此刻編輯完了文案,舉著手機的手緩緩放下。
黎昌怔愣一秒,登時心鈴大作。
“姐……你錄視頻了?”
經紀人理所當然點頭。
“……報備視頻?”
經紀人繼續理所當然點頭。
黎昌:“……視頻裡我和剛那導師握手了?!”
經紀人依舊理所當然點頭。
點到一半,忽然頓住。
她似乎也意識到了不對,拿起手機就想撤回。
動作匆忙。
然而正是忙中出錯。
她搗鼓了一陣手機,緩緩抬頭看向黎昌。
“撤回不了了。”
黎昌:?
“我手一抖,給刪除了……”
黎昌:……
靠。
完蛋!!
其實黎昌本來是什麼都沒乾,隻是和人禮貌地握了握手。
沒什麼好心虛的。
但是,但是!
但是任克明那人完完全全就是一個醋壇子成精啊!
彆說和彆人握手了。
黎昌現在都還記得之前英國那次,他不過就是在樓梯前多看了眼那個侍應生,任克明就應激了。
當時那眼神冷得,現在黎昌回憶起來都覺得心上發冰。
經紀人當然不清楚任克明有多能折騰,隻是知道他對黎昌的占有欲已經快到了近乎恐怖的狀態。
“這,怎麼辦?”她無措。
事已至此,黎昌隻能搖搖頭:“沒事,姐你不用擔心。”
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
任克明那個神經病,他要生氣就生氣去吧。
要知道他們現在可是在冷戰!自己才不會順著他去哄他。
黎昌特小聲地哼了一聲,重新往化妝間走。
走兩步,又想起什麼似的停下。
回頭對經紀人說:
“他要是問你什麼,你就讓他直接來找我。”
這句話,是有那麼點一語成讖在的。
因為話說完沒半個點,任克明的電話就找上門來了——
沒找經紀人,直接打給的黎昌。
第 62 章
當時黎昌剛在化妝師的幫助下卸完妝, 換好衣服後在笨手笨腳地擦臉。
有上次收到任克明消息的前車之鑒,他的手機都放在經紀人那裡保管。
於是當經紀人忽然驚著神色遞手機過來時,黎昌表麵神色不改地接過,都沒看屏幕一眼, 但心底已經知道這是任克明的電話了。
他站起身走到房間的角落。
盯著屏幕上的“老公”二字看了幾秒, 深呼吸一口——
發瘋也彆理他, 彆哄他, 不準順著他。
冷戰,冷戰, 冷戰。
終於按下接聽。
“喂。”
——黎昌說話時望向窗外,刻意把聲音壓得低低的, 一出聲卻把自己先嚇了跳。
他本來就不是那種低沉的音色, 壓低後自然而然添上氣音。
光聽一個字就能聽出來勉強和不開心。
任克明那邊聽見他的聲音, 似乎頓了下。
兩三秒後。
“黎昌。”
他輕輕喚了一聲。
他的嗓音隔著電話線傳來,有種熟悉的沙啞, 卻又溫和。
黎昌聞聲,眼瞼很迅速地抬了下。
是他聽錯了嗎?
任克明他, 好像沒有在生氣。
“……乾嘛。”他硬硬地開口,手隨之攀上窗戶邊的護欄。
不管生氣沒生氣, 反正在冷戰。
自己氣勢不能輸。
況且既然沒生氣, 那就是沒吃那個握手的醋。不聊那個, 那自己也更沒什麼好心虛的了。
然而下一秒,聽筒卻傳來任克明的話——
“視頻我看到了。”
還是剛剛那種語氣,但這句話沒帶什麼情感。
黎昌怔了下。
沉默幾秒,他問:
“所以呢。”
發都發過去了, 本來也沒指望你沒看到。
對麵卻沒再回複。
黎昌等著回答,抓著護欄的手指不自禁就摳了摳。
鐵質的護欄被他摳出空腔聲, 在靜謐中很是突兀。
他回神般地收手,率先開口:
“你看到就看到了,要生氣就生氣,我也沒乾什麼,隻是和同事握了個手,你——”
“抱歉。”對麵忽然說。
黎昌話頭猛然止住。
“……啊?”
任克明沒有停頓,繼續說:“抱歉,是我錯了。”
他的聲音很輕,但並不是刻意放小,就是正常的音量。
隻是語調過於和緩,清清冷冷,卻出乎意料的溫柔。
也許是因為,這本就是一場出乎意料的妥協。
黎昌眼睫微動,握著手機的手指不禁收緊。
任克明……是在道歉?
他說抱歉。
他說他錯了。
沒說錯在哪,但黎昌知道他在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話。
不是為今天的這個握手視頻,也不是為黎昌這兩天的單方麵冷戰。
為的,其實是四天前東郊宅子的那場分彆。
是他說“我隻是不信我自己”的,那場分彆。
是他拒絕自己的低頭,然後轉身離去的,那場分彆。
可此時此刻。
此時此刻,他的頭分明比那時的自己伏得還要低。
……所以為什麼。
為什麼不能在當時就接受自己的低頭呢?
為什麼非要事後再反過來向自己妥協。
黎昌的眼睫抬起點了,重新落出窗外。
冬日陰沉的天空,演播大樓臨河,模模糊糊幾點水鳥貼著水麵飛行。
與那冰冷的河流將貼未貼。
黎昌看著寂靜的河麵,想象著那下方流動的湍急。
他突然覺得那種湍急就像任克明一樣。
任克明為什麼總能夠這麼輕易說出對不起。
總能這麼輕易低頭。
明明不是。
他明明很驕傲。
說得過分一點,他明明死要麵子。
他悶騷,嘴硬,除了發瘋,除了曖昧的床。事之外,很多時候都像沒有發音器官一樣閉著唇不說話。
可是他又會向自己低頭。
一點沒有推拉餘地的那種,直接低頭。
黎昌有點想逼逼他。
他有點想問,想問任克明你為什麼又說抱歉。
又說這句話,你倒是說說你具體對不起在哪。
他還想問,想問你之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叫做“不信自己”?
為什麼不信,憑什麼不信。
怎麼會不信。
可是長久緘默過去,窗外又飛略過幾隻低鳧,這問句就像淹沒在喉間一般,怎麼都拋不出口。
最後,他隻能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平靜地說:“……沒關係。”
沒關係。
好吧。
他又原諒任克明了。
黎昌看著玻璃裡自己的倒影,無奈又自嘲地抬了抬唇角。
終於的終於,他從嗓子眼裡擠出了一個問句:
“你,隻有這一句話要說嗎?”
能不能再說點彆的。
說點有用的,實在的,說點能讓人真正放心的。
比如……
“合約的事,”任克明沉靜出聲,“我回來,就解決。”
黎昌聞言,眸光閃了閃,垂落下去。
半晌後。
“哦。”他說:“可是我要問的不是這個。”
任克明默了一下:“是什麼?”
其實就是這個。
隻是黎昌和他一樣又犯嘴硬了。
任克明這麼一追問,他隻能硬著頭皮再開口:
“就是,”他想了想,找到個話題,“就是我跟彆人握手……你不生氣嗎?”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服了。
那任克明都沒提這茬了,自己再提起來找不痛快乾嘛!
對麵似乎也沒料到他會重提這個話題。
“生氣。”
任克明簡簡單單回答。
“看著不舒服。”
話雖這樣說,聽筒裡的聲音卻很冷靜。
甚至幾秒後,又補充了一句:“所以我選擇不看。”
黎昌:……
好一招掩耳盜鈴。
不愧是你任克明。
捏著手機沉默一陣,黎昌見對麵似乎沒有要再說什麼的意思了,繼續問:
“你……還有沒有要說的。”
這問句雖然感覺像沒話找話,但他又確實是覺得少了什麼沒聽到。
就……任克明不應該,要威脅一下自己嗎。
例如說一些類似於,下次再在外麵和彆的人隨便肢體接觸,回家就等著被怎麼怎麼樣的話。
這不是他生氣時的一貫話術嗎。
可任克明卻回答說:“沒有。”
他沒有說那種話,也不打算說。
黎昌怔了下,一時有些不習慣。
但電話並未到此結束。
任克明問:“你呢。”
黎昌:“我什麼?”
“你有要說的麼?”任克明輕緩出聲:“比如錄製,錄得怎麼樣?”
這問題好籠統。
黎昌一時間有一種小學時候放學,白媽問大家今天在學校學到了什麼、午飯吃了些什麼的感覺。
“順利嗎?”任克明繼續問。
“……一般。”
黎昌莫名其妙彆扭了起來。
“就那樣。”
彆扭著彆扭著,卻又控製不住打開了話匣子。
“有一組演員選了我的戲。”他說:“是《風故裡》,我不清楚具體是哪一部分,但好像是……講的分手。”
分手戲應該算是名場麵。
任克明嗯了一聲:“我知道那段。”
黎昌繼續說:“你知道就行,重點不在這個,而是在……我想想怎麼說。對,和我握手那個演員,你知道他嗎?唉,我和你說,他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
他越說,當時吃瓜的精氣神就越上來。
說著說著,眼睛都不自覺亮了,話匣子一開根本止不住。
於是就站那麼在化妝室角落,跟任克明講述完了全程。
任克明也就在那邊靜靜聽著,不時回應一聲。
差不多這樣過去五六分鐘。
黎昌終於想起什麼似的,停下話回頭。
不回頭不知道,一回頭,經紀人和造型師居然都已消失不見,化妝間此時隻剩下他一人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走的。
多半……是從自己剛接電話起就帶著化妝師離開了,那麼自己剛才和任克明的對話應該沒被人聽見。
但是任克明那邊呢?
這時,任克明突然出聲了:
“黎昌。”
黎昌回神:“嗯?”
“有沒有想我。”任克明問。
他語氣簡單平靜,像在問有沒有吃午飯一樣,甚至仿佛不帶問號。
黎昌聽清問題,耳根霎時就紅了。
這人怎麼又說酸話。
他沒回答任克明的問題,而是問:“你……你在哪裡啊?”
自己這邊沒人,任克明萬一邊上有人呢?
這種話要是被人聽見……多那個啊。
“在酒店,”任克明仿佛能摸透他的內心一般說,“旁邊沒人。”
他似乎起了個身,不知道在朝哪走,黎昌隻能清晰聽到他那邊布料摩擦的聲音。
但邊走,他還在邊和黎昌說話。
“還沒回答。”他呼吸一鬆,應該是坐下了,又是一陣布料摩擦,接著手機放好,聲音低沉:“有沒有想我。”
可以聽出來,他的聲音和手機間隔著一段距離。
黎昌咬了下唇,聲音放小,帶上點軟意:“你能不能彆總問這種問題……”
老是問,叫人怎麼回答。
不想不可能,但是想的話,又……
很難以啟齒好嗎。
任克明卻像根本沒聽見他說了什麼一樣。
“想,還是不想?”他說:“你隻用選擇。”
或許是因為模糊,他的話比剛才要加上幾分嘶啞,甚至更低。
隱隱約約,似乎還有幾聲粗重的呼吸聲,被壓得極低。
傳入黎昌耳中,不禁微微皺眉。
默了兩秒,他遲疑出聲:
“……你在乾什麼?”
剛剛那陣呼吸聲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分明就是,就是……
“黎昌。”
任克明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這一次,粗喘毫不掩飾。
這次黎昌徹底確認了。
“你……”
“黎昌……”任克明又叫他了一聲,聲音越來越低:“黎昌,黎昌……”
隨之而來還夾雜著布料摩挲的聲音。
黎昌一動不動地握著手機,沒有掛斷,但也說不出話來。
他覺得自己的臉燙得跟什麼似的了,可還是沒有掛斷。
反正就那麼聽著。
都不知道聽了多久,感覺到那邊似乎快要結束,他才忽然鬼使神差地,哽著嗓子喚了一聲:
“老公……”
這聲一出,聽筒那邊本已消沒的動靜忽然加劇,黎昌甚至聽到了些其他的什麼聲音。
手一抖,手忙腳亂地掛掉電話。
握著掛斷界麵的手機,他心臟連著耳膜砰砰直跳。
自己剛才為什麼叫他。
黎昌緊了下手掌,閉著眼深呼吸兩秒。
睜開眼,重新打開手機。
整個人熟透了的情況下,他強裝振作地打開聊天框,給任克明發了一條消息過去:
“好了告訴我一聲。”
這消息意味不明。
可幾乎是立即的,對麵就回過來了一條語音。
暗色調的月亮頭像,五秒鐘長度。
黎昌的手指轉來轉去,轉了十多秒才終於輕輕按下,紅著耳尖點開語音。
語音先是兩秒空白。
喘息,低悶的聲音。
再空一秒。
終於放出男人的低喃——
“黎昌,我想你了。”
第 63 章
這通電話結束, 兩小時後黎昌啟程回首都。
從化妝間再到回程的車上,他都一言不發地抱著手機,一副想看什麼又不敢看的樣子。
經紀人見狀打趣了一嘴:“怎麼,不敢看消息?小朋友被家長訓了?”
黎昌輕輕側眸看她一眼, 沒說話。
經紀人這才發現他臉頰泛紅, 跟隻熟蝦似的。
……好。
既然是這個反應, 那應該不是被訓了。
就不該多問這一嘴。
經紀人僵硬地轉回視線, 回歸寡王模式處理工作。
黎昌靠在窗邊,拿起手機鎖屏打開, 又放下。
彆扭得一批。
他在看和任克明的聊天框。
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
明明他根本就沒回任克明的那條語音,而且現在也不可能在車上點開再聽一遍, 但他就是忍不住想看。
跟光看個聊天框就能看見任克明真人一樣。
相思病三字都快蘸上墨水寫他腦門上了。
也許是他這個彆扭勁太過火, 經紀人終於忍不住了。
“哎喲彆看了, 一個聊天框能看出花來啊?”她說:“你瞅瞅你,這連聊天背景都是默認的, 實在思春好歹把背景換成照片再看吧?”
黎昌一怔,臉更紅了。
“誰思春了, 我才沒……”他嘀嘀咕咕。
經紀人白他一眼。
好好好,沒思春。
思春的是我行了吧?
真是懶得理你們這種嘴硬的戀愛腦。
她收回視線冷漠地看回電腦。
處理了差不多一分鐘文件吧, 忽然聽見旁邊傳來幽幽的聲音:
“姐, 你有任克明的照片嗎?”
經紀人轉過頭:?
黎昌表情不自在地避開她視線, 彆扭地說:
“網上……隻有他的訪談視頻,沒照片。”
訪談視頻截屏太模糊了。
當不了聊天背景-
後來一直到車開回首都,開到東郊門前,黎昌這聊天背景都沒換成。
當時他說網上沒任克明照片, 經紀人還不信。
打開瀏覽器一通找,還真死活都找不到一張照片。
最多就是那種遠得不能再遠, 模糊得不能再模糊,隻能看出一個身形氣場的照片。
除此以外就沒了。
她真是覺得奇怪,任克明沒照片這事很奇怪,但最奇怪的還得是黎昌——
“你倆就沒張什麼合照啊,自拍啊的嗎?”她問。
結婚這麼多年,連張雙人照片都找不出來?
形婚嗎你倆。
黎昌聞言愣了下,還真跟被點醒了似的拿起手機。
真彆說。
自拍什麼的……
他都還沒看過自己手機的相冊。
剛穿來那陣,他找過一次任克明的照片。
但是那時也許是腦袋剛受完刺激不怎麼靈光,他光在家裡翻找了,竟然根本沒想過去翻翻手機相冊。
現在回想起來,感覺自己跟腦仁裡缺了一塊什麼似的。
怎麼就這麼傻呢。
他回神,按開相冊圖標。
首先入目的是一些文件照片。
點開翻了幾張,發現是二十八歲的自己拍的劇本。
黎昌沒再多看,退出來,手指滑動朝上翻了翻。
剛翻一下,表情瞬間滯住——
真的有。
真的有任克明的照片。
而且還很多張。
斷斷續續的,全是生活照。
這些照片基本上都是偷拍,任克明沒有一張是正視鏡頭的。
而且大多都閉著眼,一看就是睡顏。
還有些是那種背影。
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靠背擋住,隻露出部分電腦屏幕和寬闊的肩膀。
黎昌頓了下,點開時間最近的照片,一張張開始翻看。
最近的那幾張,一看就是在東郊拍的。
越過一大部分,再往前,就是一些裝潢明顯是酒店的背景。
黎昌聽吳媽說過,他和任克明是最近一年才搬進東郊去的,這之前都是在酒店。
他一張張翻著,照片上方會自動顯示拍攝地址。
有首都拍的,也有在沿海城市拍的,甚至還有在西北內陸,一些從來沒聽過名字的縣城。
翻著翻著,黎昌忽然停了動作。
“姐。”
經紀人:“嗯?”
黎昌念了一個地址,問:“我……還去過這裡?”
那個地址是一座西南城市,在入藏口。
經紀人點頭:“去拍過戲,怎麼了?”
黎昌默了下,問:“……任克明和我一起的?”
經紀人一頓:“沒有吧,那裡老偏了。”
她想了想。
“他以前是愛來劇組找你,但好像都是工作路過才順道來的,那裡可是高原,他沒事找你乾嘛?你倆總不能冒著犯高反的風險還要……”
她話說一半,瞥見黎昌手機裡的照片,止住了。
“……我去,他還真來找過你?”經紀人滿臉不可置信:“不是,我怎麼不知道?”
黎昌手機裡的照片,正是任克明。
任克明的背影。
那片區域,算是旅遊城市。
但是是高海拔地區,沒什麼連鎖酒店,大部分是當地自營的賓館民宿。
黎昌當時去演一部高原取景的劇,劇組當時就包下了一個賓館。
賓館是中式裝修,家具從床到桌椅全是木質。
黎昌住的是二樓最中間的那間房間。
房間有一扇大大的木窗,打開就能眺望遠處的雪山。
窗前放著張書桌。
任克明的這張照片,就是坐在書桌前的背影。
他微微側頭,銀色鏡框後眼眸半垂,像是在辦公。
而和他並列在一方木窗之前的,是一片澄金的遙遠雪山。
風霜影影綽綽。
高原日光透過稀薄的雲層灑落,空氣中飛絮飄轉,縈落在任克明與雪山之間。
這一幕被定格。
框入在手機方正的畫幅。
一時間,竟難以分出相片中的男人與雪山,究竟哪一個更為耀眼。
黎昌的眸光落在屏幕之上,緊緊看著雪山旁的那個身影。
他沒有這一段記憶,但卻天然地覺得,這就是自己會記錄下來的一幕。
倘若和任克明一起從這樣的房間醒來,他一定會想要記錄下來這段時光。
在這個房間裡,任克明一定會如平常一般早早先起,然後有條不紊地洗漱,趁著黎昌還沒醒來,擠出時間,坐在窗前辦公。
而黎昌,黎昌則一定會在溫和的太陽光下慢慢睡醒。睜開眼後,先撐在床頭上盯著任克明的背影看上幾秒。
然後發現窗外竟然如此好風光,便拿起手機要記錄下來。
既然要拍,那便不能隻拍一個背影,於是他會叫一聲:
“任克明。”
任克明就回頭。
銀框的眼鏡在日照下反光。
他的眼神不一定能看得真切。
總之黎昌會說:“沒事。”
任克明翻閱文件的手便頓一下,重新回身。
就在這個回身的一瞬間,黎昌舉起手機抓拍。
拍下任克明的側顏。
還有那一頂金燦的雪山。
高原上的美好就這樣被長存在數碼之中。
黎昌記錄下了他想記錄的一切。
……
這張照片確實有意境。
但黎昌最後沒有將它設成背景,隻是單開了一個相冊,把它移了進去。
而背景的照片,他另有選擇——
回到家,直奔樓上臥室。
臥室的梳妝台上,有一個首飾收納盒,黎昌翻了一下,取出一條項鏈。
雞蛋形狀的,可以打開,裡麵有一張縮印照片的項鏈。
那是任克明在英國時給他的,他們兩人在海邊的合照。
照片的原版在任克明那裡。
黎昌沒打算找他要,隻自己打開手機相機對準縮印的項鏈拍了一張。
金屬的外殼中夾著一張小照片。
有些像那種老式懷表,複古而懷舊。
海邊的波瀾粼光下,一對背影,兩隻緊緊牽著的手。
黎昌的目光落在那相牽的手上。
其實那時他根本沒有牽回去。
是任克明一廂情願地、固執地牽著他,大掌深深包裹著。
那種力度,就像隻要在那一刻隻要把黎昌牽住了,他就永遠不會離開他了一樣。
黎昌捏著項鏈站了好一會兒,終於放下。
然後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機走到床邊,將自己啪地一下仰攤在床上。
呼了聲氣。
天花板上的那米小燈亮著暗暗的暖黃的光。
黎昌直視著那光線。
看著看著,不知道想到什麼,忽然眼睫顫抖了一下——
他的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夜晚。
這樣仰躺在這張床上的夜晚。
視線越過那個寬闊的、裸露的肩膀,意識稀碎地看天花板上的那盞燈。
那種感覺……
黎昌眼睫再次動了一下,側過身拿起手機。
打開聊天框,手指在屏幕上方停滯幾秒後。
他按開了那段語音。
低沉的、帶著氣音的聲音傳出聽筒。
重重的,又悶悶的。
岑寂的空間裡,一遍又一遍回繞。
像低音鼓。
敲著,把整個房間的空氣都敲得濕潤了起來。
漸漸的,纖長的手指開始漫遊,隨著不存在的音符一共撥動。
那動作從矜持逐漸轉向放。蕩。
奏樂之中,低音鼓與另一個後起的聲音完美配合,一首曲顫。抖著走向高。潮。
直到緊抿的唇縫裡終於溢出最後一聲輕吟——
曲罷。
任何樂器的消弭都無法比擬此刻的沉寂。
……
黎昌睜開朦朧的眼。
戰栗了幾秒,他翻過身。
手指無力地按上屏幕,語音鍵被按下,開始錄製。
泛紅的眼尾微微垂下,目光就那樣落在屏幕上。
他開口,聲音輕軟——
“我也想你了。”
“老公。”
曖。昧無極。
第 64 章
待到黎昌下樓, 已是第二天。
他起得很晚,時間都快臨近中午,但整個人異常有精神。
眼睛都澄澈透亮的。
從吳媽身邊路過時,吳媽奇怪地回頭盯他。
就睡了個覺而已, 這小孩的步子怎麼比昨晚回來那會兒要輕快這麼多?
任先生又不在家, 哪那麼高興啊。
是, 她疑惑得沒錯。
任先生是不在家。
可是僅僅是身體不在而已。
見不到人, 可以聽見聲音嘛。而且現在網絡這麼發達……
不止聲音,還能視頻通話。
黎昌昨晚發完那條消息後, 幾乎是隻隔了幾秒,就收到了任克明的回複——
“十分鐘後, 等我視頻。”
他當時剛擦完手, 腦袋裡麵都快混成一鍋粥, 看見這條消息,瞬間清明。
視頻……
視頻電話嗎?!
黎昌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 呆了兩秒,然後轉頭看向床尾處的那盞落地燈。
於是十分鐘後, 視頻通話鈴聲踩著點響起。
接通,黎昌的身影出現在臥室的沙發上。
光影暗暗的, 房間裡顯然隻留了一盞燈——就是剛才那盞落地燈。
打在黎昌身上, 照出他還未褪去潮紅的脖頸。
任克明那邊竟然沒有坐在辦公桌前, 而是倚在床頭。
看見這幕,他眸光明顯暗下。
他問:“怎麼在沙發上?”
黎昌沒回答,反問:“你怎麼在床上?”
兩個人隔著屏幕沉默對視。
兩秒後,都笑了。
任克明為什麼在床上?黎昌才不想知道呢。
反正他在沙發上隻是因為——
落地燈的這個光, 很昏黃,從側邊打來。
這樣的光照人……
最為好看。
……
第二天午後, 黎昌哼著曲走客廳沙發上坐下,小A本來在院子裡玩的,一見到他就奔回客廳,跳上沙發。
黎昌揉了揉它的狗頭,拿出手機。
屏幕一打開就是和任克明的聊天框。
他耳朵瞬間紅了,飛快退出來。
退出來後還瞥了眼旁邊的小A。
跟手機裡麵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一樣。
小A歪頭:?
其實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不過是——
“通話時長 108:45”
他昨晚,和任克明打了接近兩個小時的視頻電話。
這通電話長不長不好說,反正不短。
最後還是黎昌先撐不住,硬給掛斷了。
不然,他真怕能打到明天早上。
但電話內容雖然很不正經,卻也不是什麼都沒聊。
至少黎昌知道,任克明那邊似乎確實是忙,估計還得再等一周左右才能回家。
這麼忙了都還要……
黎昌真的是不知道說他什麼好。
……嗯,同樣也不知道說自己什麼好。
搓了搓臉頰,黎昌竭力散去腦袋裡的一些畫麵重新拿起手機。
點開了和經紀人的聊天框。
那會兒起床後他就給經紀人發了消息要《去見她》的劇本,隻是經紀人應該是有彆的工作,還沒回。
不過正是因為發這消息,才讓黎昌想起來了自己還有個事情沒做——
《風故裡》分手戲的原版。
他還沒看。
經紀人在回程路上給他發了剪輯。
當時黎昌的注意力都被任克明的語音攪和得亂七八糟,眼下終於能夠集中注意力。
點開經紀人給的鏈接。
網頁跳轉,視頻開始播放。
“風故裡”三字首先出現在屏幕上。
黑底白字,濃墨重彩。
幽黑漸漸褪去,一片暗藍色的天空逐漸出現在畫麵中。
緊接著,就是一個屬於青年的背影。
鏡頭轉到正麵,青年穿著一件白色襯衫,扣子刻意扣到最上方,規整乾淨,但卻又讓人覺得有幾分故作成熟。
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並不適合這身裝扮。
這是陳六。
今天他和異地的女友林芸有一個約會,提前幾天便去服裝店裡買了一套正裝,衣服那麼一套在身上,第一眼還真有一種在政。府大樓上班的感覺。
他早早就到他們曾經常一起約會的天台頂上等待,然而一直等了三個小時,都沒有等到林芸的身影。
終於,就在他開始擔心林芸是否遇到什麼棘手的事了時,對方終於現身了。
望著林芸,他心中的低落一掃而空,羞怯地低頭整了整襯衫。
這時,他發現襯衫的袖口處有一根線頭,立刻伸手去遮住,生怕被林芸瞧見。
但正是他這一突兀的舉動,才讓林芸更看清了那根線頭。
“不用遮了,”她說,“遮得了一處,遮不了其他處。”
一件便宜襯衫,怎麼會隻有一個地方有線頭呢。
有什麼遮的必要。
她和陳六提出了分手。
不是因為金錢,也不是因為世俗上的任何,僅僅是因為她意識到,自己和陳六在觀念上完全不是一路人。
陳六熱情、開朗,即便是家庭不幸,生活拮據,你也不能在他的臉上見到任何憂愁。
最重要的是,他聰明得過分。
這種聰明體現在方方麵麵,要讓林芸舉例,她一時真舉不出來。
但她能說出那種感覺。
感覺像是被陳六拉著跑,在一片茫茫空地上,跑向未知的遠方。
林芸討厭未知,她喜歡能夠掌控的東西,比如一本書、一支筆,比如就近的工作,穩定的生活,觸手可及的愛人。
這些,陳六一樣都不符合。
所以她和陳六分手。
陳六無法理解。
太過突然,太過出乎意料,他攥著自己的袖口,好幾十秒都說不出來一句話。
風這時輕輕吹過,林芸披散的發梢被帶起,陳六的目光在她頭頂的束發帶上停留了一瞬。
“可以,不分手嗎?”他終於開口,聲音艱澀地問。
“不行,”林芸說,“陳六,你總是這樣……這樣小心翼翼,這不是我想要的愛情。”
其實陳六是一個很大膽的男人。
但林芸此刻就想用小心翼翼來形容他。
他在林芸麵前,確實一直都是小心翼翼。
陳六抬頭望向她:“你……”他的話過於猶豫,甚至有些漫漶不清:“那你想要什麼樣的愛情?”
林芸沉默許久,最終說出一句:
“我不知道。”
然後起身決絕離開。
陳六張了張嘴,轉動視線追隨她的背影。
似乎想要站起來。
他想要說什麼——
畫麵突然暫停。
黎昌愣了一下,是有電話打進來了。
來電顯示懸在屏幕頂端,是個陌生號碼。
黎昌呆了幾秒,點進去看,陌生號碼的歸屬地是國外。
國外的電話?
他終於徹底回神,皺眉想了一下,接通。
“喂?”對麵傳來男聲,講的中文:“是黎老師嗎?”
黎昌聞聲一滯。
對麵稱呼自己為老師,多半是娛樂圈裡的人。
他揉了揉眉心,清除掉腦海中電視劇的畫麵,迅速搜找了一下這個聲音。
沒聽過,不認識。
放下手,他遲疑問:
“您是……?”
“我小宋啊,”對麵說,說著說著似乎是想起什麼,發出一陣拍額頭的聲音:“哎,我這記性……我是宋利,這是我國外的號碼,您可能沒存。”
宋利?
黎昌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退出通話界麵點開通訊錄一搜,還真搜到了宋利的另一個號碼。
看來他是和二十八歲的自己認識。
黎昌這下有點犯難。
他沒跟這個宋利接觸過,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乾嘛的。
對方突然就來這麼一通電話,掛也不是,繼續聊也不是。
於是他隻能揣測了一下兩人之間的關係,嘗試著演演戲:
“哦,宋利……什麼事嗎?”
正常人沒事不會晚九點突然給彆人打電話吧。
肯定有事。
趕快說完咱趕快掛。
誰料那宋利竟然迂回起來:“嗐,也沒什麼事……”
黎昌:?
這語氣,怎麼感覺事還不小。
“就是吧,我想問問上次的電影邀約……”宋利語氣扭捏:“您真的不打算再考慮一下嗎?”
電影邀約?
黎昌愣了。他不知道對方說的是什麼。
每天的邀約一個接一個,全都是經紀人在處理,他什麼都不知道。
但是。
對方既然能直接給自己打來電話,而且自己手機裡還有對方的號碼,那就證明還是有那麼點交情在。
黎昌穿來這麼幾個月,彆的沒學會,人情世故還是學會了一些。
“邀約……這事我一個人不能決定。”
他沒有直接拒絕,估摸了一下對方這件事的進程,說:
“你可以再發一次給我的經紀人,我們討論後再聯係你。”
本來也是這麼一個程序,黎昌又不懂什麼電影什麼劇本的。
本就是由經紀人那邊進行團隊篩選,最後才來和他確認。
好在宋利並不是一個難纏的人,聽見他這番回複,顯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聲音略帶點失落地說:
“好,那我給陳姐那邊再發一次。”
黎昌輕輕嗯了一聲。
本以為這通對話就這樣要結束,誰料宋利突然繼續說:
“還是希望您能再考慮考慮。”
他的語氣比剛剛要認真許多:
“過去幾個月裡我們麵了很多演員,都沒您契合這個角色。畢竟……”
他頓了一下:
“劇本創作也有您的參與。”
黎昌:…… ?
“我?”他沒忍住問出聲。
劇本創作?
自己參與?
……什麼劇本啊?
不對。
應該問,自己哪那麼大的能耐啊?
“對,您。”宋利說:“但您放心,我們按照您的想法,沒有以這個為噱頭炒作,並且我找陳姐的時候也沒有透露您的參與。”
他歎了口氣。
“但是我想不通,您為什麼要拒絕參演,您應該也更願意看到自己的創作被完美搬上熒幕不是嗎?”
黎昌徹底暈頭轉向了。
說了這麼久,他都還不知道宋利說的究竟是哪部片子。
這麼幾個月來,他從沒自己拒絕過什麼邀約,通常都是經紀人那邊直接決定了。
被拒絕,隻能說是劇本本身質量就不行。
但,畢竟是曾經的自己參與過創作的……黎昌也不好直接和宋利說這樣的話。
該怎麼才能既不傷害人又能表達出自己的意思?他有點抓耳撓腮。
這時卻聽宋利又開口:
“我這兩天已經到預備的取景地了,就等演員確定,我們立刻就可以在南法開始拍攝……”
黎昌的眼睛陡然睜大。
“南法?”
法國嗎?
……難道是那部片子?
黎昌有印象自己拒絕過一部法國的片子。
就是自己剛穿來時,經紀人就叫自己再考慮考慮的那部。
但後來因為任克明不許自己出國,才推掉了邀約。
因為這個片子,他和任克明還吵過好幾次架。
也是因為這個片子,任克明才帶他去的英國。
“抱歉,”黎昌揉了揉額角,“你,能告訴我一下片名嗎?”
宋利似乎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愣了下,然後緩緩說出口——
“去見她。”
第 65 章
去見她。
對, 就是這個。
經紀人送來的那個法國劇本的封皮上就是這個名字。
隻是黎昌還沒來得及翻開看過,就被任克明一票否決。
“您再考慮一下吧。”宋利最後說:“隻要您願意出演男主,我們的拍攝時間可以依您的安排而定。”
掛斷電話後,黎昌無心再繼續看剛才的剪輯。他盯著黑屏的手機坐了一會兒, 起身上樓。
去找劇本。
假如這劇本真是他參與創作的, 那他必須看看。
二十八歲的自己, 會寫出什麼?
經紀人此前送來的劇本都一律收好, 一開始放在床頭,後來被吳媽收進了書房。
黎昌進了書房。
然而在收納劇本的那一層書櫃上翻找了好一會兒, 他都沒找到封皮寫著《去見她》的那一本。
於是去問吳媽。
吳媽說,她有印象, 之前被放在要丟掉的一摞文件裡了。
黎昌這才想起來, 自己從英國回來後清理過一次被推掉的邀約。
那一堆被清理掉的邀約裡, 似乎就有《去見她》。
這就沒辦法了。
看來,隻能選擇去找經紀人要劇本。
“宋利?我認識啊。”
經紀人接起電話說:
“新銳導演嘛, 去年得了個獎,獎不大, 但他很有風格。怎麼,你感興趣?”
黎昌皺了皺眉。
聽經紀人的話, 似乎不知道自己和宋利有交情。
他頓了幾秒, 選擇略過了宋利的那通來電, 隻說:
“我想再看看他上次發來的劇本。”
經紀人聲音一下就凝重了:“哪個?”她反應過來:“……法國那個?”
顯然那個劇本給她留下的印象也很深刻。
主要是法國這個點。
畢竟,這可是被任克明親自出麵拒絕的。
然而黎昌卻嗯了一聲。
“我就看看。”他說。
經紀人不信,語如連珠炮:“你就看看?看看有什麼用啊,任總能允許你去嗎?回頭你倆又吵架……”
“還是彆看了, ”她說,“好劇本那麼多, 咱們也不差這一個,是不是?改明我給你找個大導的,咱就在國內拍,你想演什麼都成,不——”
“姐。”
黎昌打斷她:
“我真的隻是看看。”
他的聲音有點兒無奈。
他真的隻想看看這個劇本而已。
至於演不演的,他自認為自己現在的水平還沒到能決斷的時候。況且,就算經紀人不提醒,他也不可能去演。
因為他現在還有更重要,更緊急,更優先的事情要做——
他要等任克明回來,然後解決那個合約。
在此之前,任何事情、任何變量,他都不會納入考慮。
經紀人聽見他的語氣,意識到他這是認真的。
應該是愣了幾秒吧,終於說:“那,好吧。你等等,我發給你。”
十分鐘後,她把劇本發了過來。
黎昌重新上到二樓書房,用手機把文件傳到電腦上打開。
書房的窗邊放了兩張辦公桌,布局差不多,都像是沒什麼人用過的樣子。
過去幾個月裡,任克明是經常來辦公的。隻是桌麵如他本人的作風一樣,一直都維持著簡潔的狀態。
至於黎昌的那張桌子,吳媽說那確實沒怎麼被用過。
畢竟兩個人以前都不怎麼回家。
顯示屏很大,黎昌不清楚是多少寸,總之劇本放上去比在手機上看要明晰許多。
他滑動著鼠標,從第一頁讀起。眼神逐漸從一開始純粹的好奇轉變,變得越來越灰,越來越認真。
最後,眉頭竟然還輕輕蹙起。
《去見她》——
從定義上嚴格來講,這是一部愛情片。
劇本的男主人公是一位高校教師,離職後去到普羅旺斯旅遊,邂逅了一位女孩。
女孩是位服裝設計師。
主角與她相談甚歡,接觸間發現人生理念無不契合,簡直佳偶天成。
可後來,女孩的話語逐漸出現漏洞。
主角不喜歡吃芒果,女孩會說:“誒,好巧!我芒果過敏!”
可主角明明記得自己和她第一次相遇的海邊,她那時正在日光下喝著一杯芒果汁,半點沒有過敏的跡象。
諸如此類的事情越來越多,主角逐漸意識到了女孩的不對勁,卻並未揭穿。
因為在這個過程中,他也逐漸發現了自己的不對勁。
自己是大學老師,但卻對專業一竅不通,翻找隨身攜帶的行李,卻沒有將這些物品收納進包裡的印象。
甚至在嘗試記憶回溯時,竟然根本想不起來自己坐飛機來法國的畫麵。
就像,就像在來法國之前,在遇見女孩之前,他的人生完全不存在一樣。
他看著逐漸陌生起來的四周,本能地覺得害怕,覺得這一切與女孩有關。找到女孩,女孩定定地看了他許久,首先肯定了他的猜測。
是,她騙了他。
她不是服裝設計師,也並不對芒果過敏。
“但同時,”她說,“你也騙了你自己。”
“你說你討厭吃芒果,可是你記得起來芒果的味道嗎?或者換個問題,你吃過芒果嗎?”
男主瞬間呆滯。
他發現自己似乎確實不知道芒果的味道。甚至,他似乎也並不討厭芒果。
而“討厭”這個概念就像是一種設定,從他有意識的那刻起就已經植入他的腦海之中。
“你一直在為自己的人生做設定。”女孩說。
“你喜歡我,對嗎?其實你喜歡的並不是我,你喜歡的隻是為了契合你的設定,而為自己做設定的人。”
“你說你二十八歲,未婚,高校教師。其實你三十一歲,已婚,你的妻子就是我。”
“你說你是為了離職放鬆來到法國旅遊,其實我們已經移民到這裡了四年。”
她用了三個“其實”,一字一句,平靜地說著。
其實,男主並非高校教師。
其實,男主和她是夫妻。
其實,男主患病。
他患有罕見的失憶症,從二十八歲起,每隔幾個月就會失憶一次,忘記自己的身份。
每一次失憶,他都會憑借殘缺的記憶,隨意虛構過去的人生。
三年來,女主一直陪伴著他。
假如他說他是作家,女主就會以讀者的身份出現;他說他是導演,女主就會假扮成試戲的演員。
一切職業一切愛好都隻為契合他的設定。
都隻為讓他愛上自己,然後和他重新在一起。
可是。
“我早該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這麼點,遠比我想象的要淺薄。”女主說:“我愛你,但已經不知道愛的究竟是哪個你。”
她要走。
男主卻叫住她,說:“不……我愛你。”
他的聲音迷茫,一說完話就怔住了。
仿佛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麼會這樣說。
女主回頭,看見了他的神情。
她立了許久,最終搖頭——
“不。”
“你愛的,僅僅是那個愛你的我。”
女主還是走了。
留下男主一個人站在原地。
故事的結局是,男主這一次沒有再失去記憶。
他摸索著身上的蛛絲馬跡,找回到曾經和女主同居的公寓,還找到了自己的日記。
於是過往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湧入他的腦海。
幾個月後,他終於找到了女主,在他們上一次相遇的南法城市。
再次相遇時是在漫天遍野的薰衣草花叢中,女主正笑著舉起相機拍攝紫色的花朵。
男主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她回頭,笑容微微僵硬。
男主以為她是沒有預料到會見到自己。剛要出聲解釋,卻聽她用法語說: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在和我說話嗎?”
語氣生疏平淡。
因為——
這次她不記得他了。
就像,他曾不記得她一樣。
劇本到這一句對白便結束。
黎昌讀到最後一個句號時,書房的窗外月已平西。
他愣了好久,直到眨眨乾澀的雙眼,這才意識到整間書房沒開燈,隻有麵前的屏幕這一個光源。
可他也沒有起身去按燈,而是挪動鼠標,將劇本重新翻回了第一頁。
扉頁,是黑色鋼筆筆跡寫著的一句話:
“擁有你,我就擁有了愛,而離開你,我就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黎昌認出來了。
這是自己的字跡。
……
從書房出來時,夜已深。
黎昌慢慢走回臥室,洗漱上床。
整個人卻心不在焉。
他一路上都在想劇本。
其實,《去見她》是開放性結局。
男主見了和曾經的自己一樣失憶的女主,他會怎樣呢?
他是不是,會像曾經的女主一樣,接近她,嘗試著重新和她相愛?
每個人心中的答案都不相同。
事實上,最令黎昌印象深刻的並不是結局,而是女主的那句台詞——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就那麼點,遠比我想象的要淺薄。”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就那麼點。
真的就那麼點嗎?
可這一整個劇本,分明都在和這一句話做鬥爭。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分明不止那麼一點。
如果真的隻有那麼一點,那男女主後來的相遇又算什麼?
如果真的真的,真的隻有那麼一點。
那……自己和任克明的相遇又算什麼?
想了一整夜,第二天早,黎昌給經紀人打去了電話。
經紀人一接起便危機感十足地說:“彆告訴我你看完劇本了想演了啊。”
“不是,姐。”
黎昌停頓一下,說:
“我隻是……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第 66 章
“我們怎麼認識的?”黎昌問。
嚴陣以待的經紀人:……?
她重複了一遍黎昌的問題, 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沒聽錯吧?你問的是,我們?”
黎昌輕輕嗯了一聲:“沒聽錯。”
“我們,我和你。”
他困惑這個問題很久了。
準確來說,他有一大堆的問題都很困惑, 但理了理, 決定先弄清楚這一個。
自己是怎麼認識經紀人的。
這是他進入演藝圈的開端。
據他所知, 經紀人入圈已經十年有餘, 十年前還沒帶自己的時候就已經在一家娛樂公司任職,手下也有幾個小有名氣的藝人。
她那時雖說沒如今有知名度和口碑, 但多少也是個徹頭徹尾的圈內人,和十年前的自己完全是兩個世界。
自己, 怎麼會能和她認識?
經紀人那邊嘶了很長一聲:
“這個問題, 它確實是個問題。”
她唉了一聲:
“其實我也覺得很巧……認識你的時候, 我們公司正在舉行一個素人選拔。”
“有點像這兩年的選秀綜藝,不過我們是選素人出來去演戲, 而且這個過程不公開,更傾向於麵試。”
黎昌:“……我去了?”
經紀人:“不, 你沒去。”
“你隻是恰巧出現在了麵試場地。”
黎昌:“啊?”
“你路過我們公司門口。”
經紀人語氣平靜地說:“幫著保潔阿姨搬垃圾。”
“從地下室搬到一樓,一樓大廳剛好在麵試。”
黎昌:?……
好吧, 確實, 是自己能做出來的事。
“然後, 你就注意到我了?”他沉默了一下問:“有這麼顯眼嗎?”
經紀人輕嘁了一下:
“嗬,人台上麵試那小孩當時還在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眼淚沒快掉下來了,你倒好, 提溜著個大黑塑料袋,走過麵試場邊上袋子嘩嘩作響——”
“你說顯眼不?”
黎昌:啊。
不僅顯眼, 還社死吧。
他啞口無言。
經紀人嗐了一下:“不過也沒事。”
“本來那場就一個人都沒選上,來麵試的都長得……不提也罷。”她說:“就正巧這個時候看見你了,謔,那真叫人眼前一亮。”
說著她就激動起來了。
白撿一好苗子,還是那種在不久的將來和她互相成就的好苗子,這事換誰回想一個能不激動呐?
但黎昌卻不是很能理解她的激動。
應該說,他不理解經紀人口中的“眼前一亮”。自己又不是電燈泡,哪有什麼亮不亮的。
他於是把話題繞回來,問了句經紀人以前那家公司的具體地址。
經紀人答:“就是咱現在的公司,地址沒變,隻是後來被任總收購了。”
黎昌一愣。
就現在的地址?
黎昌倒是去過幾次公司,知道地址。可問題來了,那個地址的話,以前的自己根本不可能會路過啊。
要知道以前,他的活動範圍就隻有上班的餐館和出租屋,最多最多去一趟小公園踏踏春,步行超過半個點的地方就算遠了。
難不成真就巧成這樣……
自己碰巧不知道做什麼跑這麼遠來到這個公司樓下,然後碰巧遇見了需要幫忙的保潔阿姨,最後碰巧拎著垃圾袋走過麵試場,最最後——
碰巧被經紀人看見,給簽下了,於是就這樣從此進入遍地是黃金的演藝圈。